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丽卡的摘录回到了“蜗牛”:
陆生大蜗牛——壳上有左旋螺纹的庞然大物
壳形不均,种类不规则
陆生大蜗牛体型硕大(弗雷德丽卡还在这里贴上了陆生大蜗牛的照片)
螺旋随着外旋扩大,部分螺纹有断裂、错置现象
逆时针方向盘转的螺纹
又回到蒂莫西·利里的讲稿:
我们必须意识到进化尚未终结,人类不是最终的产物,就像灵长类动物有多个物种一样,人类,或者说智人,可能最后也会进化为多个物种。说不定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两个不同的人类物种,其中一种人类叫作“机械人种”,他们喜欢住在金属制的建筑物或摩天大楼里,只要在一种机械秩序中,或成为机器的一部分,便会生龙活虎。不过,这种人类,最终将成为一整套很技术性的机械部件中,失去效能、容易损坏的零件。在这种情况下,人类变得无足轻重——就像蚁丘中的蚂蚁,或蜂巢中的工蜂,性别或性交,变得很不个人化,滥交情况也随之出现。这种人不会在乎到底要和谁做爱,反正每个人在他眼里,都是可替换的零件。还有,比如说,有个漂亮的金发女郎是个电子打字机操作员,所以我们也能衍生出“科技人种”,不管怎样,我们人类这种善于“播种”的物种必将世代繁衍,但是,如果我们那一整套试管生育机制的部件中,有哪个部分没被杀菌剂清理干净,我们就得面对新的疾病种类。我们搞不好会住在沼泽里,或林中的某处,得意忘形地嘲笑着人类的生存机制,回忆着我们的来时路,并向我们的孩子讲述这一切。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们都不是机器,我们被设计出来也不是为了制造机器或操作机器。我认为懂得机器操作原理的人得是一个圣人,他是一个值得我们欣赏的人,因为机器本身就是一套完美的瑜伽修行法,机器本身是一种美妙的迷幻药。我对机器没有任何反对意见,脱氧核糖核酸多么不可思议,能制造出我们人类,也制造出那些机器。
——蒂莫西·利里,《灵魂会话》,第221页
弗雷德丽卡的思绪在基因的相同性、差异性、机器人种、花卉、石头、纸张、剪刀等事物之间不安地游走。她觉得一般“兴奋受众”所执迷的脱氧核糖核酸,与陆生大蜗牛的脱氧核糖核酸即便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应该也没有太大的关系,无论是在食品加工机里,还是幻灯片上,又或是卢克·吕斯高-皮科克的显微镜下,人类和陆生大蜗牛的脱氧核糖核酸都是天差地别的吧?弗雷德丽卡想了解卢克·吕斯高-皮科克的所知,但就近来看,比起搞懂蜗牛是怎么一回事,弗雷德丽卡更想弄明白蒂莫西·利里究竟在说些什么。
冗长的法务信接踵而至,即使是在炎夏,即使是在远离伦敦的弗莱亚格斯村。弗雷德丽卡打开其中一封,里面有一叠厚厚的文件,阿诺德·贝格比为那封文件写了一封附信,信上说,经过极其中立又客观的研判及思考,他得出的结论是:“你的丈夫,也就是被告方,似乎已经决定要提供他的答复,而他的答复已经记录在案,你对他做出了离弃、精神虐待和婚内通奸的指控,因此,他不得不进行答复。他已经向司法常务官告假延期上庭,以便有足够的时间修订他的答复,并准备在庭上进行反控,他的告假已经得到了准许。”
