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五日,星期五。迈耶太太在厨房里放收音机,我听广播说县检察官要力争判我们死刑。“富人从来都不会被绞死,上绞刑架的都是穷人和无依无靠的人。”
检察官杜安·韦斯特是个雄心勃勃、仪表堂堂的年轻人,虽然只有二十八岁,但看上去却像是四五十岁的人。对记者发表声明时,他说:“本案一旦递交陪审团,我将请求陪审团宣布他们有罪,判处他们死刑;如果被告回避陪审团的审理而直接向法官承认有罪,我也会请求法官判他们死刑。我早已了解,作这个决定必将成为我的职责,但此项决定也并非轻率而为。我觉得,鉴于罪犯如此凶残且明显缺乏对受害者的怜悯,因此唯一能够绝对保护公众的方式就是判处被告死刑。因为被判无期徒刑的犯人最终未获得假释的,在堪萨斯州根本不存在。实际上,被判处终身监禁的人平均服刑时间都不到十五年,就被假释了。”
一月二十日,星期三。要我就克利福德·沃克案作谎言测试。
与克拉特案相似、多人遇害的这类谋杀案会引起各地执法人员的兴趣,对于那些正在调查类似悬案的警探来说就更有吸引力。因为一起神秘案件的真相大白常常会促成另一起案件的侦破。对加登城事件大有兴趣的众多警官中,有一位是佛罗里达州萨拉索塔县的警长。该县有个渔村叫奥斯伯雷,离塔姆帕城不远。在克拉特惨案发生仅仅一个多月后,就在此渔村附近的一座荒僻牧场上,也有四个人惨遭杀害。正是圣诞节那天,史密斯在迈阿密的一张报纸上读到过的报道。受害者也是一家四口:年轻的克利福德·沃克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均是被人用猎枪射穿头部致死。由于克拉特案的凶手在十二月十九日夜间,也就是沃克案案发当天,在塔拉哈西旅馆过夜,管理奥斯伯雷的警长在没有其他任何线索的情况下,自然急于提审史密斯和希科克,并令他们接受测谎。希科克同意了,史密斯也同意,而且他还对堪萨斯州当局说:“我那时就曾对迪克说,我敢打赌,不管是谁干的,此人一定读到过堪萨斯州发生的案件,是一个疯子。”测试的结果证明不是他们干的,这令奥斯伯雷的警长甚至杜威在内都大为沮丧。杜威并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意外的巧合。但至今,谋杀沃克一家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
一月三十一日,星期天。迪克的父亲来这儿看望他。看见他从我门前走过时,我跟他打了声招呼,但他一声不吭地走了过去,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从迈耶太太那儿得知希科克太太没来是因为她感觉太伤心了,不想来。雪下得真够狠。昨晚做梦梦到我和爸爸在阿拉斯加——醒来时身下是一滩冰凉的尿水!
希科克先生和他儿子在一起待了三个小时。后来他冒雪向加登城火车站走去。这个筋疲力尽的老人弯着腰,被癌症折磨得形容憔悴、消瘦不堪。他也只有几个月可活了。在车站等回家的火车时,希科克先生对记者说:“我已经看过迪克了,唉,我们谈了很久。我敢向你保证,案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也不像报纸上写的那样。这两个孩子去那所房子的时候并没打算行凶。至少我儿子不想。他也许有些地方很坏,但还不至于坏到那个地步。史密斯才是。迪克说当史密斯攻击那人(克拉特先生)、割断他喉咙的时候,他并不知情,他甚至不在那间屋子里。他是在听见搏斗声后才跑进去的。虽然迪克当时拿着枪,但他说:‘史密斯一把抢过枪,一下子就把那人的脑袋打开花了。’他说:‘爸爸,我本来应该夺回枪,打死史密斯。在他杀死其他人之前打死他。如果我那么做了,我的处境会比现在好很多。’我觉得他也应该那么做。但按照现在人们的想法,他是没有机会了。他们俩都要被绞死。”他的眼睛显得疲惫、沮丧,他补充说:“自己的儿子上绞刑架,知道他将被绞死,没有比这更难受的了。”
不论是佩里·史密斯的父亲,还是他姐姐,都没有给他写信或来看望他。特克斯·约翰·史密斯据说正在阿拉斯加的什么地方寻找金矿,尽管警方花了很大力气,但还是没能找到他。他姐姐对调查人员说她害怕弟弟,请他们不要告诉他自己目前的住址。(得知姐姐的话,史密斯微微一笑,说:“我真希望那天晚上她也在那间房子里。那该是多么可爱的一幕啊!”)
