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亨利·克利瑟林爵士,苏格兰场前警监,住在他的朋友班特里夫妇家里,他们家就在圣玛丽·米德这个小村子附近。
星期六上午,在客人的最佳用餐时间十点一刻,他下楼来用早餐,却在餐厅门口差点儿与女主人班特里太太撞了个满怀。她从屋里匆匆走了出来,明显有些激动与不安。
班特里上校坐在桌旁,他的脸比平时更红一些。
“早上好,克利瑟林。”他说道,“今天天气真不错。请自便吧。”
亨利爵士从命了。他刚坐下来,一盘腰子和咸肉就摆在了他的面前。男主人继续说道:
“多莉今天早上有些不安。”
“是的……呃……我想也是。”亨利爵士温和地说道。
他有点纳闷。女主人性格沉稳,很少会受情绪影响。就亨利爵士对她的了解,她只特别热衷于一件事,园艺。
“是的,”班特里上校说道,“今天早上,有一个消息让她感到不安。村里的一个姑娘,埃莫特的女儿,埃莫特是‘蓝野猪’的老板。”
“哦,是的,当然了。”
“呃……嗯,”班特里上校沉思着说道,“一个漂亮的姑娘。遇上了麻烦[1]。不是什么新鲜事。我刚才跟多莉争论了半天。我也是够蠢的。女人永远都不会理性一点。多莉极力为那姑娘辩白,你知道女人们都那样,男人都是畜生,等等那一套。但事情没那么简单,至少如今不是了。姑娘们知道她们想要什么。勾引姑娘的小伙子也不一定就是个恶棍,通常百分之五十都不是。我倒是比较喜欢桑福德。我原来说过,他就是个唐璜式的年轻傻瓜。”
“是这个叫桑福德的人让那女孩惹上麻烦的吗?”
“好像是那样。当然了,我并不了解情况。”上校谨慎地说道,“只是些流言蜚语。你知道这地方是什么样子!我说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可不像多莉,武断地下一堆结论,胡乱指责一通。该死的,不管是谁,说话都要小心。知道吗……还会有死因调查什么的那一套。”
“死因调查?”
班特里上校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没告诉你吗?那个姑娘投河自尽了。这就是为什么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那可太糟了。”亨利爵士说道。
“当然了。我都不愿意去想这件事。可怜的小家伙。据说她父亲是个相当严厉的人。我想她肯定是无法面对现实了。”
他停了下来。
“多莉就是因此才特别难过不安的。”
“她是在哪儿自尽的?”
“就在村里那条河里。磨坊下面那一段水流特别急。那儿有一条河边小道和一座桥。他们认为她是从那儿跳下去的。唉,还是别再想了的好。”
随着一阵夸张的沙沙声,班特里上校打开了报纸,埋头于最新的抨击政府的文章中,以此来把自己的思绪从这件不愉快的事中解脱出来。
亨利爵士对这类乡间悲剧不是很感兴趣。早饭过后,他舒服地躺在草坪上的一把椅子上,把帽子拉下来盖住眼睛,安宁地享受起了生活。
大约十一点半,一个整洁的客厅女佣轻手轻脚地走过了草地。
“打扰了,先生,马普尔小姐来访,她想见您。”
“马普尔小姐吗?”
