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库斯回来了,他径直穿过了他的家人和朋友,穿过了卢克,走向了旷野,他的步履越来越快。杰奎琳站了起来,朝他追去。某一段距离之外,她赶上了他,远远望去,看得出他们在拥抱,后来,马库斯又把头放在她肩膀上,他们走远了,臂膀相依相携。
卢克·吕斯高-皮科克进入了花园,温妮弗雷德给他递了咖啡,他啜饮起来。
花园里此时只剩弗雷德丽卡和卢克·吕斯高-皮科克两个人。比尔去午睡了,马库斯和杰奎琳不见了人影。丹尼尔带威尔去拜访当地一个朋友,玛丽骑着脚踏车去远足了,温妮弗雷德整理着碗碟。卢克·吕斯高-皮科克没有特别过问这一幕幕戏剧性的场面,但弗雷德丽卡大致上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鲁茜来了,宣布说要离开卡尔弗利,去一个宗教社区里居住和服务,而且还立了誓,所以搞得大家都不开心。杰奎琳跑去安慰马库斯了——也可能是马库斯安慰杰奎琳吧,但这其实也说不清楚。”
“既然这样,我还是先别说我自己的消息了。”
“你自己的消息?什么消息?”
“我得到哥本哈根一个研究机构的邀请,去担任那个机构的负责人,可以说是一个荣誉。”
“所以你会去哥本哈根?”
“我还在考虑,正反两方面的因素我都要考虑。”
他望向眼前空荡荡的旷野,什么人影也见不到了。弗雷德丽卡注意过他看杰奎琳时的眼神,弗雷德丽卡想要告诉他:“空等是没有用的,到头来只是一场空。”但这么说显然太失礼了,所以她只好问:“那片旷野中有陆生大蜗牛吗,还是螺旋大蜗牛?你观察过吗?”
“我认为应该有蜗牛,但应该不是我所研究的蜗牛种类;还应该有蛞蝓吧,但也不是我实验室里研究的那两种,尽管种群相同,但差别很多。”
弗雷德丽卡似乎对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和他研究的蜗牛有了些微的兴趣。她感兴趣的原因是她觉得他也是一个“层层贴合”的生物——他既能把他所有的注意力投放在那些渺小的、珍珠般的、卷曲盘绕的、缓慢爬行的生命体上,又能详述一些诸如基因、脱氧核糖核酸之类复杂到令她不知所云的知识,还能将他狂烈的性冲动,转化成寂寥的却并非无能的恋慕。弗雷德丽卡也正尝试着要将自己那本定名为《贴合》的摘录簿上的内容,转化成一种有连贯性的却各自独立成篇的写作,就比如,她有过这样的想法——自己是个集许多女性身份于一体的女人,是母亲,是妻子,是情人,是观察者,所以,是不是有可能将不同的旋律、节奏、语汇,像编辫子那样编织在一起,变成一个能发出许多声音的聚合体?也可能自己做不到吧,她不是没有这样的顾虑——斯通的故事是一个旁观者的侧记,是个案,或说是特例;法务信函重组后的“拼贴文”,很新奇,却也古怪;还有那些她因为心弦轻抚而想把心情落于纸端的时刻,可是这些情绪一旦用文字写了出来,她便对自己难忍憎恶,那感觉就像是她摸到了一团黏滑的污泥——这是她须臾间想到的一个比喻方式,因为她刚才说起了陆生大蜗牛。如果要写真实的感受,比如利奥反抗着的胳膊,对奈杰尔暴行的回忆,约翰·奥托卡尔染上血渍的小腹,一股心底油然而生的恶寒将立即压倒她,让她看到自己的虚伪,之所以说“虚伪”,是因为这一切都太庸俗、太陈腐,以至于对这些事情的记录本身就成为一个造作、斧凿之举。