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过去了。
威尔逊和斯潘塞已被处死,死牢里只剩下史密斯、希科克和安德鲁来陪伴那彻夜不熄的灯光和上了丝网的铁窗。普通犯人有的一些权利,他们都没有——不能听收音机,也不能打牌,甚至没有锻炼身体的时间——实际上,他们不允许迈出死牢一步,只有在周六他们才被带到淋浴室,更换一次衣服;此外会见律师或亲友时也能短暂地离开死牢,而这很久才会轮到一次。希科克太太每个月都会过来一趟;她丈夫已经去世了,她的农场也没了,她告诉迪克她只好在这个亲戚家住几天后再到那个亲戚家待段时间。
佩里觉得自己似乎生活在“深水底下”,这也许是因为死牢通常像深海一样黑暗而死寂,只有呼噜声、咳嗽声、拖鞋的脚步声以及在监狱围墙上安巢的鸽子挥动翅膀的嘈杂声。但也并非总是如此。迪克在给母亲的一封信里写到:“有时你无法进行思考。他们把犯人投进楼下叫作洞穴的牢里,不少人都拼命挣扎,发了狂似的又吼又叫,令人难以忍受,因此只好朝下头嚷,叫他们闭嘴。我真希望你能寄一副耳塞给我,不过他们大概不会同意。也许坏人是不能得到休息的。”
这幢小小的建筑已经有超过一个世纪的历史了,季节的变化在它身上留下了不同的古老印记:严冬,寒气浸渗着石墙与铁牢;夏季,气温超过三十八度,老旧的牢房就像个臭气熏天的大锅。一九六一年七月五日,迪克在信中写到:“热得我皮肤发痒,很少活动,就坐在地上,床已经被汗水湿透,不能睡觉了。房内的臭味使我恶心。因为每周只能洗一次澡,而且老穿同一件衣服,牢里根本不通风,灯光使一切变得更热,臭虫在墙上不停地爬。”
判了死刑的犯人不用像普通犯人那样每天参加劳动,可以随意使用自己的时间,可以整天睡觉,佩里就经常这样。(“我假装自己是个婴儿,睁不开眼睛。”)或者像安德鲁那样整天读书,他平均每周能读十五到二十本,阅读的范围很广:既有垃圾书,也有文学精品;他也喜欢诗歌,尤其是罗伯特·弗罗斯特的作品,还有惠特曼、艾米莉·狄金森以及奥格登·纳什的谐趣诗。他这种如饥似渴的阅读文学作品的热情使他很快读遍了监狱图书馆的藏书。好在监狱牧师以及其他同情安德鲁的人,会从堪萨斯城公共图书馆给他寄来大捆的书籍供他阅读。
迪克也是个书虫,但是他的阅读趣味只限于两个主题:性,比如哈罗德·罗宾斯和欧文·华莱士的小说(佩里读完迪克借给他的一本书后,气愤地写了张回条:“堕落的人需要污秽之物!”)以及法律书。每天他都花费大量时间翻阅法律书籍,然后整理出笔记,希望能借此推翻对他的审判。他接连向诸如美国人权自由协会、堪萨斯州律师协会等机构发出信件。信中发出抨击,指责对他的审判是一场“法律程序的闹剧”,呼吁收信人帮助他寻求复审。他也劝佩里写了同样的请求信。但当他也建议安迪照他们的样子为自己的判决提出抗议时,安德鲁回答说:“我管我的脖子,你们管好自己的就行。”(事实上,迪克目前最担心的倒不是脖子。“我的头发一把把地掉,”在给母亲的另一封信中,他写到,“我要发疯了。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没有人是秃头。一想到自己即将变成难看的秃头,我就极端痛苦。”)
一九六一年秋季的一天晚上,死牢的两位看守带来了一个新消息。“嘿,”其中一位说,“伙计们,你们要有新伙伴了。”他话里的意思,听众们听得很明白;他指的是因在堪萨斯州谋杀了一位铁路职工而被判处极刑的两个年轻士兵。“没错,”另一位看守证实说,“他们被判了死刑。”迪克说:“那还用说。堪萨斯州流行死刑。陪审团判起死刑来,就像给小孩发糖果似的。”
其中一位士兵,乔治·罗纳德·约克,十八岁;他的同伙詹姆斯·道格拉斯·莱瑟姆,只比他大一岁。他们两个都很英俊,因此在审判时,十几岁的小姑娘成群结队地到法庭来旁听。虽然只受到一起谋杀指控,但是他们俩却自己招认,在穿越各州的过程中连续杀害了七个人。
