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倒吧。”
她把车往桥的方向倒着,转个弯,沿着大路朝前开了几码,然后又倒着开进小路,在一棵榆树下停住,车轮碾碎了杂草和蕨草。随后她熄灭了所有的灯。康妮走下车,那男人就站在榆树下。
“等半天了吧?”
“没多大工夫。”他回答。
他们都等着希尔达从车里出来。可希尔达关上了车门,坐着纹丝不动。
“那是我姐姐希尔达。你过来跟她说句话吗?——希尔达!这位是麦勒斯先生。”
那猎场看守抬抬帽子,但没有移动脚步。
“跟我们一起步行上村舍里去吧,希尔达,”康妮恳求道,“离这儿不远。”
“那,车怎么办?”
“人们常把车停放在小路上。你锁上车,拿好车钥匙。”
希尔达不言语,还迟疑着。然后她朝后看看那小路,问:“我能在那片灌木丛那儿掉个头吗?”
“行啊!”那看守说。
她围着灌木丛缓缓倒车,倒到从大路上看不见的地方,出来,把车锁上,这时天彻底黑了,但天空是澄澈的。荒废的小路旁,篱笆墙很高,篱笆上的树枝风长着,看上去黑魆魆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清香。看守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康妮,最后是希尔达,都一言不发。他用手电照着难走的路段,过去后继续朝前走。走着走着,一只猫头鹰在橡树上轻声叫起来,弗罗西在周围打着转。谁也不说话,因为没话可说。
走了一程,康妮总算看到了房子里亮着的黄色灯光,心跳立即加快了。她是有点害怕呢。他们仍然排成一路纵队向前走着。
他开了门,把他们请进了那个温暖但空旷的小屋。壁炉里燃着红红的文火,餐桌上摆好了两个盘子和两个杯子,第一次铺上了洁白的桌布。希尔达晃晃头发,四下里打量着这空旷沉闷的房间,鼓起勇气去看那男人。
他中等个儿,身材瘦削,她觉得他模样挺好看。他沉默地与别人保持着距离,似乎十分不愿意说话。
“坐吧,希尔达。”康妮说。
“请!”他说。“我给你们沏茶呢还是弄点别的什么?要么,喝杯啤酒吧,不过就是有点凉。”
“啤酒吧!”康妮说。
“我也要啤酒,谢谢!”希尔达故作羞涩地说。他看看她,眨了眨眼。
他拿起一只蓝色的壶,脚步沉重地到厨房里去,拿了啤酒回来时,脸上的表情又变了。
康妮在门边上坐下来,希尔达则坐在了他的位子上,背靠着墙,面对着窗边的角落。
“那是他的位子。”康妮轻声地说。希尔达闻之立即站了起来,似乎那椅子烫着她了。
“甭动,坐着!爱坐哪个椅子就坐哪个,我们这儿可没有谁是大熊。”他十分平淡地说。
他给希尔达拿来一只玻璃杯,从蓝壶里第一个给她倒啤酒。
“香烟我这里没有,”他说,“你要是带着就抽自己的,我自个儿不抽烟。要吃点什么吗?”他转头问康妮。“我给你拿点什么吃的不?你平常总要吃点啥。”他说起土话来是那么平静自信,好像他是这个小客栈的店主似的。
“有什么吃的?”康妮红着脸问。
“煮火腿,奶酪,腌核桃,就这几样儿,不多。”
“行啊,”康妮说,“你呢,希尔达?”
希尔达抬头看看他,轻声问:“你为什么说约克郡话?”
“那!那不是约克郡话,是达比话。”说着他看着她淡然一笑。
“原来是达比话呀!你为什么么要说达比话呢?你一开始说的是挺自然的英语。”
“真的不?我想换着口音说不成吗?算了,还是让我说达比话吧,那更适合我。你不腻烦吧?”
“听着有点做作,”希尔达说。
“没准儿是吧!可是在特瓦萧,你的腔调儿倒显得做作呢。”他又看看她,露出揣度的眼神,似乎是在说:嘿,你何许人也?
