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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角落


佩里笑了。“迈耶太太真是个了不起的厨师。你应当尝尝她做的西班牙米饭。我到这里后体重增加了十五磅。当然,我还是挺瘦的。在我和迪克驾车逃亡的日子里,几乎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整天都饿得要死,大部分时间像动物那样生活。迪克经常到百货店里偷罐头,烤豆子和罐装意大利面什么的,我们在车里打开罐头,狼吞虎咽地把冰凉的食物吞下肚,跟动物没什么两样。迪克喜欢偷东西,好像对盗窃有了感情,简直是病态。我也是小偷,不过只在没钱的时候才干。而迪克,即使口袋里有一百块钱,他还是会去偷一块口香糖。”


后来,边喝咖啡边抽烟的时候,佩里又将话题转到了盗窃上。“我的朋友威利曾经常谈论这个话题。他说所有的罪行其实都是‘一种盗窃的形式’,包括谋杀在内。你杀死一个人就等于偷走了他的生命。我想照这么说我是一个大盗了。你知道,唐,他们全是我杀的。在楼下法庭上,杜威像是在说我用迪克的母亲为借口推卸责任。哦,我不是的。没错,迪克是帮了我的忙,他拿着手电筒,还捡弹壳——再说这档子事原本也是他的主意。但是迪克的确没有开枪杀死他们,他从来都不敢。虽然,他妈的轧死那条老狗的时候,他的动作可真够快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脸色暗沉下来,好像对他而言这是个新问题,仿佛意外地挖出一块说不出颜色的怪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的神态,就像是正在把石头拿到灯下仔细端详似的,“迪克令我很生气。那个厚颜无耻只会吹牛的家伙。不是他逼我,也不是我害怕被人认出来。对此我敢打赌。我之所以杀了他们,不是因为克拉特家做过什么。他们从未伤害过我。不像其他人。我这一辈子受尽了别人的欺负,也许仅仅是因为克拉特家命中注定要替别人还这笔债。”


卡利范陷入了沉思,试图掂量佩里悔悟的程度。他一定是在深深地自责,渴望得到上帝的仁慈和宽恕吧?佩里说:“我后不后悔?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我不后悔。对此我没什么感觉。我希望自己后悔,但实际我一点儿也不。事情发生后不到半个小时,迪克就开始讲笑话,逗得我狂笑不已。也许我们俩根本不是人。我的人性只够怜悯我自己。当你走出这里的时候,我却不能出去,我就为这个感到自己可怜。就是这样。”卡利范几乎无法理解如此漠然的态度;佩里一定是糊涂了,搞错了,没有谁能如此丧尽天良、毫无怜悯之心。佩里说:“不是吗?打仗的人照样睡得着觉,杀了人还能得勋章。堪萨斯的善良的人们想要我的命,某个刽子手更是巴不得分到这份差事。杀人太容易了,比开假支票容易得多。请记住:我认识克拉特家的人至多不过一个小时。如果我真的认识他们,我想我的感受也许会不同。我想那样的话,我将无法面对自己。不过现在事情就是那么简单,杀人不过是在靶场里随意挑几个靶子。”


卡利范沉默了,他的沉默令佩里不安,他似乎觉得卡利范的沉默就暗示了反对。“嗨,唐,别让我装出虚伪的样子。大说一通废话,什么我多抱歉啊,我多想跪下祈祷啊。我不相信这一套,我不可能一夜间接受一直被自己否定的东西。事实上,你对我的盛情远远超过了你所说的那个上帝。他一辈子不曾给我什么,你却写信给我,称我为‘朋友’。而且是正当我没有朋友的时候。我只有乔·詹姆斯一个朋友。”他对卡利范解释道,乔·詹姆斯是位年轻的印第安伐木工,在华盛顿州贝灵汉的森林中,他们曾一起生活过。“那儿离加登城太远了,足有两千英里。我曾写信告诉乔我目前的处境。乔是个可怜的家伙,他要养活七个孩子,但他答应即便步行也要来看我。现在他还没来,也许他不会来了,只不过是我认为他会来而已。乔一直喜欢我,你呢,唐?”


