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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康妮回家后很是遭到了一通盘问。下午茶时分克里福德出门了,但是赶在暴风雨之前回来的,这段时间夫人去哪里了?谁都不知道,只有伯顿太太想起来说夫人到林子里去散步了。到林子里去,下着这么大的暴雨!克里福德一时间紧张慌乱起来,一个闪、一声雷都让他一惊一乍的。他看着外面那冰冷的雷雨,似乎觉得那就是世界的末日,于是情绪越来越激动。


伯顿太太试图安慰他,说:“她会在小屋里躲雨,等雨过了就回来了。别着急,夫人没事的。”


“下这样的雷雨,我可不愿意让她到林子里去!我根本就不愿意让她到林子里去!她都去了两个多小时了。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你回来前不一会儿。”


“我在园子里没看到她呀。天知道她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嗨,不会出什么事的。不信你就瞧着,雨一停她就回来了。还不是这雨闹的她回不来?”


可直到雨停了,夫人也没回来。再后来,太阳露出了最后一抹黄色的夕阳,可还是见不到她的影子。直到夕阳西下,天色黑了下来,晚餐的第一声锣敲响,克里福德狂怒道:“这样不行!我要打发菲尔德和贝茨去找她。”


“哦,不用!”伯顿太太说。“人们还以为谁自杀了呢。千万别让人们说闲话!还是让我溜出去,到小屋那儿去看她在不在那儿。我会找到她的。”


经过一通说服,克里福德同意她去了。


康妮就是这样在马道上碰上伯顿太太的,正一个人脸色苍白地逡巡呢。


“您可别嫌我出来找你,我的夫人!你没看见克里福德男爵都气成什么样了呢!他以为你让电击着了,或着让刮倒的树给砸死了呢。他非要打发菲尔德和贝茨来林子里收尸呢。所以我想还是我来得好,省得他折腾所有的仆人。”


她紧张地说着。她仍然能在康妮的脸上看出激情带给她的光泽和半梦幻的神情,也能感觉得出康妮对自己的恼火。


“不错!”康妮说,除此之外再也没别的话可说了。


这两个女人在湿漉漉的世界里默默缓慢地走着,林子里大颗的水珠滴落着,水滴声恰似爆炸声。走到邸园,康妮大步向前,伯顿太太在后面追得有点气喘吁吁的,她开始发福了。


“克里福德这么大惊小怪的,真是犯傻!”康妮终于气恼地说,不过她其实是自说自话。


“哦,你知道男人都是什么德行!他们爱自找气生。不过他一看见夫人您就没事了。”


伯顿太太知道了康妮的秘密,这让她很恼火,没错,她肯定知道了。


突然,康丝坦斯在小径上停住了脚步,说:“让人跟着,太可怕了!”说着她眼睛放出怒光来。


“哦,夫人您可别这么说呀!他本来是要派那两个男人出来的,他们会直接去小屋。我还不知道小屋在哪儿呢,真不知道。”


听到这句暗示,康妮的脸都气青了。可当她的热情还挂在脸上时,她无法撒谎。她甚至不能装作和那看守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看看另一个女人,她是那么狡黠地垂着头,可作为一个女人,她算是她的同盟吧。


“算了!”她说。“既然如此,我也无所谓!”


“您挺好的,我的夫人!你只是在小屋里避雨来着,这没什么呀。”


她们说着朝家走去。康妮大步走进克里福德的房间,看到他那张苍白变形的脸和鼓凸的眼睛,大为光火,发作道:“告诉你,你没有必要派下人跟踪我!”


“我的天!”他光火地说:“你上哪儿去了,你这个女人?你走了好几个钟头了,好几个小时,在这样大的雨里!你上那该死的林子里到底干什么去了?有何贵干?雨停了也有几个小时了,好几个小时啊!你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吗?你简直让人发疯!你去哪儿了?你到底干什么该死的事去了?”


“如果我不告诉你呢?”她说着把帽子一把扯下来,摇晃着头发说。


他看着她,眼球都鼓了出来,眼白开始泛黄。他一发火就出毛病,以后的几天里伯顿太太日子就不好过了。想到这里,她立即觉得不安起来。


“不过说真的,”她口气缓和了下来,“谁都会以为我在一个我自己都不认识的地方。其实下大雨时我就在小屋里坐了坐,生上了火烤着,挺好的。”


她现在语调轻快起来了。说到底,干吗要给他火上浇油呢?可他还是怀疑地看着她,说:“看看你自己的头发!看看你自己——!”


“对了!”她平静地说:“我跑出屋去,身上没穿衣服。”


他看着她,瞠目结舌。“你一定疯了!”


“那怎么了?不就是在雨里冲个淋浴嘛。”


“你怎么擦干自己的?”


“用一快旧毛巾,在火炉前。”


他仍然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要是有人了可怎么好呢,”他说。


“谁会来呀。”


“谁?谁都可能。麦勒斯。他没去吗?他晚上一定要去的——”


“对,他后来去了,天晴了以后,去给山鸡喂谷子。”


她说起来神态惊人的镇静。在隔壁听他们说话的伯顿太太佩服得不行。一个妇道人家,竟然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搪过去了!


“假如你一丝不挂,像个疯子一样在雨里奔跑的时候他来了怎么办?”