她又看向卢克·吕斯高-皮科克,这是一个观察者、一个收藏者、一个思想者、一个行路者——他爱上了一个棕发、棕眼的女孩,而棕发女孩爱的是弗雷德丽卡的弟弟马库斯,这是叫人费神的一个局面——这种关系,让卢克·吕斯高-皮科克也变得庸俗,变得寻常,或者他本来就有庸俗和寻常的一面,但这加重了他庸俗寻常的程度。她不敢把这些想法跟他分享——他的自尊心应该比谁都高,且不容轻蔑,但他的自尊心是很内敛的,不形于色。弗雷德丽卡观察到蜗牛的“性生活”——或者说交配,毫无疑问,并不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痛苦,这都是相比人类的性生活而言。她说,她知道蜗牛是雌雄同体的,整个交配过程可以独立完成。吕斯高-皮科克说,生物界对此仍有争议,事实上,它们是否真的倾向于通过自体性交来繁殖,也值得讨论。通常来说,一只蜗牛仍需要另一只蜗牛来进行繁衍生殖。关于以一个谁、什么时候、用了什么、做了什么的方式这种问题,吕斯高-皮科克是这样向弗雷德丽卡讲解的:蜗牛,长着一种稀奇的器官,叫作交配器,或“恋矢”,两只蜗牛用恋矢来互相刺激。而恋矢的不同点,也是区分陆生大蜗牛和哈雷克斯蜗牛的关键所在。他还说了自己对大型蛞蝓——黑蛞蝓两个种群的研究,两种都是黑蛞蝓,一种在旷野中常见,一种则在谷地深处现身。吕斯高-皮科克说:“蛞蝓这种生物是很有趣的,尽管旷野黑蛞蝓与深谷地黑蛞蝓外形上几乎毫无区别,旷野黑蛞蝓却能自体受精,并会保持基因的一致性,而深谷地黑蛞蝓经由有性生殖,繁衍出基因多样化的后代。真古怪,难道不是吗?——要知道,在地理上占据高位的旷野黑蛞蝓,虽然是雌雄同体、独善其身的,它们的性器官却在可能长达数千年的弃用中,仍保持着巨大的外观形态,这跟达尔文的观点是相悖的。”弗雷德丽卡问:“对基因科学的深入研究是否改变了你对人类行为的态度?”他欲言又止,陷入了一阵沉思。
他说:“我本来打算想都不想就直接否认,但我思考了一下,觉得真正的答案是肯定的。爱,以及所有与其相关的情感表达,是人类特有的,就像语言文字一样,专属于人类。我从来不赞成对猿猴教授人类语言的做法,因为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并贬低了其动物性,就像给它们穿上短裤或戴上童帽。但是当我开始理解,我们不过都是脱氧核糖核酸编码序列的结构性产物;当我开始理解,雌雄同体的黑蛞蝓也好,两性相交的黑蛞蝓也罢,或者是花园葱蜗牛,甚至是人类,都受制于脱氧核糖核酸的序列;当我懂得我们细胞内生命机能的运作正一刻不停地进行着;当我懂得语言、意识却似乎与这一切并无相关——这种认知,的确能改变我,的确能改变一个人,是的,我对人类行为的看法有极大改观。最重要的是,基因科学降低了我对自身重要性的高估,也纠正了我对‘爱即是爱’,以及‘爱最大’,或‘爱的表达’等一切情感层面的论述,基因科学让我了解,不仅仅是性爱,连性别都源于一种盲目的驱动。怎么说呢?就像抗体围绕着病变的细胞而产生,或者细菌随血流在全身散播,爱,与这些生理过程,在道理上是一样的。”
“我以为这种领悟挺让人宽慰的。”
“哦,可以这么说,有时候挺叫人宽心的,特别是头脑清醒的时候。”
“或许有的人应该依靠这些科学理论将就着过下去。”
“唉,但运气的事谁也说不准,或许有的人不相信科学,或许有的人恋爱很顺利。”
“在我个人的经验里,”弗雷德丽卡说,“没有绝对顺利的恋爱,或者顺利也只是一时。”
“欸,你是不是在向我暗示什么事情?”
