“你又知道什么东西,就在这里教训我?!”裘德反问,语气中还有一丝逞凶斗狠,但明显柔缓了很多。
“我知道的是你这个人!”弗雷德丽卡像乘胜追击似的指责着裘德,“我知道的是鲁珀特·帕罗特为你做了多少事情!我认为你应该闭上你的嘴!”
帕罗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弗雷德丽卡说:“我们正在准备召开一次智者议事会,我觉得你有必要参与,你的建议应该帮得上忙。这只是很初步的一次探讨——我们找了一些专家,大多是鲍尔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作者们,玛丽-弗朗斯·史密斯教授也应允与会,还有罗杰·梅戈格。他们都曾在《乱言塔》的书评中说过好话,事实上是给予了很多赞誉,他们这次都愿意来提供一些建议。对了,我们还说服了菲莉丝·普拉特,她也会给出她的想法。你是我们出版审议过程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你为我们促成了普拉特太太和裘德著作的出版。请你用你的学养,就先锋英语文学的部分,给我们帮助吧。”
这次审前会议在出版社顶楼上一间弗雷德丽卡从未踏足过也闻所未闻的大房间里召开,大家围坐于一张光亮的椭圆形桃花心木桌前,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久未被使用过的霉味,闻起来像是过了期的坚果,混合着腐烂了的苹果酸气。鲁珀特·帕罗特坐在椭圆桌的一端,左右两侧是两两为一组的律师们。弗雷德丽卡和裘德坐在正对着鲁珀特·帕罗特的另一端。出席的还有霍利教士,他代表的是教会;还有埃尔维特·甘德,他代表着心理健康和灵魂科学。玛丽-弗朗斯·史密斯和罗杰·梅戈格也如约而至,在场的还有一个矮胖的男子,红色的鬈发,红色的胡须——但那红色并不怎么明亮,反而有一点喑哑,鼻梁上夹着一副金边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透露愉悦神采的蓝色眼睛,他穿着一件敞领的马德拉斯格纹衬衫,被向众人介绍时,大家才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名叫阿夫拉姆·斯尼特金,是一位民族方法学研究者。裘德一坐下,就把灰色的长发摊摆在桃花心木桌上,听到了阿夫拉姆·斯尼特金的身份,裘德天真地问了一句:“民族方法学研究者是做什么的?”
“这个有点不大容易解释,”斯尼特金爽朗地说,“基本上对民族方法学的任何一种定义都无法让任何两位民族方法学研究者认同。我们学界还举办过非常盛大的会议,专门讨论到底什么是民族方法学。”
“所以你连一个暂定的解释也没办法给我们?”裘德咄咄逼人,“法庭可不会允许你连暂定的解释也不提供。”
“可以说我们研究的是在进行某一种行为时,在其过程中人类到底有怎样的心理活动。与社会学者所不同的是,社会学家认为在一定程度上,人类在已经被社会学家完成归纳、分类的行为类别中行事。”
“那么你算不算社会学家?”
“很多民族方法学研究者都是社会学家——可以说绝大多数都是,是从社会学分流而来的。传统的民族方法学研究可以用陪审员在法庭上的听审和观察来类比,作为公开的观察者,陪审员不释放任何干扰庭审的信号,而具有了陪审员资格后,陪审员认为自己在这个审讯过程中,究竟能起到怎样的功能?陪审员如何看待自己的存在?——这就是民族方法学研究的一例。我的这一回答是否能稍微消解你的疑惑?”
