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科克笑了,可能是笑他朋友想入非非,接着他边叹息边摇头:“他是我遇见的同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简直是个活图书馆。读过的书,他都能记住。但他对生活一窍不通。而我呢,除了懂得生活外,没有别的知识。人生的惨痛,我可见识了不少。我看见过一位白人被人鞭打,看见过婴儿出生,还看见过一个女孩,不超过十四岁,同时接待三位嫖客,并让他们满意而归。有一次,在离海岸五英里的地方,我从船上掉了下去,每拼命划一下水,都感觉离死亡更近了一步。我曾在米尔巴克饭店的休息厅里与杜鲁门总统握过手,哈里·S. 杜鲁门。我在为一家医院开救护车的时候,人生百态我都见过了,所见之事就连狗都要呕吐。可是安迪,除了读书外,其他什么也不懂。”
“他像小孩一样单纯,就像手上拿着一盒饼干的小孩一样。他从未玩过女人,无论美丑肥瘦。这是他自己说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非常喜欢他,他不会撒谎。死牢里的其他人都是吹牛撒谎的能手,我是最坏的一个。妈的,人总得讲点什么。吹吹牛,否则你就更什么也不是,就像在这十英尺长、七英尺宽的死牢里的行尸走肉。可安迪从不加入,他说胡说那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有什么意思。
“不过,佩里老兄对安迪的死却一点儿也不难过。在这个世界上,安迪正是佩里希望成为的那种人,受过教育的人。因此,佩里无法宽恕他。你知道,佩里总是用一些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大词。听起来好像是黑人大学生。看到安迪超过了他,这令他坐立不安。当然,安迪不过是想满足一下他的愿望——接受教育。问题在于,不是每个人都能和佩里和睦相处。在死牢里,他没有一个朋友。我不明白他到底把自己看成什么样的人物?谁也不放在眼里,说这个变态,说那个堕落,整天觉得别人智力低下。实在抱歉的很,我们不可能都像小佩里那样多愁善感,像个圣人似的。我知道有好几个家伙都想找个机会把他带到厕所去,好好整他一顿,哪怕被送进死牢也甘心。你该看看他对约克和莱瑟姆摆的那臭架子!罗尼说真希望知道在哪儿能找到牛皮鞭子,抽他一顿。但我不怪他,毕竟我们同在一条破船上;再说了,这两个小子人也挺不错的。”
希科克苦笑一下,耸耸肩说:“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他们本性善良。罗尼·约克的母亲来看过他好几次。有一天在等候室里,她遇见了我母亲,现在她们俩成了最亲密的朋友。约克太太邀请我母亲去佛罗里达州,到她家中做客,甚至就在那儿住下。天啊,我希望她能去。那样的话,她就不用受这份罪了。每月坐公共汽车来看我一次,老是强颜欢笑,想找些什么话来安慰我。多可怜的女人。我不知道她怎么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我想她早就疯了。”
希科克那不对称的眼睛盯着接待室的窗户,他的脸苍白得像葬礼上的百合花,冬天微弱的阳光透过铁窗玻璃照在他的脸上,使之微微发光。
“可怜的女人,她写信给看守,询问下次来时能否同佩里讲讲话。她想叫佩里亲自给她讲一遍杀人的经过,讲我没开枪杀人。我只希望,有朝一日重新审判,佩里会作证。说出真相。不过对此我表示怀疑。他很清楚地说过,他死我也得死。这是错误的。很多人犯了谋杀罪,可从未进过死牢。我从未杀过人却在死牢里待着。如果有五万美元去行贿,哪怕你杀掉堪萨斯州一半的人,照样可以逍遥法外,哈哈一笑了事。”他脸上的怒气突然消失,露出了一丝笑容,“嘿,我又犯老毛病了,爱抱怨。你以为我会学好。但说句老实话,我是尽了最大努力和佩里相处,只是他太苛求,两面派,小心眼。每当我收到信或者有人探视,他都猜疑忌妒。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人来看过他。”他点着头对记者说,这位记者同史密斯和希科克都很熟悉。“如果有的话,也是他的律师。还记得他住院的事吗?就是那次假绝食。他父亲写明信片来。看守写信告诉佩里的父亲,欢迎他随时来这里探望,可他一次也没来。我不知是啥原因。有时你会可怜他。他一定是有史以来最孤独的人。但是,啊哈,他活该如此。这是他自作自受。”
