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维斯教授。”弗雷德丽卡提示道。
“对,就是他。”赫弗逊-布拉夫说。
“请别忘了,他不肯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做证。”马丁·菲舍尔说,“尽管他是个D. H.劳伦斯式的男人,我却看不出他会为《乱言塔》说好话。”
“我曾受教于他,”梅戈格说,“我读研究所时,他教过我。只能说他很乖戾又有些偏执,但毫无疑问,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他不是好讲话的一个人,我觉得他应该不会答应为《乱言塔》做证,不过,我相信我能代表他的批判性思维。”
“感谢你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马丁·菲舍尔说。
“也请你一并代表教育界发言。”正把好几根手指一齐向后掰的邓肯·拉比补充道。
“我的观点是任何出版行为都不应该被限制,出版审查制度是荒唐至极又不切实际的。”罗杰·梅戈格有点激动。
“请你以在出版物文学性、社会性和价值观这几个层面上的专业姿态,为《乱言塔》的文学价值做证即可。”邓肯·拉比委婉地提醒作为证人的梅戈格无须逾越专业。
梅戈格没立即接话。弗雷德丽卡突然意识到:梅戈格实际上根本没有读过《乱言塔》。弗雷德丽卡执教一阵子后,现在对一些事情特别有洞察力,比如:眼睛的快速移动代表着什么?点头是否意味着有明智的决断?还有,最基本的,弗雷德丽卡一眼就能看穿那些说自己读了什么书的人是否真的读过那本书。梅戈格这时候开口了,他说:“斯迪尔福兹委员会里有一些成员本身就是作家,而且有古典式的思辨性,也出版过严肃读物。比如说,亚历山大·韦德伯恩,我认为他的作品虽然文学价值不高,但他形象良好,而且通过了国家教育系统的普通水平考试和高级水平考试,他会给人留下好印象。”
赫弗逊-布拉夫欣喜地说:“你提到的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就是我们想要找的那种证人,他是那种会让陪审团看着很顺眼的证人。”
鲁珀特·帕罗特的秘书端着茶进来,秘书从银壶中将茶缓缓倒入一个个印着英国王冠标志的德贝瓷杯中。一盘小点心也摆上了桌,盘中有巧克力夹心饼干、蛋奶饼干、夹酸栗果酱饼干。与弗雷德丽卡比邻而坐的阿夫拉姆·斯尼特金情不自禁地赞叹:“真迷人啊!”
“什么真迷人?”弗雷德丽卡问。
“你们英国式的决策过程很迷人,茶和饼干的搭配,诸如此类。我想就英国人汇总清单的方法写一篇文章。到底是谁汇总今天与会者的名单的?到底是谁汇总将要为《乱言塔》上庭的证人的名单的?这一层一层的汇总、筛选和决策是如何完成的?在最终将证人名单汇总完成前,会征询多少相关人士的意见?会将多少人剔除?又会有多少人原本被属意,但无法出现在名单上?我很想写这么一篇文章。”
“我以为民族方法学研究者会感兴趣的是,一个被称为专家的人,在为一本像《乱言塔》这样的书担任辩护证人时,会经历怎样的心理活动。”
“没错,也包含被称为民族方法学研究者的人的心理活动。所以民族方法学研究者本身的想法,也可以是研究的一部分。”
会议结束,众人陆陆续续离开出版社的办公室,弗雷德丽卡发现自己竟然和裘德、埃尔维特·甘德走在了一起。裘德很反常地闷闷不乐、不发一语。甘德对弗雷德丽卡说:“我们还没正式被互相介绍认识,但是我知道你,听人提起过你。”
“是吗?你听说过关于我的什么?”弗雷德丽卡口气咄咄逼人,她自己心里也惶惑不安。上次哈梅林广场上一别后,约翰·奥托卡尔想必陪保罗·奥托卡尔去了那个静修会,至今,她再也没收到约翰·奥托卡尔的一丁点消息,他从她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仿佛他从未出现过一样。而弗雷德丽卡不久前收到了律师的通知,她的离婚诉请案11月就要开庭,她害怕极了。
“我听到的全是对于你的称许。”甘德的话把弗雷德丽卡快要开始乱飞的思绪拉了回来,“你在我所辅导的四便士村的几位朋友口中反复出现,刚好那几位朋友目前过得都不是很顺利,基于我的职业操守,我无法透露关于那几位朋友的现况。不过,恕我冒昧,我认为你现在情形也不是特别好,你应该也身陷烦扰吧。”
“也许你的洞察力很敏锐吧。就算你有意透露你那几位朋友的现况,我此刻都不愿想起或谈论他们,以及关于他们的任何事情——一点也不。”
“那对兄弟其中一个人说了几乎和你一样的话后,就保持着缄默,而另一个人则喋喋不休。我尝试居中调解,让那个安静的说说话,让那个多话的能心平气和,但是我的努力换来失败的结果。”
弗雷德丽卡默不作声。
“你难道忘了吗?”甘德诱使弗雷德丽卡开口,“你忘了午夜的纵火、轻微的爆炸,和你物品的损坏?”