除了松鼠,除了迈耶夫妇,除了偶尔来和他谈话的律师弗莱明先生,佩里经常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思念迪克。有一天他在自制的日记本上写他“经常想起迪克”。自被捕以来,他一直没机会和迪克说说话。除自由外,和迪克说说话,再次和迪克在一起,这正是他最想要的。迪克不是他曾认为的“硬汉”——“独断”、“有男人气概”,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实际上他“相当脆弱、浅薄”,是个“胆小鬼”。然而,此时,在全世界所有的人里,和他最亲密的却是这个人,因为至少他们是同一类人,都是该隐的兄弟。和他分开后,佩里觉得“孤零零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只有疯子才会理睬”。
然而二月中旬的一天早晨,佩里收到了一封信,邮戳是马萨诸塞州里丁镇的。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佩里,得知你现在的境遇,我很难过。我决定写信给你,让你知道我还记得你,并且愿意尽我所能地帮助你。怕你一时想不起我的名字——唐·卡利范,我随信附寄一张我们相识时的照片。最初当我在报纸上读到你的消息时,我深感震惊,后来就开始回忆我们相识的那些日子。虽然我们从来不是亲密的朋友,但我在军中认识的人里,对你印象却是最深。大约是一九五一年的秋天吧,你被分派到华盛顿李维斯堡的第七六一工兵轻装备连。你个子很矮(我也不比你高多少),但身体强壮,长着一头浓密的黑发,脸上总是带着笑容。因为你曾在阿拉斯加生活过,不少人都称你是“爱斯基摩人”。
我最先想起来的就是长官视察连队那件事,当时要求所有的手提箱都要打开检查。我记得所有的手提箱都是整整齐齐的,你的也是一样,但是你的里面贴了几张性感女郎。我们都认为你要有麻烦了。但来视察的长官却没在意,检查结束后,他根本没有追究此事。我们当时都认为你真是个勇敢的家伙。我还记得,你台球打得很好,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象出你在连队台球室里打台球的样子。你还是连里最出色的卡车司机之一。你还记得那次部队野营时咱俩的遭遇吗?在冬季的一次演习中,我们负责测定卡车在野外的耐用程度。我们连队的卡车是没有暖气的,驾驶室里经常很冷。我记得你在车座的地板上挖了一个窟窿,好让发动机的热气进到驾驶室里。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毁坏”军队财物是犯罪,你有可能因此受到严厉的惩罚。我当时是新兵,一点儿纪律都不敢犯。但是我还记得当我为此而担心的时候(同时还挨着冻),你却咧嘴一笑(你一定很暖和)。我记得你买过一辆摩托车,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你好像还出了点儿事。被警察追?撞了车?不管是什么,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你身上狂野的一面。我的回忆有些地方可能不对;毕竟那是八年前的事了,而我和你在一起只有八个月。不过在我的记忆里,我们俩相处得很好,我很喜欢你。你看起来总是兴高采烈、很神气的样子,你擅长部队的活儿,我不记得你发过多少牢骚。当然,那时你不安分的性格就很明显了,只是我从来没注意到。但现在你的确有麻烦了。我试图想象出你现在的处境,你在想些什么。我第一次读到你的消息时惊得瞠目结舌,我真是那样。后来我放下报纸,想去考虑其他事情,但却总是想起你,我不能用遗忘来安慰自己。我现在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或者说我在为此而努力,但过去我并不是这样。以前我脑子里只想着那些对我自己最重要的小事,我从未考虑过死亡或者来世的事情。我的生活太热闹:买车、上大学、约会,等等。后来,我弟弟在十七岁那年得白血病死了。我现在经常在想,在他知道自己不久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现在我想起了你,我也想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在我弟弟去世前的几个星期里,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但是现在我知道我该说什么。这就是我给你写信的原因:因为上帝创造了你,也创造了我,他爱你,就如同他爱我。就我们所知的上帝意旨来看,你所遭遇的灾难,将来我也可能遇到。