亨利爵士坐了起来,戴好了帽子。这个名字让他吃了一惊。他对马普尔小姐印象深刻。她那优雅恬静的老小姐风范,还有她那惊人的洞察力。他想起了那一打未解决的以及虚构的案件,这位典型的“乡下老小姐”每次都毫无偏差地直奔谜底。亨利爵士非常敬重马普尔小姐。他不知道是什么风把她给吹来了。
马普尔小姐正坐在客厅里,像往常一样腰板挺得笔直,一只色彩艳丽的、看起来像是国外制造的购物篮放在她边上。她两颊微红,看上去有些慌张。
“亨利爵士……我真高兴。很庆幸能找到您。我碰巧听说您住在这儿……我真的希望您能原谅我……”
“很高兴见到您。”亨利爵士边说边握了下她的手,“恐怕班特里太太不在家。”
“是的,”马普尔小姐说道,“我路过的时候看见她正跟卖肉的福提特说话呢。亨利·福提特昨天被车碾了。那是他的狗。一条那种皮毛光滑的猎狐犬,相当矮胖好斗,屠夫们都爱养那种狗。”
“是啊。”亨利爵士顺从地应和道。
“很高兴我来的时候她不在,”马普尔小姐继续说道,“因为我是来找您的。为了这件不幸的事。”
“亨利·福提特的事吗?”亨利爵士有些困惑地问道。
马普尔小姐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不,不。当然是罗斯·埃莫特的事。您已经听说了吧?”
亨利爵士点了点头。
“班特里刚刚告诉我的。很悲惨。”
他有点迷惑。他不知道马普尔小姐为什么会来找他谈罗斯·埃莫特的事。
马普尔小姐重新坐了下来。亨利爵士也坐了下来。当这位老小姐再度开口的时候,她的态度变了,变得严肃而冷峻。
“您可能还记得,亨利爵士,有一两回我们一起玩过一种令人愉快的游戏。提出谜题,然后找出答案。承蒙您的夸奖,认为我……我表现还不错。”
“您把我们都击败了。”亨利爵士热情地说道,“在发现真相上,您表现出了绝顶的天才。我记得您总是能举出一些乡村中的类似例子,而这些例子帮您找到了真相。”
亨利爵士说话的时候带着微笑,但马普尔小姐一点儿也没笑,仍然很严肃。
“正是您说的这些才使我有勇气来找您。我想如果我对您说点什么……至少您不会耻笑我。”
他突然意识到她是十分认真的。
“肯定的,我不会耻笑您的。”他温和地说道。
“亨利爵士……那个姑娘……罗斯·埃莫特。她不是自杀的……她是被人谋杀的……我知道是谁杀了她。”
有那么两三秒的时间,亨利爵士被惊得目瞪口呆。马普尔小姐的语气十分冷静,毫无波澜。她的情绪和表情就像她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一样。
“做出这样的声明可是件很严肃的事,马普尔小姐。”亨利爵士缓过神来以后说道。
她轻轻点了点头。
“知道……知道……那就是我来找您的原因。”
“但是,亲爱的女士,我不是您该找的人。我现在只是私人身份。如果您真的掌握了您声明的那些情况的话,您应当去警察局。”
“我想我不能。”马普尔小姐说道。
“为什么不能?”
“因为,您明白吧,我并没有……像您说的那样……掌握什么证据。”
“您不会是说那只是您的推测吧?”
“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那么说,但并不完全是那样。我确实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知道,但如果我告诉德雷威特警督我这么想的理由的话……他肯定会一笑了之的。实际上,那也不能怪他。这种可以称之为‘特殊感觉’的东西的确很难理解。”
“比如?”亨利爵士说道。
马普尔小姐微微露出了一点笑意。
“如果我告诉您,我了解到真相是因为想起了一个叫皮斯古德的人,几年前他曾赶着大车到这儿来卖菜,结果把芜菁当作胡萝卜卖给了我的外甥女……”
她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
“做这种买卖的叫这么个名字倒是挺合适的。”[2]亨利爵士咕哝道,“您是说您只是通过别的类似事件得出的这个判断吗?”
“我了解人类的天性。”马普尔小姐说道,“在村子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不了解人性。问题是,您相信我吗?”