希科克又抽出一根摩尔牌香烟,皱着眉头说道:“我曾试着戒烟。但后来又一想,在这种情况下,戒不戒又能有什么分别。也许走运,我得了癌症,让州里的把戏通通无效。有一段时间,我还抽雪茄。安迪的雪茄。他们把他绞死后的那天早晨,我醒来叫了声:‘安迪?’我经常这么做。然后我想起来了,他已经伴着叔叔、婶婶在去密苏里州的路上了。我向外面的走廊张望。他的牢房已经被打扫干净,所有的物品都堆放在那儿。铺位上的床垫、拖鞋、贴满食物图片的剪贴本——他称之为冰箱。再有就是这盒马克白雪茄。我对看守说,安迪希望我保留这盒雪茄,他在遗嘱里把雪茄留给了我。实际上,我没怎么抽这盒雪茄。也许是因为想到安迪,每次抽,胃都不舒服。
“唉,对死刑的看法?我不反对死刑。死刑是为了复仇。复仇有什么错?复仇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是克拉特的亲戚,或者是约克和莱瑟姆所杀的任何人的亲戚,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除非责任人也坐坐那架大秋千。那些人给报纸写信。那天托皮卡的一家报纸登了两封信,其中一封是一位牧师写的。信上说,这完全是一场法律闹剧,为什么史密斯和希科克这两个王八蛋还没有被绞死,为什么这些该死的谋杀犯还在吃纳税人的钱?唉,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他们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想要的复仇。而只要我能想出办法,他们就别想复仇。我赞成绞刑,只要被绞死的那个人不是我。”
但他还是被绞死了。
又过了三年。在此期间,堪萨斯州两位十分杰出的律师约瑟夫·P. 詹金斯和罗伯特·宾厄姆,在舒尔茨退出本案后接替了他。他们由一位联邦法官任命,不计报酬地工作(他们坚信被告是“噩梦般不公正审判”的受害者)。他们在联邦法院体制许可范围内不停地上诉,由此逃过了三次死刑执行日期:一九六二年十月二十五日,一九六三年八月八日,一九六五年二月十八日。两位律师认为,他们的当事人没有受到公正的审判,因为直到他们坦白和放弃预审后才被委派律师;此外在审讯时,辩护律师没有为他们进行充分的辩护;定刑的证据(指的是从希科克家中取走的枪和刀)也是在没有搜索令的情况下取得;再者,即使审判所在地充满着对被告的偏见,但仍不允许改变审判地点。
依据这些论断,詹金斯和宾厄姆三次成功地将本案提交美国最高法院——也就是很多申诉中的囚犯声称的“老大那儿”,但最高法院在处理这类案件时从不解释它的决定,每次都驳回上诉,拒绝下达调取该案卷宗的命令。而只有下达该令,诉讼者才有权出席该法庭的正式开庭审判。一九六五年三月,在史密斯和希科克被关进死牢近两千天之后,堪萨斯州最高法院下令这两名犯人的生命必须在一九六五年四月十四日午夜至凌晨二时左右结束。两位律师向堪萨斯州新任州长威廉姆·艾弗里呼吁请求宽恕,但艾弗里是位富裕的农场主,对公众的舆论非常敏感,他拒绝出面干预,而且表示如此判决是为了“堪萨斯州民众的最大利益”。(两个月后,艾弗里也拒绝了约克和莱瑟姆的请求宽恕的上诉书,他们两人于一九六五年六月十二日被处以绞刑。)