“是的,我喜欢你。”


卡利范略带强调的回答使佩里很高兴,甚至有点激动。他笑着说:“那么你肯定是某种疯子。”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牢房的墙角,拿起一把扫帚。“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陌生人中间死去,让那些乡巴佬站在周围,看我被绞死。他妈的,我应该先自杀算了。”他举起扫帚,抵住天花板上一直亮着的灯泡,“捅下灯泡,砸碎了,割腕自杀。这才是我应该做的。就趁你在这儿,至少还有个关心我的人在这儿。”


审讯于星期一上午十点钟继续开庭,历时九十分钟后休庭。有关被告方面的审问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也已经完成。由于被告均无意再为自己辩护,因此究竟希科克抑或史密斯是本案真凶的问题也就没有被提及。


出庭的共有五位证人。第一位是眼窝深陷的老希科克先生。他说话凛然中带有无限苍凉,但讲得很清晰,他的发言为儿子患有暂时性精神错乱症提供了一个新的证据。他说迪克在一九五〇年七月出了一次车祸,头部受了重创。在此之前,迪克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在学校表现很好,很讨同学的喜欢,对父母也很孝顺,“从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哈里森·史密斯小心地引导证人,他说:“我要问的是,在一九五〇年七月之后,你看到你儿子理查德的性格、习惯和行为发生了哪些变化?”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有哪些不一样?”


希科克先生沉默着想了一会儿,列出几条:迪克变得阴沉沉的,总是焦躁不安,和那些比他大的人交往,并且开始酗酒赌博。“他和以前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他的结论立刻引起洛根·格林的质问,他在交互盘问证人时说:“希科克先生,你说在一九五〇年七月之前,你儿子从未给你惹过任何麻烦?”


“……我想一九四九年的时候被捕过一次。”


格林紧闭的双唇露出了讽刺的微笑,“你还记得他因为什么被捕的吗?”


“他被指控抢劫了一家杂货店。”


“被指控?难道他没有承认自己抢了杂货店?”


“不,他承认了。”


“那是在一九四九年。可刚才你对我们说,他的行为态度是在一九五〇年之后发生变化的。”


“我确实是这么说的。”


“你的意思是说一九五〇年之后,他变好了?”


老头儿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往手帕里吐了口痰。“不,”他看着手帕上的痰液说,“我没那样说过。”


“那么变化是何时发生的呢?”


“唉,这很难解释。他的行为的确和以前不同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的犯罪倾向消失了?”


律师的俏皮话引起哄堂大笑,塔特法官严厉的目光使这场法庭上的喧哗很快平息下去了。希科克先生作证结束离席,W. 米歇尔·琼斯医生走上证人席。


琼斯医生向法庭宣布自己是“专门研究精神病学的医生”,为了证实自己的资格,他补充说,自一九五六年担任堪萨斯州的托皮卡州立医院驻院医师以来,一共治疗过大约一千五百多名病人。近两年来,他在拉尼德州立医院任职,负责狄龙大楼,在那里专门治疗犯罪的精神病人。


哈里森·史密斯问证人:“你大约研究过多少个谋杀犯?”


“大约二十五个。”


“医生,我想知道你是否认识我的当事人,理查德·尤金·希科克?”


“我认识。”


“你为他作过专业检查吗?”


“是的,先生……我为希科克先生作了精神病方面的检查。”


“根据你的检查,你认为,理查德·尤金·希科克先生在实施犯罪的时候是否具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琼斯医生二十八岁,壮实的身材,一张略显秀气的圆面庞,显得聪明敏捷。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准备发表一个长篇演讲。但法官马上提醒他不要长篇大论:“你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医生,将你的回答缩短为‘能’或‘不能’。”


“能。”


“你的意见如何?”