“哦,算是吧。”裘德说。
“所以你通常会在哪里的法庭上观察陪审员?”塞缪尔·奥利芬特颇有戒心地问了一句。
“我多在加利福尼亚工作,别担心。”斯尼特金慧黠一笑,表明了自己美国人的身份。
“斯尼特金博士曾经做过一项特别的研究,使用的材料是人们,应该说是人类所出版的所谓有风险的文本资料。”鲁珀特·帕罗特为众人说明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邀请斯尼特金博士加入我们,因为斯尼特金博士认为色情读物能够发挥特定而有效的社会作用,当然,若是取其精华的话……”
“我会把你刚才说的理解为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裘德又插话了,“我必须点明的是,我的书不是色情读物。在这个前提下,我的书的确有类似催吐的排毒效果,但请勿把我的书冠上‘色情读物’的污名。”
帕罗特正色道:“请允许我宣布会议正式开始,这个会议举办的目的是让律师和被认为是各领域专家的与会者,就被视为对社会大众而言带有‘堕落和腐化’倾向的艺术作品,其文学价值与社会价值这一议题展开讨论、交换意见。《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胜诉离不开辩方提供的令人深刻的辩诉资料,辩方上呈的资料来自伟大的、优秀的诗人、教师、主教,还有一位年轻女孩,女孩说这本书在她读来,充满了柔情、芬芳、光明,和对婚姻忠诚的宣扬。而控方则依赖着对书中露骨性描写段落的大声诵读,以极其煽情的口吻问出了问题:‘你会允许你的妻子、女儿或女仆读这样一本书吗?’不过,我个人的观点,和今天在场的一些法律专家的观点是一致的,那就是对《乱言塔》的审判和对《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审判不能混为一谈,不能等量齐观,至少两本书的内容和性质是不同的。当然,两本书的不同还体现在更多层面上,而对这两本书审判的差别,也不仅是书目不同所决定的。我们这次邀请的专家范围很广,不是只有文学评论者和受尊重的公众人物。我想我的发言可就此暂停,我现在将发言权交给能引领我们有效了解审讯和指导我们对话的人。”
弗雷德丽卡环视了整个桌上的人,觉得玛丽-弗朗斯·史密斯的出现是个惊喜:她是一位高挑、苗条、举止高雅的金发女郎,叫人没料想到的是,她的脸美得惊人,她的长发梳到脑后,用一条黑色缎带绑了起来,最吸引人的是,她脸上自带一股温和、谨慎与紧张交织而成的神情。除了她,弗雷德丽卡同样是第一次目睹的是菲莉丝·普拉特,这位小说家如她笔下《日常食品》一书中所写的农家面包一样,是上细下粗的体形,她头上是密实而厚重的小卷,黑色和银色的发丝交杂,她丰满的脸上,法令纹顺着她圆润的脸颊攀爬向上,从她松弛的嘴边皮肤一直延伸到眼窝。她裹着一套看上去就挺耐穿的针织布女士西装,是茶青色的,西装外套里是一件忍冬花小花纹的短领衬衫。菲莉丝·普拉特旁边的霍利教士,弗雷德丽卡就不陌生了,他银色的直立如马鬃般的银色头发和被烟草熏得发黄的尖牙,弗雷德丽卡见过许多次。曾在亚历山大和阿加莎话题中出现的斯迪尔福兹委员会成员、自由撰稿人罗杰·梅戈格,则比弗雷德丽卡想象中更多肉、更有活力、更不耐烦了一点。埃尔维特·甘德则是个光头,长了一张轮廓清晰、五官深邃的脸,像雕像一般,他的鼻子尤其长,嘴巴很宽,但张合之间很有控制力,瘦削的高高耸起的颧骨上方,是镶嵌得很深的一双煤灰色眼睛,他的脸一看就像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的脸,或者说他的脸很配旧时西班牙大公的身材,但当他站起身时,竟矮得令人意外,而且还有点弯腰曲背,比起佝偻的腿,他的双臂倒是挺长的。他的皮肤裹有一层灰色的皮质,但不是裘德那种病态的油灰色,埃尔维特·甘德的肤色是冷峻的花岗岩色,而且是雕凿得很高级很精细的那种花岗岩。