罗纳德·约克,金发,蓝眼,在佛罗里达出生、长大。他父亲是位收入丰厚的有名的深海潜水员。家庭生活十分舒适,罗尼从小就受到父母的溺爱,再加上妹妹的仰慕,使他成为全家人的中心。莱瑟姆的背景则刚好是另一个极端,他和佩里·史密斯的生活一样凄惨。他出生于得克萨斯州,是大家庭中最小的孩子,贫穷、争吵不休的父母最后离婚了,留下孩子们自己养活自己,任他们流落四方,像荒野中的野草一样到处漂泊、无依无靠。十七岁时,为了寻求安身之所,莱瑟姆参加了陆军;两年后,他因擅离职守而被关进得克萨斯州胡德堡的军事监狱。正是在那里,他遇见了罗尼·约克。虽然两人出身境遇完全不同,就连外形差别也很大——约克个子高,面容恬静,而莱瑟姆个子矮,一张可爱的笑脸上镶着两只狐狸般的棕色眼睛——但是都有一个坚定的看法:这个世界是可憎的,世界上所有的人最好都死掉。“这是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世界,”莱瑟姆说,“除了卑鄙没有别的。所有的人都是卑鄙的。烧毁农民的谷仓,他就明白卑鄙是怎么回事了。毒死他的狗,杀死他。”罗尼说莱瑟姆“百分之百正确”,还说,“无论如何,无论你杀的是谁,你实际都是在帮他。”
他们选择的第一批“帮助”对象是两位佐治亚州的妇女,那两位体面的家庭主妇不幸遇到了约克和莱瑟姆。那时,这对谋杀犯刚刚从胡德堡军事监狱中越狱,偷了一辆卡车,一路向佛罗里达州的杰克逊维尔开去,那里是约克的老家。他们是在杰克逊维尔郊区的一个加油站里遇见这两位妇女的,时间是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九日夜。最初,两位逃亡的士兵已经去过佛罗里达市,想去看看约克的家人;但是到了那儿时,约克又觉得此时去和父母联系很不明智,他父亲有可能大发脾气。于是,在加油站买汽油的时候,两人经过讨论,决定到新奥尔良去。在他们的车旁边,另一辆车也在加油;里面坐着两位家庭主妇模样的受害者,她们在杰克逊维尔逛了一天买东西,过得很愉快,此时正打算返回她们位于佛罗里达和佐治亚州交界处的家。不幸的是,她们迷路了。她们向约克问路,约克说得很肯定:“你们跟着我们就行。我们会领你们上正路。”但实际上他领的路是完全错误的,那是一条通往沼泽地的狭窄小路。然而,两位女士还是充满信任地跟在他们后面,直到前面的领路车停下来,借助车头的大灯,她们俩看见两位帮忙的男孩走了过来,还看见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条黑色的鞭子。然而,太晚了。鞭子是卡车主人——一位牧场主的物品;用皮鞭做刑具是莱瑟姆的主意,在抢劫了两位女士后,他们就把她们勒死了。在新奥尔良,两个男孩买了一支手枪,还在枪柄上刻了两个V形凹痕。
在接下来的十天里,V形凹痕不断增加。在田纳西州的塔拉霍马,他们开枪打死了一位正在旅行的推销员,抢了他那辆漂亮的红色道奇敞篷车。在伊利诺伊州的圣路易斯市郊区,他们又杀了两个男人。第六位被杀的是位堪萨斯州的老人,名叫奥托·齐格勒,六十二岁,身体强壮,为人和善,是那种看到路人有麻烦绝对不会不帮忙的人。六月一个天气晴好的早晨,在开车经过堪萨斯州一条高速公路时,齐格勒看到一辆红色敞篷轿车停在路边,两个英俊的年轻人正在修理发动机。热心肠的齐格勒先生怎么会知道发动机根本没坏,那是一个用来抢劫并杀死像他那样的善心人的诡计。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能帮忙吗?”二十英尺外的约克抬手一枪,子弹打穿了老人的脑袋。约克转过身来对莱瑟姆说道:“怎么样,这枪打得不错吧?”
