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属得知亲人死亡的方式因社区而异。在许多社区,这是执法机关的责任,他们会敲门,或者打电话给对方,尽快传达消息后迅速离开或挂断电话。他们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进行长时间的谈话。这并不是说他们缺乏同情心,而是因为,这场面让人颇不自在。警察感到无能为力,他们已经习惯了控制局面。
在马林县,霍姆斯的整个职业生涯中,验尸调查员负责大部分的死亡通知,而且总是尽可能亲自前去,而非电话通知。这样做的原因有很多。第一个原因是,这对死者家属来说是最好的。他们从一个关心他们的人那里得到消息,这个人也并不急于离开。霍姆斯总是努力做到认真倾听、感同身受,只要家属需要他,他就会一直待在那里。霍姆斯不希望亲属听到噩耗后,不得不一个人面对情感脆弱的状态。
亲自通知死者至亲的第二个原因是,这样就可以告诉他们一些重要的信息。包括死者的遗体是从哪里取走的,认领的步骤,以及死亡证明签发后如何申请保险和社保福利等。他还说,他会尽他所能回答对方的问题,包括案发地点和经过,还有谁在场、是否可能涉及酒精或药物,以及是否当场死亡——很多死者家属都希望死者没有经历太多痛苦。如果死亡的过程缓慢、死者饱尝痛苦,霍姆斯也不讳言,他总是尽可能温和地承认这一事实。
“我很想说她很快就死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如果他胡说一通,死者家属后来知道他们被误导了,那么验尸所就会失去信誉。因为这些家属经常会要求一份死去亲人的档案复印件,他们无论如何都会知道真相。
此外,霍姆斯还提供有关当地各项服务的信息。大多数社区都有医院或非营利机构运营的免费或低成本的丧葬服务。在马林县,提供这些服务的是咨询和自杀预防中心。该组织为丧亲者提供免费的个人和团体心理辅导。在悲剧发生的当下,可能并不需要这项服务,因为人们往往精神恍惚,也无法从辅导中获益。但日后,如果丧亲者仍然无法摆脱痛苦,身边帮助他们处理情绪的人又不断减少时,这项服务就显得十分宝贵。验尸所和该机构有合作,每月会发送丧亲人士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到那边。这样机构就能主动联系家庭,让他们知道有困难的时候可以随时过来。
验尸官亲自通知死者亲属还有第三个原因,就是有时人们听到这一噩耗,真的会昏倒。
在离验尸所一英里的地方,一名年轻女子在看望母亲后发生了车祸。母亲住在一座陡峭的山顶附近,离开时,女儿在山脚下左转,越过副驾驶座去拿掉在座位下的东西。霍姆斯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因为撞车后所有的东西都掉到了座位底下。
女儿开着一辆大众甲壳虫轿车,一辆管道卡车从相反的方向驶来。司机后来告诉霍姆斯,那个女人直视着他,然后她的头就不见了。她转向了他的车道,他没有任何方法避开与她的车相撞。霍姆斯估计,这次撞击的速度为每小时三十五英里,通常不会致命,但这名女子当时身体倾斜,撞断了脖子,不治身亡。
在这位女子离开母亲家四十五分钟后,霍姆斯和圣拉斐尔的一名警察站在母亲的家门口。有个警察陪着他是有原因的。
“假设你是一名小个子老太太,”他说,“有人敲你的门,你从猫眼里看到一个穿衬衫打领带的男人,可能会认为他是个推销员或骗子,不会开门让他进来。但如果你看到还有另一个人,身上戴着警徽,就会开门了。”
按下门铃,霍姆斯把谈话的内容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如果发现只有一个人在家,特别是只有一位母亲或一位妻子在家——这会是最糟糕的情况。在这样的时刻,人们往往需要身旁有人扶持。
女子把门打开了几英寸。“是罗克斯伯里夫人吗?”霍姆斯说。
“是的。”女子犹豫地答道。
“您的女儿是玛杰丽·罗克斯伯里吗?”