会议开始后,第一组对话的人是两位律师,间或有王室法律顾问不时插入评论。律师们把这当成审前的沙盘推演,从各方面提出为《乱言塔》辩护的意见,比如心理学、政治、文学价值、“催吐剂”效应、宗教意义等。其中一位律师邓肯·拉比指出,如果请牧师出庭做证,控方势必也会请牧师,那么在两位牧师的争辩之下,辩方的策略会适得其反,所以可能要跟控方做好交涉,双方都不要请牧师提供证言。霍利教士觉得这样很可惜,因为书中很明显有神学中关于受难的描述,这部分描述在霍利教士看来,是伟大、真切而深奥的。“那么就请你说服我。”塞缪尔·奥利芬特用一种柔缓、怂恿又危险的语气,似乎对霍利教士下了战书。“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审判中,是有一位主教作为证人上庭的,”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提醒道,“那位主教让整个辩护陷入难以摆脱的胶着状态中,他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实质上在鼓吹婚姻,后来那位主教被大主教训斥谴责了,这是我听说的。所以,坎特,依前例来看——公平地说——请牧师、主教做证,并不会有想象中的效果。”霍利教士说认识一个不错的主教,是一个常上电台节目的主教,而且有不少支持者,这位“电台主教”可能会愿意上庭,因他本身有过苦难和凄凉的境遇。拉比再次表达了自己对请主教当证人的反对。马丁·菲舍尔开口调解:“这样吧,如果控方请主教,我们才请主教。”裘德嚷嚷着:“主教不过是些跟普通人一样的浑蛋、蠢货,没什么了不起的!”菲莉丝·普拉特对裘德说:“我们聚在一起,是来帮你的,不是来听你口出秽语的。”菲莉丝·普拉特跟基督教慈善组织“母亲的联盟”主席的口气如出一辙,那时候大型慈善福利团体里都还没有女性主席。裘德又要狡辩:“我只不过认为……”菲莉丝·普拉特打断他:“请住嘴,请不要轻易地认为些什么。你有你义不容辞的义务,其中之一便是不要为难来帮你的朋友们。”裘德不肯罢休:“当全部人类都与我为敌时,我还有什么朋友?”“亲爱的,无由地妄自尊大和幼稚地夸大痛苦,都没有意义。”菲莉丝·普拉特中断了裘德的表演。
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接着对裘德“发难”:“对了,一旦上庭,你的形象必须整饬一番,得像个正常人一般。”
“像个正常人?”
“你需要表现出最基本的整洁,比如把脑后和两鬓的头发剪短,穿西装系领带,好好地洗个澡,这些对你来说都是上庭前必不可少的。”
“哦!不!”裘德又开始喊,“我就是这副破败、坦率的模样,我怎么都不会改变,你必须接受我的存在。对一个人来说,他的衣服就是他肉体的一部分,是不能分离的。我自始至终就是这样的,我也向心目中最隐秘的神祇发过誓,无论是我头上的发丝,还是我手上的指甲,都不会让它们在剪刀或锉刀下被修剪、被损伤,我的身体发肤将保持原貌,不管地狱朝我打开,还是洪峰向我袭来。”
“把脑后和两鬓的头发剪短。”赫弗逊-布拉夫重复了这一点。
“或许,最好的选择是完全不传召你上庭做证。”奥利芬特说,“这是我能给你的最衷心的建议。”
“不传召我?不传召我上庭将是最大的愚行!”裘德的表演继续进行,“我一定要上庭,我一定要发言,我势必出现在众人面前据理力争,为我的书辩护!”
“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赫弗逊-布拉夫毫不客气,“如果你坚持以这副样子上庭的话,我们不如现在就散会回家。这就是我要说的。”
邓肯·拉比不得不转换了话题,他问起哪些人会为《乱言塔》的文学价值给出证词,得到的回答是他们会先去探探安东尼·伯吉斯的口风,毕竟他在评论中,指称《乱言塔》是一本好书。还有弗兰克·克莫德教授、芭芭拉·哈迪教授、克里斯托弗·里克斯教授、威廉·戈尔丁、安格斯·威尔逊、尤娜·爱丽丝-弗莫尔。“还有剑桥那个伙计,”赫弗逊-布拉夫一时想不起其中一位证人的名字,“就是每个人都谈论的那位剑桥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