她的目光直直盯着他。双颊上的红晕加深了。当她的目光迎上对方的目光时,也依然坚定,毫不躲闪。
亨利爵士是位见多识广的人。他没有过多思虑便做出了判断。尽管马普尔小姐的声明看似荒唐无稽,但他马上意识到他已经接受了。
“我相信您,马普尔小姐。但我不知道您希望我做些什么,或者说您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我已经反复思量好久了,”马普尔小姐说道,“就像我说的那样,没有证据,找警察是没有用的。我没有什么证据。我想请您做的是参与这件事的调查……我敢肯定,德雷威特警督会受宠若惊的。当然,如果调查更深入了,梅尔切特上校和总治安官肯定也会听命于您的。”
马普尔小姐恳切地看着他。
“那么您打算给我些什么线索,让我开始调查呢?”
“我打算,”马普尔小姐说道,“把一个名字……就是那个人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您。然后,如果在调查中,您证实那……那个人……的确与此案无关的话……好吧,那就可能是我搞错了。”
她顿了顿,微微颤抖了一下说道,“那就太糟了……非常糟糕……如果一个无辜的人被绞死的话……”
“您到底……”亨利爵士大为震惊地叫道。
她忧伤地转过脸看着他。
“也许我是错的……尽管我不那么认为。要知道,德雷威特警督算是个有头脑的人。但有时候半吊子的头脑也是十分有害的。它会限制人们更深入地了解事物。”
亨利爵士好奇地看着她。
摸索了一阵之后,马普尔小姐打开了一只小小的手袋,拿出了一个小本子,撕下了一页,在上面慎重地写下了一个名字,然后把纸对折好,递给了亨利爵士。
他打开纸条,瞥了一眼上面写的名字。那个名字没有引起他的任何反应,他对此仅仅扬了扬眉毛。他看着对面的马普尔小姐,把字条折好装进了口袋。
“好吧,”他说道,“这真是一份很不寻常的差事,平生第一遭。但我会基于您——马普尔小姐的请求,做出我的判断的。”
2
亨利爵士,梅尔切特上校—地区总治安官,以及德雷威特警督坐在房间里。
总治安官个子矮小,举止和行为有咄咄逼人的军人气派。警督则身材高大,肩膀宽阔,非常敏锐。
“我确实觉得我掺和进来有点冒失,”亨利爵士带着他那和蔼的微笑说道,“但我不能告诉你们我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可是要绝对保密的!)
“亲爱的同行,很高兴您能与我们共事。这是我们的荣幸。”
“不胜荣幸,亨利爵士。”警督说道。
总治安官暗自思量着:“这可怜的家伙肯定是在班特里家闷得发慌了。那个老头整天指责政府,老太太又对球茎植物唠叨个没完。”
警督暗自想道:“真可惜这不是个像样的案子。我听说他是全英国脑子最好使的人之一。真可惜这个案子太一目了然了。”
总治安官大声说道:
“恐怕案情很肮脏,但也很明朗。一开始大家以为是那姑娘自己投了河。她不太检点,您明白的。但是,我们的大夫,海多克,是个很仔细的人。他注意到死者两边的胳臂上都有淤青——在上臂,是死前留下的,是有人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扔下去时留下的印记。”
“需要很大的力气吗?”
“我想用不着。可能都没怎么反抗……那姑娘很可能是被出其不意地推下去的。那是座很滑的小木桥。把她推下去再容易不过了,桥的一侧连栏杆都没有。”
“你们有证据证明悲剧是在那儿发生的吗?”
“是的。我们找到了一个男孩,吉米·布朗,十二岁。事发时他在对岸的树林里。他听见桥那边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是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的声音。那时已经是黄昏了,很难看清东西。不一会儿,他看见一个白色的东西飘在水面上,他赶紧跑去找人。他们把她捞了上来,但是已经晚了,已经救不活她了。”
亨利爵士点了点头。
“那个男孩没看见桥上有人吗?”
“没有。不过,就像我说的那样,那时已经是黄昏了,再加上那里总是水雾弥漫的。我正打算问问他事前和事后看见过什么人没有。您知道的,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那个姑娘是自己跳下去的。大家起初都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