“不,哦,不是,我没有暗示什么。”
“其实没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弗雷德丽卡从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借给她阅读的文章中选出几段,抄到她的《贴合》摘录簿上,这么做的原因是,她颇欣赏蜗牛如此公开地展示壳上的螺旋,直截了当地让人阅读它的基因序列。她还抄了一段关于哈雷克斯蜗牛的“恋矢”,以及哈雷克斯蜗牛与陆生大蜗牛的差异的描述。
贴合
习惯决定了栖息地。哈雷克斯蜗牛被认为是一种有惰性却也有灵敏感知的动物,它爬行的时候,壳会保持微微前倾的竖直状态。相比起其他种类的蜗牛,它的夜行性稍弱,在生物学家内格尔看来,哈雷克斯蜗牛在光度锐减时反应尤其钝化,或者说在阴影中反应特别迟缓,而且在日间光照下并不会过分刻意或谨慎地遮蔽自己。
比较来看,哈雷克斯蜗牛体型小于陆生大蜗牛,包括壳在内,整个身体更趋近于球形,壳的螺旋处呈白色,壳的厚度稍薄,光泽度较高;哈雷克斯蜗牛的螺纹变化不多,壳上毫无螺纹变化或有五条螺纹的种类较多,无论是螺纹的数量,还是螺纹的缺失,都是辨别哈雷克斯蜗牛和陆生大蜗牛的依据所在。
内在结构上,哈雷克斯蜗牛和陆生大蜗牛的差异更加显著,最大的分别是交配器或曰“恋矢”——四片看似简单的可纵向伸出的锋刃状物上,长着新月形的石灰质尖刺。在哈雷克斯蜗牛身上,每片锋刃嵌入得非常深,裂缝可容纳锋刃完整的长度,锋刃一分为二,总共形成八片尖利的锋刃,另外,在每片锋刃上没有新月形的尖刺,是光秃秃的一根根长刃;在陆生大蜗牛身上,阴道黏液腺也通常比一般常见于林谷的蜗牛,在分叉上更多,而且不同于一般林谷蜗牛阴道黏液腺单一又一致地呈指状,陆生大蜗牛的阴道黏液腺在末端是肿胀或囊状的。
卢克·吕斯高-皮科克的资料被弗雷德丽卡穿插进她反主流文化的阅读资料中,在这些阅读材料中,还有蒂莫西·利里《分子革命》的部分内容,《分子革命》是蒂莫西·利里在加利福尼亚大学所赞助的D-麦角酸二乙胺研究大会上所发表的演讲。弗雷德丽卡摘录如下:
关于“兴奋受众”的讲座
如果你们中任何人在过去两小时内吸食过大麻,那么你现在听到的不仅仅是我所发出的信号。你们的感觉器官已经得到强烈刺激,感知能力得到极大增强,你们对于光线的作用和声调的变化也极为敏感,你们在我这番洋洋洒洒的主语、谓语的整齐语序中,能抓到许多感官暗示。你们当中可能还有人感到得赶快把你手中那支高倍显微镜放在你一只眼睛上,对我观察一遍,口中振振有词:“这个人到底在絮叨些什么?”如果是这样的,那就说明,你今天晚上真的是服用过致幻剂才过来听我演讲的,不管怎样,我的职责都不是将你从幻觉中唤醒,更恰如其分地说,是不让你在幻觉中感到失落。我在对沉浸于幻觉中的听众们演讲时,常常有这样的体验——我的眼睛在室内四处搜寻,最后定点于两个球状物上。在两汪幽深、漆黑的潭水中,我意识到我看入了一个人的基因序列,我必须从这个基因序列中解读信息,我要提醒自己的是,不要企图让这些信息对符号性思维产生意义,不要让这些信息对复杂的感官系统产生意义,我需要的是对许多革命性的生命形式——变形虫、精神失常者、中世纪圣人,解释我读到的信息。
弗雷德丽卡的摘录素材多种多样:
铁轮永不停转,木槌敲击不止。夜里,排气孔散发出的热气有了飞羽般的形态,排气孔下方红色的、蓝色的、毒液般绿色的光芒,将这丝丝缕缕、缠绕升腾的羽毛点亮。
那里耸立着一座造型庄严的塔楼。它是旧时工匠们建造的,却透露出一种并非出自匠人之手的感觉,那座塔楼像是经历过排山倒海般的岁月磨难,被撕裂了骨架而露出的一副躯体。塔楼上端有一层光滑的石阶,上面写着奇怪的符号,一个男人可能在石阶五百英尺之上,以悬空之姿站在那里。那便是欧散克塔,是白袍萨鲁曼的堡垒,不管是从原始设计上,还是从巧合上,“欧散克塔”都有着双层含义。在精灵族的语言中,欧散克塔的意思是尖齿状的塔,而在中土大陆的古英语中,欧散克塔的意思是“狡黠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