裘德突然说:“离经叛道是通向智慧殿堂的必经之路。”
“你在反讽。但我认同你引用的威廉·布莱克的话——话中有几分真意。我也很想帮助你,但你还没有准备好让我帮你,你认为我是个滥竽充数的骗子。”甘德对裘德说。
“我可没说我认为你是个骗子,”裘德嘟囔着,“等一下,或者我的确认为你是个骗子。”
“你并不了解我。”
裘德反问:“我为什么要了解你?”
“你可能有一天突然感到对我的需要,那将会在一瞬间发生,与其说那是一种感知,不如说那是一种决定。而当你需要我时,我就在这里,随时等你,而你的存在也令我相当好奇和着迷。”
“别听这个人胡言乱语,”裘德转脸对弗雷德丽卡说,“他想让人跟他一起发疯。”
虽然这句话是从裘德口中冒出来的,但听起来却不像是裘德一贯的表达方式,也不像是裘德储存在脑中的词汇。这几句表面平常、实则反常的话,点燃了弗雷德丽卡某些隐秘的情绪,像是在她心中放了一把火,引起了她内心的连环爆炸,但她始终不说话。
甘德被裘德的话逗笑了:“好即是坏,坏即是好。你对我们此次偶遇抱怀疑态度是合理的。我们会再见面的——在一个更平和的氛围中。”这是甘德对弗雷德丽卡说的。
“对你而言,裘德·梅森,这整起事件,这整个审判过程,都是对你微妙生存机制的一次严峻考验。如果你需要帮助,我随时恭候。”
“你赶快去帮助这整个世界吧,别挑人帮助。”裘德不屑一顾。
“哦,不是如你所说的那样。事实上,我们只会与需要我们的人相遇,这是冥冥中的一种牵引,命运把我们带到有需求之人和有难之人的身旁。我们三个能在同一条路上走着,这是有原因的。你看,我们以前从未走在一起,现在却是同路人了。所以,我必须以我所能所感,将我从你的面目上、你的星象上、你的肢体语言上所读取的消息告诉你,供你参考,这就是我们相遇的原因;当然,如果你不相信这一切,也没关系,请不要介怀。”
离婚案就快开庭了。随着开庭日期的临近,弗雷德丽卡变得越来越瘦削,也越来越敏感,她无法摆脱对可能失去利奥的惧怕。尽管利奥让她人生的每一步都迈得十足艰辛,有时候像要吞噬她的一切生命力,吸光她的每一滴血液,而且利奥自行其是,言行举止无法用任何社会行为模式或逻辑思维方式来对比、印证,但弗雷德丽卡心知肚明:身为人母,便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利奥是那样一个令弗雷德丽卡感到痛苦的小生命,但他的存在对弗雷德丽卡而言是无法替代、不可或缺的——他肢体上和情感上的每一丝振动,紧紧地牵动着她的神经、触觉,迫使她不得不随之共振;他无论是徐徐行进,还是暴跳如雷,抑或是拔腿狂奔,都让她的心悬在半空中;他不经意的微笑像一团明净、炽热的火焰,让她通体温暖;他睡梦中的脸庞让她呆呆望着,望到忍不住掉下眼泪;数不清有多少次,在半晦半明的天光中,她屏息凝神地屈膝蹲伏,为的是感受他沉睡时的鼻息,她觉得她可以就这样静静地守护着他,直至陷入所谓永恒的时光。