贝格比还说:“我需要特别点明的是,作为我的客户,我希望你得知:庭上要求你丈夫对你的失检行为做出具体的逐项指控,但他不需要交代对你失检行为取证的渠道。当然,你的离弃行为相当明显,所谓的精神虐待,与离弃有关,当然也包括你一并带走了你们唯一的孩子利奥·亚历山大。关于对你婚内通奸的指控,他举出的事证既详细也精确。但是你在你的离婚诉请中,没有选择对相关事件给予任意裁决陈述,并且对我保证通奸问题不存在。所以,我请求你告知:你认为我接下来应该采取怎样的举措?另外,你应当注意的是,你丈夫的反控请求并没有包含请求在法庭上规避他自己的通奸行为。”
贝格比也进一步指出:“在你丈夫对你做出的通奸指控中,所有被提及的人士都必须作为共同被告,在接到控状时进行答辩。如果他们选择对诉讼进行辩护,可以亲自上庭或以其他形式抗辩;如果他们放弃辩护,他们不须做任何事。”
“如果能尽快收到你下一步的指示,我必感激不尽。”贝格比在信末写了这样一句。
弗雷德丽卡读着奈杰尔的反诉书,那是一封满是蛇行般黑色文字、用红色系带打了一个完美绳结的反诉书。没想到竟是这么长,这么巨细靡遗,这是事实和虚构的糅杂。反诉书中列明的人物有:托马斯·普尔、休·平克、约翰·奥托卡尔、保罗·奥托卡尔和戴斯蒙德·布尔,举出的实证包括:私下的亲密行为、公开场合的拥抱,以及同处一室的过夜。反诉书中还表明他将争取他们婚姻的“共同产物”利奥·亚历山大的监护权。读罢,弗雷德丽卡第一个,也是最直接、最简单的情绪反应是:“我竟活生生在阿诺德·贝格比面前,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傻瓜,我无性无欲的生活明明早已终结,我却没有对我的律师坦诚相告。”紧接着,她的另一个情绪是盛怒!“但为什么我必须对一个如贝格比那样——一个我既不喜欢也不相信的人,坦白我的私事,坦白我在哪儿躺过睡过,坦白我摸过谁的肉体,坦白我被谁插入过?这明明都是隐私啊!”然后,弗雷德丽卡又慢慢地逐个分析起在反诉书中被列明的、可能需要辩护的人。托马斯·普尔,唉,他是个满怀哀戚又通情达理到无以复加的人;然后是奥托卡尔兄弟,奈杰尔会不会向他们两个索取赔偿?保罗会上庭应讯吗?他们两人眼下或许沉浸于“灵虎会”中无法自拔。弗雷德丽卡不指望约翰会为了继续和她保持那种没把握、不坚固、总是试探来试探去的恋爱或好感,而进入证人席上直面法官。他没准备好,也许永远也不会准备好,或者她根本不奢求他准备好,无论是此刻、将来,或任何一个时刻,她要如何对约翰解释呢?但是法律和奈杰尔却会不由分说地“落实”她和约翰的感情,让这段感情证据确凿、无可置辩,然后再把这段感情切断、毁灭。而且,这份呈堂证供某些部分有其真实性,在那个让她无计可施的法庭上,在法官的眼中,她是否会被视为一个有足够能力和自制力去保有利奥、保护利奥的女人?那是一切都左晃右摆、价值观混乱的20世纪60年代,而且法庭被一群戴着18世纪假头套的老朽主宰,他们秉持着19世纪的肉体道德进行裁决,弗雷德丽卡只觉得自己会被碾成酱,被磨成粉,被无情凌辱,被彻底摧毁。
她握着这封可怕的信,回到自己的房间,尽力保持着平静,又诚惶诚恐地读了一遍。她无法把信上的内容向父母倾诉,她只能哭,她毫无头绪地哭着,浑身瘫软地哭着,忧愤难平地哭着。她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了,进来的人是丹尼尔。
“弗雷德丽卡,你怎么了?”
“你看!”
弗雷德丽卡把信递给他。
“有一半的内容是谎言!是谎言!”
“你肯定能得到你想要的离婚,你总会有出路的。”
“是的,我肯定能离婚,但是利奥呢?利奥会被判给谁?”
丹尼尔在她的床上坐下。
“法庭一般会把孩子判给母亲。”
“但我在反诉书中是一番十恶不赦的模样,既不负责任又令人生厌。但是奈杰尔家却一副体面,他们家什么都不缺,养着马,还能送孩子去高贵的学校……”
“但你真的想要利奥吗?”