最后一位受害者最令人同情。她是一位十八岁的女孩,在科罗拉多州的一家汽车旅馆里当女招待。两个疯狂的杀手在那家旅馆过了一夜,其间她和他们俩做爱。他们告诉女孩打算去加利福尼亚,邀请她同行。“来吧,”莱瑟姆劝她,“也许我们都能成为电影明星。”最终在科罗拉多州克雷格附近一条峡谷中,女孩以及她匆忙装好的行李箱倒在了一摊血泊之中。但是就在她被杀并弃尸荒野之后数个小时,她的两位同伴还真的上了电影镜头。
在齐格勒先生的尸体被发现之后,有许多人向警方指称曾在附近注意到一辆红色汽车,上面有两个人,于是警方依据报信者的描述。开始在中西部及西部各州散发印有两名凶手形迹的布告。路障设立起来了,直升机在高速公路上空巡逻;正是在犹他州的一处路障,约克和莱瑟姆被逮捕了。后来,在盐湖城的警察局总部,当地的一家电视台获准对他们俩拍摄采访。其结果是,如果不听声音,单看画面,你会以为这是两个年轻快乐的运动员在讨论曲棍球、棒球,或者随便别的什么,但绝想不到他们是在对着摄像机大谈谋杀以及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为什么,”采访者问,“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约克沾沾自喜地笑着回答:“我们憎恨这个世界。”
共有五个州为获得处死约克和莱瑟姆的权力而展开竞争:佛罗里达州(电刑),田纳西州(电刑),伊利诺伊州(电刑),堪萨斯州(绞刑),科罗拉多州(毒气)。但是因为所提供的证据最有力,堪萨斯州获胜。
死牢里的囚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新伙伴是在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日。押送犯人走向牢房的警卫介绍说:“这位是约克先生,这位是莱瑟姆先生。我想你们应该认识一下。这位是史密斯先生,这位是希科克先生。而这位是罗维尔·李·安德鲁先生,‘沃尔科特最善良的男孩’!”
当新伙伴从门前走过时,希科克听见安德鲁在吃吃地笑,于是问:“这两个王八蛋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安德鲁说,“我在想:你数一数,我杀了三个,你杀了四个,他们杀了七个,我们五个人一共杀了十四个人。十四除以五,平均每人杀……”
“十四除以四,”希科克简略地纠正他,“这儿有四个凶手和一位铁路职工,我他妈不是凶手,我从没碰过别人头上一根毫毛。”
希科克继续写信抗议对他的审判,终于有一封信起了作用。收信人是埃弗里特·斯蒂尔曼,堪萨斯州律师协会法律援助委员会主席。他对于希科克信件的陈述感到不安,因为希科克一再强调他和佩里没有得到公正的审判。据希科克说,加登城的“敌视气氛”使之不可能组成公正的陪审团,因此应当改变审判地点。至于选出的陪审员里,至少有两人在甄选时就已明确地说他们有罪(当被问及对死刑的看法时,其中一人说,在一般情况下,他反对死刑,但在本案中他不反对);可惜这个过程并没有被记录下来,因为堪萨斯州的法律规定,除特殊请求外,不必记录。此外,很多陪审员都认识受害者,法官也是如此,塔特法官是克拉特先生的生前好友。
但希科克主要攻击的是他们的两位辩护律师阿瑟·弗莱明和哈里森·史密斯,说他们的“无能和不得力”是造成他们目前危险处境的主要原因。他说两位律师根本没有认真准备和进行辩护。信中还暗示,这种渎职是故意的,辩护律师和控方相互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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