她很想找人倾诉,她不知道能不能向阿加莎描述一下这撕心裂肺的恐慌,可阿加莎不是不见人影,就是闪烁其词,无法给弗雷德丽卡提供任何陪伴。弗雷德丽卡留意到阿加莎几位朋友频密地来访,特别是那两位老朋友——丹尼尔和亚历山大,他们一来便直接上楼,去找阿加莎,却不会走到弗雷德丽卡所在的地下室。弗雷德丽卡只好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是自然的。阿加莎既有美貌,又有智慧,阿加莎即便不动声色,亚历山大也能轻易被阿加莎俘获,因为亚历山大迷恋的就是阿加莎的神秘、冷淡;丹尼尔则需要摆脱现在的心绪,所以总是对阿加莎倾吐。阿加莎最近经常要“加班”,弗雷德丽卡就必须照顾家里的两个孩子,弗雷德丽卡心中一半是酸涩,一半是狐疑。有天夜里,弗雷德丽卡又在家独自照看两个孩子,阿加莎直到很晚也没回家,但亚历山大却意外登门。阿加莎不在,亚历山大只得去地下层“造访”一下弗雷德丽卡。“抱歉,害你不得已而求其次。”弗雷德丽卡表面上取笑着亚历山大,暗地里鄙视着自己。亚历山大接过弗雷德丽卡递来的一杯咖啡,向她解释她应该要知道却执拗地不去打听的事情——阿加莎几乎被斯迪尔福兹委员会报告初稿里的种种问题纠缠得透不过气,那份调研报告虽然还在草拟阶段,但整个调研所暴露出来的实际问题,和台面下暗潮汹涌的人际关系问题,都让报告的主笔之一阿加莎濒临崩溃。
但阿加莎平时不怎么跟弗雷德丽卡讨论工作,弗雷德丽卡倒满不在乎,动不动就跟阿加莎谈起工作——毕竟阿加莎对弗雷德丽卡的工作是有兴趣的,所以也喜欢听弗雷德丽卡说那些事。亚历山大把身体堆入弗雷德丽卡的沙发里,放松地坐着,说起了斯迪尔福兹委员会:
“集合一整组人的意见来写报告真的是太难了。对于究竟要使用怎样的策略才能完成整份报告,我也正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基本上,负责执笔这份报告的人有两位,也就是阿加莎和我,我们已经协调、划分好了章节架构。然后,委员会还有其他编撰小组,各小组负责不同内容——我们有‘口语英语和书面英语’小组、‘教室管控:关爱/权威’小组、‘教室实际问题:什么是对的?什么该被纠正?’小组,‘教育的原则:以孩童为中心还是以集体为导向?或者两者兼容?’小组,还有一个‘应该如何进行语法教学?教多少语法?为什么教这些语法,而不教其他语法?’小组。最后这个小组还有个别名,叫作‘语言作为学习对象’,多细致啊!简直像动物学或数学一样!只听这些名目,就叫人觉得唤醒了心底澎湃的激情——那种真实的、紧要的激情,你可得注意,那是关于真实的紧要的事情,所涌出的激情。从调研中,你几乎要相信学校里的教师们的宏愿,教师们说想要为学生们创造出完整的人格、友善的环境、充实丰盛的人生、潜能的充分开发、好奇心的满足、自信心、成长、坚毅、机敏,差不多也就是学生需要的那些东西吧。但当你对比这番愿景检视教师们的所作所为,你会发现他们的承诺就像掌中沙,一泻而去;那种感受也像在显微镜下观察各式各样的生命形态,须臾间,那些生命形态突变成巨大粗壮的蛇,互相缠绕更彼此噬咬。我们在报告中写的是如何教授语言,而我们笔下所用的那些语言,似乎总是言不及义,无法将我们真正的想法表达出来。我们的委员会主席菲利普·斯迪尔福兹教授好几个月以来对我们的整个评议过程不发一语,但不久前突然说了一段话,他表达了对头脑的困惑,他惊讶的是当我们要学习并解析头脑的运作时,头脑本身竟然展现了叫人恐慌的抗拒力。斯迪尔福兹教授连同汉斯·里克特、杰勒德·威基诺浦教授正在为整份报告写一篇序言,意在点明‘孩童’和‘语言’这两者,因成为集中研究和学术关注的课题,到底如何在我们的这个时代被卷进剧烈又奥妙的变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