“这已经不是我想不想要他的问题,我们母子是必须在一起的。利奥也知道这一点,我曾经以为我可以留他在那里,但是我做不到。我以前做不到,现在更做不到了……”
弗雷德丽卡看着丹尼尔,他是一个好男人,弗雷德丽卡油然而生的是一种自己不是个好女人的心情,但是她又想到,丹尼尔也一度远离,或者说抛弃了他自己的一双儿女。弗雷德丽卡一直想知道他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情、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她从来没开口问过,以后也不会问。此刻,她只怔怔地盯着他,她两眼通红,浑身不断颤抖。
“噢,丹尼尔。”
丹尼尔抱住了她。她在他的肩膀上哭,哭到完全放弃了自我。丹尼尔捋着她的头发,嘴里一语不发,紧紧闭锁。他们两人听到了玛丽唱着歌经过的声音。玛丽的歌唱音准极好,音质也很清亮,是波特家绝无仅有的一个会唱歌的人。
“你女儿唱歌真好听。”
“我父亲就很会唱歌,他以前在大型合唱团里唱歌,唱过《弥赛亚》里的唱段。”
“你女儿听起来真快乐。”
“要知道,人类本性坚韧。”
“智者议事会”(1)
相当莫名其妙地,几乎在收到反诉书的同一时间,弗雷德丽卡参与了另一案件的审前讨论会,会议在接骨木花园鲍尔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的办公室里举行,讨论的是怎样为《乱言塔》进行辩护。鲁珀特·帕罗特的代表律师是一个谨慎持重的小个子男人,名叫马丁·菲舍尔,被请来代表裘德的律师个头也不高,名叫邓肯·拉比。马丁·菲舍尔满头银发、温文尔雅,而肤色发色黝黑的邓肯·拉比时髦阔气,还能把手指轻易地向后扳动,他时不时这么做,尤其是在焦虑的时候,他的手指总会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音。为帕罗特的辩护担任主导的王室法律顾问是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裘德方面所聘的王室法律顾问是塞缪尔·奥利芬特。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身形巨大、骨骼突出,他身上所有可见的骨头的形状都让人联想起枯树桩,但他脸色红润得很鲜明,杂乱的双眉下目光如炬。塞缪尔·奥利芬特是那种看起来像惠比特犬一样机警敏锐的律师,即使是在休息时,他好像也在一刻不放松地搜寻着什么蛛丝马迹;他的头发暗淡无光,沉闷地耷拉着,可以看得出来戴的是一顶假发,这顶假发即使本身看起来不怎么样,但却让他面部刀锋般的线条和棱角凸显出来。四位律师和他们各自的书记员参与了这场审前讨论——而在其后几个月内进行的接连几场审前讨论中,也有其他的律师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为第一场审前讨论赶来鲍尔斯&伊登出版有限公司办公室的弗雷德丽卡,怀里抱着一堆她从火海中抢救过来的写满了注释的宝贝文稿,在入口处的大厅里,她遇上了裘德和其他人。裘德依然被臭气笼罩,用拉锯般的嗓音尖厉控诉着,说出版社完全没有征询过他的意见,一切决定都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暗中达成的。这样的说辞当然引起一旁鲁珀特·帕罗特的激烈反驳,帕罗特原本就呈粉红色的脸,现在红得更厉害,他脸部肌肉紧绷,对裘德厉声道:“如果一切都是对你保密的,你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裘德那把拉锯似的嗓子提高了音量:“帕罗特,我无意中从你秘书口中听说的,你秘书有一次和别人讨论关于我的事,说千万不要让作者本人搅和进来,那个作者喜怒无常,很难应付……”
弗雷德丽卡不得不上前制止裘德继续纠缠不清,她说:“噢,裘德,你赶快住嘴吧。不要占了便宜还装作吃亏。你偷听到的任何事情,都不应该公开宣扬,这本来就是一种文明义务。还有,反正在你的设定中,你偷听来的那些话对你无非是一番恭维,你明明喜欢被认为是喜怒无常、难以应付的。重点是,每个人都尽其所能地在帮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