“我认为在通常的定义下,希科克先生当时的确具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琼斯医生必须根据《麦纳顿法则》进行评估,而这一法则其实不能区分一切,所以他只好那样回答了。当然,他的回答使希科克的律师大失所望,他不抱任何希望地问:“你能解释一下你的答复吗?”


这是徒劳。因为即使琼斯医生同意详细解释,控方也有权反对,而且他们的确提出了抗议。根据堪萨斯州法律,对于此类问题,证人的回答必须只限于“是”或者“不是”。反对有效,于是证人离席。不过,如果琼斯医生获准做进一步的说明,那么他要说的证词将是:“理查德·希科克的智力优于一般人,能很快地掌握新事物,有广泛的知识基础。他对发生在自己周围的事情很警觉,没有精神混乱或失常的迹象。他的思维富有条理,合乎逻辑,对现实有清楚的认知。虽然我没有发现他脑部技能受损的迹象——失忆、不能形成具体概念、智力衰退等等,但此一可能性是不应抹杀的。在一九五〇年他的头部曾严重受创,导致脑震荡与数小时的昏厥。这一点是我在查阅他的病历之后得到证实的。他说自此以后,经常有昏迷、周期性健忘与头痛的现象,并且他的大多数反社会行为都是从那以后发生的。他从未作过医学检查,因此不能排除脑部有残留的损伤。在犯人接受详细的医学检查之前,无法鉴定犯人的全部精神状态……希科克确有情绪不正常的迹象,他明白自己行为的性质,但仍一意孤行,这也许是最明显的例证。他是一个行为冲动的人,做起事情倾向于不考虑后果,也不考虑是否会令自己或他人不舒服。他似乎无法汲取经验教训,表现出异常的周期性活动症状,行动全无责任感。他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忍受挫折,只有通过反社会行为才能使自己摆脱……他的自我评价非常低,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性欲不强,因而幻想自己富有且在外形上孔武有力来补偿这种感情。他喜欢吹嘘自己的英勇行为,有钱就乱花,不满足于按部就班地获取自己的工作报酬……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从病理学的角度来看,缺乏能力培养并维持与他人之间持久性的关系。虽然他也具有一般的道德标准,但在行动中很少遵循。总之,他患有比较典型的精神病学方面所谓的严重人格分裂症。因此有必要采取措施确诊他脑部是否有残留损伤。如果此一可能确实存在,那么在过去的几年里以及这次的犯罪行为,都可能受到了实质的影响。”


按照审判的程序,除了次日被告律师正式向陪审团呼吁外,本案有关理查德·希科克的整个辩护过程,在这位精神病学专家的作证之后,可以说已告终了。下一位出场的是阿瑟·弗莱明,佩里的那位上了年纪的律师。他提出四位证人:堪萨斯州立监狱新教牧师詹姆斯·波斯特;佩里的印第安人朋友乔·詹姆斯,他从遥远的西北山居出发,坐了一天两夜的汽车,终于在那天早上赶到法庭;另两位是唐纳德·卡利范和再次出庭的琼斯医生。除琼斯医生外,其余三人都是作为“人品证人”出庭,将对被告人性善良的一面作一些指证。但结果都不顺利。虽然他们每人都尽其所能地提出对被告算是有利的证词,但随即遭到了控方的反对,认为这类个人评价在“法律上是无效的,离题的,无关紧要的”,从而他们的证词都被排除了,被迫离席。


例如,乔·詹姆斯,黑头发,黑皮肤(甚至比佩里还黑),小个子,穿着一件褪色的猎装,足蹬一双鹿皮鞋,看起来仿佛刚刚神秘地从树影里冒出来一样。他对法庭说,被告曾和他一起生活了两年多,“佩里是个可爱的小伙,邻居们都很喜欢他。据我所知,他从未做过一件出格的事。”他刚说到这儿,就被控方制止了。卡利范也一样。他只说了一句“我和佩里在部队相识期间,他是个非常惹人喜爱的小伙子”,就被制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