“是的,她几分钟前刚走。你为什么这么问?怎么了?”
霍姆斯不想在门口谈话。“我们能进来吗?”
“不行。”罗克斯伯里太太说。她不是想吵架,只是行事谨慎。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来我家?”
看起来霍姆斯只能在门口告诉她这一切了。“当玛杰丽从你所在的山上下来的时候,”霍姆斯说,“她在山脚下转了一个弯,与一辆机动车迎头相撞。她死了。我真的很抱歉。”
那时候,霍姆斯已经学会了要称呼死者的名字,而不是称呼死者为“你的女儿”或者“某某小姐”。直呼其名显得更礼貌,而且对方可能会有多个女儿。他还学会了尽量避免说“她被压垮了”“她没能活下来”或者“这是致命的”之类的话。他不得不说出“死了”“被杀了”这样的字眼。如果他没有说出这些,而是说“不幸的是,她没撑过来”,那么接下来对方就可能会问“情况有多糟?”“她在哪儿?”“我能和她谈谈吗?”,因为对方并没有听到完整的句子。一个陌生人,在没有任何上下文和开场白的情况下,在你面前说了一大通这样的消息,的确一时难以消化。霍姆斯称之为“三十秒心理学”。从他敲门、听到有人在门后走动的那一刻起,他最多有三十秒的时间来考虑如何传达噩耗。
罗克斯伯里太太茫然地看着他,然后她的眼珠向后转,崩溃了。她并没有晕倒,她像是要原地融化了。在殡仪馆,霍姆斯曾经目睹有人晕倒。他们的膝盖像上了锁一样,整个人像木板一样倒下去。在这起案件里,罗克斯伯里太太的脊椎好像要液化了,她也像是要溶解了。霍姆斯离她只有几英尺远,但他仍然来不及跑上前去扶住她。
她的头撞在入口的瓷砖地板上,没有流血,但头部发出了一种空洞的撞击声。霍姆斯担心万一脑出血可能会在几小时内夺走她的生命。警察叫了救护车,医护人员把她抢救了过来。她有点神志不清,但意识到了霍姆斯对她说了些什么。几分钟后,她坐了起来,不需要住院了。
设想一下,如果她是通过电话得知噩耗,或者有人告诉她女儿的死讯后立即离开,罗克斯伯里夫人很可能成为第二名受害者。好在她及时得到了医疗护理,霍姆斯一直陪在她身旁,直到她的牧师现身。
脸上挨了一拳
一天深夜,霍姆斯接到了通信中心的电话,诺瓦托郊外发生了一起单车交通事故。一位十八岁的司机,名叫德鲁希拉·迈纳,开着她那辆五年前买的菲亚特敞篷车,坐在她旁边的是她最好的朋友,十七岁的梅娜·萨布里克。两人都是高中三年级学生,下周毕业。第三位乘客是十六岁的托尼·加拉托洛。他坐在她们身后,双腿搭在两个前排座位的靠背上。
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光线很暗。德鲁希拉转弯时速度太快,汽车失去了控制,飞快地穿过道路冲进了一个涵洞。加拉托洛从车里被甩了出来,重重地摔在一排木栅栏上。虽然幸免于难,但伤得很重。两个女孩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加拉托洛惊恐地看着汽车迎头撞上一根电线杆,因为撞击,梅娜被弹射到路面上,当场死亡。德鲁希拉是三人中唯一系着安全带的。她仍然留在车内,但头部受了外伤。当警察赶到现场时,加拉托洛正站在车旁,茫然无措。警察摸了一下德鲁希拉的脉搏,发现没有心跳,知道她已经死了。他把德鲁希拉从车上拉了下来,放在地上,用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等待霍姆斯的到来。
霍姆斯到达时已是午夜。他先与警官交谈,然后是加拉托洛。男孩告诉霍姆斯,他们正开车去他家,讨论两个女孩第二天晚上毕业舞会的计划。加拉托洛是德鲁希拉的约会对象。之后,霍姆斯在一个笔记本上详细记录了每个女孩的受伤情况,以便之后打成一份调查报告。他还记录了他们的衣服、珠宝和钱包里的物品,包括确切金额等,所有这些都是标准的操作程序。
九十分钟后,凌晨一点三十分,霍姆斯敲响了德鲁希拉·迈纳的家门。不管多晚,死亡通知都是尽快完成,这样亲人就是从验尸官那里得知噩耗,而非其他人。一位警察陪着霍姆斯。
德鲁希拉的父亲开了门。他肌肉发达,个头很大,整个人堵住了门口。他看上去很粗暴,见到警察就说:“她又做了什么?”