然后他到食品间去取食物。
两姐妹默默地坐着。他取来另一只盘子,还有刀叉,说:“你们不觉得热吗?我可要把外套脱了,我平常就这样。”
他脱了外套,挂在衣钩上,然后只穿着衬衣坐下,那是一件奶黄色的法兰绒薄衬衣。
“随便些!”他说,“随便!别等别人请!”
他切了面包,然后纹丝不动地坐着。希尔达像康妮当初那样,感到了他沉静和冷漠中的力量。她看到他那只小而敏感的手随意地搭在桌子上,看得出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劳动者,才不是呢,他是在表演!表演!
“不过呀!”她取了一小片奶酪说,“如果你对我们说规范的英语而不是土话,那样更自然些。”
他看看她,感到了她身上有一股魔鬼般的意志。
“是吗?”他改说正规的英语了。“会吗?我们之间说的哪些话算得上自然?恐怕只有你说你希望我下地狱,让你妹妹永远不再见我,然后我再说些不怎么愉快的话反击你。除此之外还有哪些话算得上自然?”
“哦,对了!”希尔达说:“良好的举止本身就很自然。”
“那是所谓的第二天性!”他说着笑了起来。“可别!”他说,“我厌倦了礼节。还是让我顺其自然吧!”
希尔达明显地困惑了,她感到反感到了要发怒的程度。说到底,他应该表示自己感到荣幸才是。他不仅不有所表示,还装腔作势,自视甚高,倒好像是他给别人面子似的。简直是无礼!可怜的康妮,糊里糊涂地让这个人控制住了!
三个人默默地吃着。希尔达注意地观察他在餐桌上举止如何,不禁感到,这个人本能地举止细腻,比她自己教养要好。她有点苏格兰人的笨拙。还有,他具备了英格兰人所具有的恬静、内敛和自信这些全部的品性,无可挑剔。想把他比下去可难。
但他别想占她的上风。
“你确实认为,”希尔达颇有点人情味地说,“值得冒这险吗?”
“什么值得冒什么险?”
“和我妹妹的这种越轨行为?”
他生气地冷笑道:“你去问她吧!”说着他看看康妮,道:“那是你自己乐意,对不,小妹?不是我强迫你的吧?”
康妮看看希尔达说:“我希望你不要挑毛病,希尔达。”
“本来我是不想这样的。可人总是要考虑问题的。人的生活中总该有一种连续性,不能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吧。”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
“哦,连续性!”麦勒斯说。“那是什么意思?您的生活中有什么连续性呢?我听说你在离婚。那还有什么连续性可言?要说有连续性,是你的固执有连续性。我能懂的就这些。可那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会在变老之前就厌倦了你的连续性。一个固执的女人,加上她的任性,嘿,那足以让你具备连续性,没错。谢天谢地,我和你的事没关系。”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说话?”希尔达说。
“凭什么!你凭什么要把别人拴在你的连续性上?让别人管自己连续不连续的事去吧。”
“我的男子汉,你以为我关心你吗?”希尔达轻声道。
“还别说,”他说,“你关心。因为这是没办法的事。你怎么着也算是我的妻姐。”
“离那还早着呢,我实话跟你说。”
“用不了那么久,我也跟你说实话。我有我自己的连续性,跟你有一比!跟你没什么两样。如果你的妹妹找我是为了得到一点性爱和温柔,那说明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她已经上了我的床。而你没有,感谢上苍,因为你有你的连续性。”一阵死一样的沉寂后,他又说:“唉,我还没有傻到把裤子穿反了的地步。如果天上掉馅饼,我会感谢我的命。一个男人能从那个姑娘那里得到很多快乐,这是从你这类人那里得不到的。这是件遗憾事儿,因为你本来可以是一只好苹果,而不是一只中看不中用的酸苹果。你这样的女人需要适当地嫁接一下。”
说话间他冲她露出一脸怪笑,显得很肉感,同时又是在表示对她的欣赏。
“像你这样的男人,”她说,“就该隔离起来,算是对他们的粗俗和私欲的惩罚。”
“嘿,夫人!万幸的是世界上还剩下了几个我这样的男人。而您才是理应受到惩罚呢,落到孤家寡人的田地。”
希尔达听到这话立即站起身走到了门口。麦勒斯也站起来从衣钩上拿下自己的外套。
“我可以孤家寡人地找到自己的路。”她说。
“我怀疑你不能。”他顺口说。
他们又默默地走在小路上,这次没了队形。猫头鹰依旧在叫着,他真想给它一枪。
车子仍停在那里,毫发未损,只是沾上了露水。希尔达进去,开始发动车子。另外两人在等着。
“我总的意思是,”她在车里说,“我怀疑你们将来会觉得这样做值得?你们谁也不会觉得值。”
“一个人的佳肴或许是另一个人的毒药。”他在黑暗中说。“可对我来说这既是佳肴又是美酒。”
灯亮起来了。
“明天早上别让我等,康妮。”
“不会的。晚安,希尔达!”