星期三那天,早晨天亮后,艾尔文·杜威正好在托皮卡一家旅馆的咖啡室里吃早饭,在《堪萨斯城星报》的头版上看到了他等候已久的标题:“血案凶手被处以绞刑”。美联社的一位记者作了如下报道:“合伙作案的理查德·尤金·希科克和佩里·埃德加·史密斯因犯有堪萨斯历史上最血腥的谋杀案,今天早晨在州监狱被绞死。希科克三十三岁,在十二点四十一分首先被绞死;史密斯,三十六岁,一点三十六分被绞死……”
杜威目睹了他们的死刑,他是应邀请出席死刑仪式的二十余位证人之一。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绞刑。半夜时分,当走进那间寒冷的储藏室,所看见的情景令他吃惊:他本以为仪式会很庄重,没想到是这么一间灯光惨淡、堆满了木料和其他零碎物品的“洞穴”。但是绞刑架本身已经够威严的了。十字架上挂着两根暗淡的绞索;那个刽子手的打扮也出乎意料,他站在有十三级台阶的木头绞刑架上,倒映下一个长长的身影。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一个从密苏里州请来的坚强的人,执行此次死刑他可以得到六百美元的报酬。他穿着一件旧条纹西装,上面有两个口袋,但衣服对他瘦弱的身体显得太大,几近没膝;头上戴的那顶牛仔帽,刚买时新鲜的绿色一定很扎眼,但是此时却汗渍斑斑,样子很怪。
其他证人在等候那个“喜庆的时刻”(套用一位证人的用词)到来的时候,杜威听到他们那种刻意掩饰紧张的闲扯,这让他也稍感不安。
“我听说他们要让犯人抽签或扔硬币决定谁先上绞刑架。但是史密斯说为什么不按姓名顺序呢,可能是因为S在H的后面,哈!”
“看过今天下午的报纸了吗?知道他们最后的晚餐吃的是什么吗?菜是一样的:虾、油炸土豆、大蒜面包、冰淇淋、草莓加搅拌奶油。知道吗,史密斯没吃多少。”
“那个希科克还挺幽默的。有人告诉我,一个小时前,有个看守对他说:‘今晚一定是你一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夜晚。’而希科克笑着说:‘不对,是最短的一个。’”
“你听说希科克的眼睛的事了吗?他把眼睛留给一位眼科医生了。他一死,医生就要把他的眼睛摘下来,安到另一个人的脑袋上。我可不想成为那个人。自己脑袋上安着他的眼睛,多么古怪。”
“天啊,下雨了吗?快关上所有的窗户。我的新雪佛兰轿车。天啊!”
高高的仓库房顶响起了急剧的雨点声,好像行军鼓似的“咚嗒,咚嗒”预报着希科克的到来。在六名看守和一位口中念念有词的牧师的护送下,他戴着手铐走进刑场。一根很难看的绳子紧紧地将他的双手绑在身上。在绞刑架下,典狱长向他宣读了正式的行刑令,一份长达两页的文件;六年阴暗的牢房生活使希科克的视力减退,当典狱长宣读文件时,他扫视了这一小群观众,没有见到他要找的人,他轻声问身边的看守是否有克拉特家的人在场。当听说没有时,他似乎有些失望。仿佛他认为出席这一复仇仪式的观众,实在有些不够资格。
按照惯例,典狱长宣读完文件,要问犯人还有没有最终遗言。希科克点头说有,“我只想说我不难过。你们正在送我去一个比这个世界更好的地方。”然后,仿佛是为了强调这一点,他和四位负责抓捕、审判他的堪萨斯州调查局侦探一一握手,他们分别是罗伊·丘奇、克拉伦斯·邓茨、哈罗德·奈以及杜威。他们四个都申请参加死刑仪式。“很高兴见到你。”希科克带着他最迷人的微笑说着,仿佛是在自己的葬礼上招待客人。
刽子手咳嗽了一声,不耐烦地举起那顶帽子,又戴回头上,这种姿态使人想起秃头的火鸡,一阵盛怒之后,又理了理颈上的羽毛。希科克被一位看守推着登上了绞刑架。“上帝创造,上帝收回,以上帝的名义保佑你。”牧师祷告着。雨越下越大,绞索已经就位,死囚的双眼被一块柔软的黑布蒙上。“愿上帝宽恕你的灵魂。”活门打开了,希科克上刑后足足有二十分钟,监狱医生终于说:“我宣布此人已经死亡。”一辆灵车开进储藏室,雪亮的车灯上洒满了雨珠。尸体安放在担架上,上面盖着毛毯,被人抬上灵车,消失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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