至少他是醒着的,没有半睡半醒。
“我是县验尸所的人,”霍姆斯说,“发生了一场事故。我很抱歉不得不告诉你,德鲁希拉和她的一个朋友遇害身亡了。”
最坏的消息是没有办法粉饰的,霍姆斯也没有尝试这么做。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可能简单直接。
迈纳先生毫无预兆地往霍姆斯的脸上重重打了一拳。霍姆斯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警察立刻按住迈纳先生,准备逮捕他。霍姆斯让他别这么做。这是一种条件反射动作。迈纳以为霍姆斯是在搞恶作剧。
在那之后,迈纳先生与霍姆斯谈了一会儿。霍姆斯和他讲了更多关于这场事故的情况。迈纳问霍姆斯他是否去过梅娜·萨布里克的家。霍姆斯说还没有,那是他准备去的下一个地方。迈纳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想要你这份工作。”
霍姆斯知道警察有时候会这么说,但他没想到刚接到死亡通知的人会这么说。“为什么?”霍姆斯问。
迈纳说,一年前梅娜的父亲去世了。五个月以前,梅娜的哥哥死了。就在最近,她母亲得知自己已经到了癌症晚期。
听到这番话,陪同霍姆斯的警察请求可不可以不去梅娜家,于是霍姆斯一个人去了,奇怪的是,他很庆幸能知道这个消息,至少他知道会发生什么。
飞机失事
在验尸所隔壁、马林市政中心大楼的同一层,有一家餐厅提供典型的食堂自助餐。许多在市政中心工作的县职员都在那里吃午餐,因为方便。霍姆斯有时也这么做。不过他住得离工作的地方很近,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回家吃午饭。
一天中午,他在开车回家的路上看到一股巨大的黑烟从他的右侧直冲上天。他在一条与一〇一高速平行的临街公路上。他首先想到的是,这附近没有什么可以烧毁的东西——没有房屋,没有商店,也没有长满青草的山坡。然后他意识到,那是在圣拉斐尔郊区的史密斯牧场机场。那是一家小型机场,里面有几十架私人飞机,没有建筑物,也没有控制塔。飞行员通过三十英里外位于奥克兰的一个空中交通中心调度起飞和降落。
霍姆斯一旦得知是一架飞机,连忙亮起了红灯并拉响了警笛,让众人闪开,然后冲向了机场。他看到了跑道上的火球,尽管无法靠近,还是感受到了热度。他是第一个到现场的人——当时碰巧没有其他人在场,然后他向县通信中心报告了坠机事件。
三十五岁的厄尔·皮肯斯二世是塞斯纳C41双引擎飞机的驾驶员和唯一的乘客,住在马林县。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厄尔一直往返飞行于马林县和怀俄明州科迪的一个家庭牧场之间。一家人正在团聚,厄尔每次都要把一两个人从马林送到科迪的牧场。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飞行员,事发时他正独自一人,打算回家取些东西。然而他从短跑道起飞后不久,就坠机身亡了。
飞行记录在大火中被烧毁。霍姆斯检查了机场的燃油记录,显示厄尔当天购买了一百零九加仑一百辛烷值的飞机燃油。当时没有列出维修费用。由于飞机残骸散落一地,烧毁殆尽,人们不可能知道他当时携带的是什么货物,但美国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认定是飞机超载导致了这起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