你的朋友唐·卡利范
虽然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但佩里立刻认出了照片上那个剪着平头、眼睛圆亮而真挚的年轻士兵。这封信他读了许多遍。尽管他认为其中有关宗教的启示没有说服力,(“我尝试过信教,但是我不相信,我无法相信,假装是没有用的。”)但这封信还是令他非常激动。有人主动要帮助他,一个明智而值得尊敬的人,一个曾经认识他、喜欢过他的人,一个署名为朋友的人。他怀着感激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提笔写下回信:“亲爱的唐,我当然还记得唐·卡利范……”
希科克的牢房没有窗户,他的牢门面对着其他牢房,中间隔着一条宽大的走廊。但是他并不孤独,有许多人和他说话:酒鬼、造假币的、打老婆的以及墨西哥流浪汉。迪克凭借“铁窗硬汉”式的满不在乎以及说不完的风流韵事和荤笑话赢得了一般狱友们的欢心。(不过有一个人不吃这一套,一个老头儿,见了迪克就冲着他大喊:“凶手!凶手!”还用一桶脏水把他泼成了落汤鸡。)
表面上,希科克完全是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在睡觉或找人搭讪之余,他就躺在床上抽抽烟、嚼嚼口香糖、翻翻体育杂志或者平装本的恐怖小说。他经常躺在床上一边吹口哨——最爱的曲子是《你一定曾是美丽的宝贝》、《去往水牛城》——一边盯着天花板上那盏不分昼夜都亮着的灯泡。他憎恨灯泡单调的监视,它不但打扰他睡觉,而且还威胁到他心中的秘密计划——越狱。事实上,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无忧无虑、那样顺服;他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到绞刑架上荡秋千”。他知道这次审判——任何堪萨斯州的审判都是如此——他避免不了这样的结局。因此他下定决心要“越狱,抢一辆汽车,扬尘而去”。但是首先他必须有一件武器。有几个星期,他一直在自制武器:一把“尖刀”,一把类似冰锥的利刃,从副警长迈耶的肩胛骨捅进去一定可以致命。他做这把刀的材料——一块木头和一段硬铁丝——是从一把偷藏起来的马桶刷上拆下来的,后来一直藏到床铺底下。每当深夜,四周只有鼾声、咳嗽声以及从漆黑小镇传来的圣达菲火车站的汽笛声时,他就开始在牢房的水泥地面上磨铁丝。一边磨,一边心中谋划。
希科克高中毕业后的那年冬天,他曾靠搭车跑遍了堪萨斯州和科罗拉多州。“我当时在找工作。有一次我搭上一辆卡车,司机和我起了一点儿小争执,实际没有什么原因,但是他却揍了我一顿,撵我下了车,把我一个人留在高高的落基山上。天下着雨夹雪,我的鼻子血流不止。后来我在一处树林斜坡发现了许多消夏用的小木屋,因为是冬天,所以全都锁着。我进入其中一间,里面有烧火用的木头和罐头食品,甚至还有威士忌。我在里面住了一个星期,虽然鼻子很疼、眼睛青肿,但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之一。雪停后,太阳出来了。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天空,就像在墨西哥一样,如果墨西哥也有冬天的话。我又搜查了其他几座屋子,找到一些烟熏火腿、一台收音机和一支步枪。那枪太棒了!我每天都背着出去,阳光照在我的脸上,那感觉太好了。我觉得自己就像‘人猿泰山’。每天晚上,我吃完豆子和煎火腿,钻进火堆旁的毯子,听着收音机播放的音乐渐渐入睡。那附近没有人来,我敢打赌,我可以住到开春。”如果越狱成功,迪克打算去重温旧梦:前往科罗拉多的深山里,到那里找间小屋藏到春天(当然是单独行动,他才不考虑佩里的前途呢)。一想到这田园般的生活,他磨铁丝的劲头就更大了,终于把它磨成了一支光滑的极为锋利的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