车子缓缓地开上了大路,然后迅速开走了,四下里又恢复了宁静。
康妮小心翼翼地挽起麦勒斯的手臂,两人走上了小路。他不语。还是她拉住他,喃喃道:“吻我!”
“别,等等!让我消消气儿。”他说。
这话把她逗乐了。她仍然挽着他的手臂,两个人默默地快步走在小路上。她跟他在一起是那么高兴。一想到希尔达差点把他们拆散了,不由得打个寒战。而他则不可思议地沉静。
进了村舍后,康妮几乎快活地跳了起来,她总算是摆脱了姐姐。
“不过你对希尔达也太不客气了。”她对他说。
“她这人欠抽嘴巴子。”
“可她怎么了,挺好的呀。”
他没有回答,在屋里忙着做家务,一举一动都是很沉稳。他表面上很恼火,但不是冲她,康妮这样觉得。他愤怒,但愤怒的原因是他爱她。这种生气的样子让他显得愈发英俊,某种内在的光泽令她的肢体酥软。但他仍然没注意她。
直到他坐下开始解鞋带,他抬头看她时,眉宇间依旧锁着愤怒。
“你上楼吗?”他问。“这儿有蜡烛!”他说着点点头示意她去拿桌子上燃着的蜡烛。她顺从地拿了蜡烛上楼,他则盯着她上楼梯,烛光映出了她臀部完美的曲线。
这是一个激情四射的夜晚,她有点吃惊,几乎有点不情愿。可她再次被肉欲的强烈快感穿透了,这与温柔的快感不同,尖锐,恐惧,但在那一刻让她求之不得。尽管有点惊骇,她还是由他去,那鲁莽无耻的肉欲彻底震撼了她,将她剥得一丝不挂,使她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女人。那说不上是爱了,也不是情欲。那是肉欲,如同火焰一样烧灼着她,直到将灵魂烧成灰烬。
烧去羞耻感,那根深蒂固的最古老的羞耻感,在那最为隐秘的地方。任他行其道,顺从他的意志,她要付出很多。她得被动屈就,如同一个奴隶,一个肉体的奴隶才行。可是激情之火在舐着她的身体,吞噬着她,当那肉欲的火焰穿过她的五脏六腑和心胸时,她真觉得自己要死了,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美妙之死。
她曾经对阿贝拉德的话百思不得其解:他说他和海洛伊丝相爱的岁月里,他们两个经历了激情的所有燃点,体验了激情的所有微妙之处【3】
。同样的东西,几千甚至几万年前就有了!在古希腊的花瓶上,到处都绘着这些东西!激情的微妙之处,肉感的圣筵!要紧的是,永远要紧的是,把虚假的羞耻感烧个干净,把肉体里最沉重的杂质熔化、净化,用纯粹的肉欲之火。
在这个短暂的夏夜里,她懂得了许多。原以为女人会因着羞耻而死,可对她来说则是羞耻死了。羞耻就是恐惧,体内深处器官的羞耻,古而又古的肉体上的恐惧蜷缩在我们身体的根底,只能被肉欲之火烧净。最终,它在男人阳物的猎捕下惊醒、被击溃。女人也随之来到自己的森林中央,她感到现在她是来到了自身天性的根底上,根本没了羞耻感。她就是她肉感的自我,赤裸着,毫无羞耻感。她感到自己胜利了,几乎算获得了一种荣耀。原来如此!这才是生命!人就该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可掩盖、可羞耻的。她与一个男人,另一个生命,分享了她最终的赤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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