“我想他会吓得魂不附体,落荒而逃。”


克里福德仍然呆若木鸡地看着她。他潜意识中在想什么,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而他又惊诧不已,理智上也无法理出个头绪来。于是他只能糊里糊涂地随她怎么说了。但他不由得羡慕起她来,她看上去脸色那么红润,那么漂亮,那么光滑,那是爱的光泽。


“不管怎么说,”他口气缓和下来道,“不得一场重感冒就算你幸运。”


“哦,我没感冒呀。”她说。她现在心里想的是另一个男人的话:你有世界上女人最好看的屁股!她希望,特别希望能告诉克里福德,在那场滂沱大雨中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算了!她摆出一副受伤害的女王的样子,上楼换衣服去了。


那天晚上克里福德想对她示好。他正读一本最新的科学与宗教方面的书【1】


 ,他有那么点半真半假的宗教信仰,一心只关心他的自我前途如何。他惯于拿一本书做引子开始同康妮的谈话,反正他们之间是要谈话的,几乎像进行化学配方一样,脑子里要调配谈话的成分。


“顺便问问,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他说着伸手去拿那本书。“如果我们以前多进化几代,你就用不着跑出去让雨水冷却你炽热的肉体了。哦,在这里!‘宇宙向我们展示两个方面:一方面它在物质上耗损着,另一方面它在精神上上升着。’”


康妮倾听着,希望听到更多。但克里福德却在等待。她惊讶地看着他,说:“如果说它在精神上上升着,那它遗留在它根部的是什么呢?”


“嗨!”他说。“他没别的意思。上升就是耗损相反的意思,我想。”


“也就是说,在精神上空了?”


“不是,严肃地说,不开玩笑,你认为这话有道理吗?”


她又看看他,说:“肉体上耗损吗?可我看你却胖起来了嘛,我自己也没有耗损。你认为太阳比以前变小了吗?我觉得没有。而且我认为,亚当给夏娃吃的那个苹果,如果是真的话,并不见得比我们家的橙子核大。你认为呢?”


“还是听作者怎么说吧:‘它就这样缓慢地走过,其缓慢速度是无法用我们时间的刻度来衡量的,走向新的创造条件,我们所知的物质世界在它里面表现为一波涟漪,与虚无几乎别无轩轾。’”


她听着他的话,脸上露出发噱的神情,心头涌上一连串想说但又说不出口的话,但她只是说:“多么愚昧的瞎话!似乎那小小的傲慢理智能知道事情发生得居然有那么慢!这话只能说明他是地球上一个肉体废物,所以他想让整个宇宙成为一个物质上的废物。真是个自以为是的人!”


“不过,你听着!别打搅这个伟人的庄重文字!‘今日世界的秩序来自于某种无法想象的过去,而且会在某个难以想象的未来找到自己的坟墓。保留下来的是消耗不尽的抽象形式王国,是其自身的生灵所不断更新的创造力,还有上帝,所有形式的秩序都依赖其智慧。’你看,他就是这样做的结论。”


康妮不屑地听着他念这段话。


“这个人的精神算是空了。”她说。“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呀!难以想象,坟墓中的各式秩序,抽象形式的王国,不断更新的创造力,还有与秩序形式混作一团的上帝!怎么这么愚蠢!”


“我得说,这话是有点含混不清,也就是说是空话连篇吧,”克里福德说,“可我还是觉得他说的那个宇宙在物质上耗损但精神上上升是有道理的。”


“是吗?那就让它上升吧,但是要让我这肉体安全地、踏实地留在地上。”


“你喜欢你的身体吗?”


“我爱它!”说这话时她脑子里响起的是那段话: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屁股!


“这倒奇怪了,因为肉身无疑是个累赘。我觉得女人是无法在精神生活中找到至高无上的乐趣的。”


“至高无上的乐趣?”她说着抬头看看他。“难道那种愚蠢的观念就是至高无上的精神生活乐趣吗?不,谢谢你了!给我肉体。我相信,当肉体真正觉醒时,肉体的生命比精神的生命要真实的多。可是不少人,就像你的那人人皆知的风力机,他们的精神不过是依附在死尸上罢了。”


他不解地看着她。


“肉体的生命,”他说,“不过是动物的生命。”


“可那比职业死尸的生命要好。可这不是真的!人的肉体才刚刚获得真正的生命呢!古希腊人的肉体刚刚发出一星可爱的火花,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就把这火花给熄灭了,基督干脆就把它彻底消灭了。但现在肉体真正复苏了。真正从坟墓里站了起来。它会在可爱的宇宙中成为再可爱不过的生命,那就是人的肉体。”


“亲爱的,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是你在引导着人的肉体!不错,你要去度假了。不过请不要忘乎所以。相信我,不管上帝是什么样,这个上帝都是在渐渐地把内脏和消化系统从人类的体内剔除出去,从而演化出一个更高级、更精神化的人类。”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克里福德?此时此刻我感到,无论有个什么样的上帝,这个上帝终于在我体内你称为内脏的东西里面觉醒了,就像黎明,并在那里幸福地激荡着涟漪。当我跟你感觉正好相反的时候,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哦,说得对!那么是什么引起了你身体里如此非凡的变化呢?是因为浑身赤裸着跑出去淋雨,装疯卖傻才变成这样?还是想追求刺激,或者是因为要去威尼斯,迫不及待了?”


“这些原因都有!你以为我为了走而激动可怕吗?”她问。


“露骨地表现就可怕。”


“那我就掩饰起来好了。”


“哦,不必麻烦!你几乎把这种激动表现给我了。我几乎感到是我要走。”


“那你为什么不来呢?”


“我们已经谈过那个问题了。其实,我想,你最大的激动在于能暂时离开这一切。没有什么比对一切说再见的那一刻令人激动了!可每个分别都意味着在别处和别人相见。而每一个想见都意味着一种新的束缚——”


“我是不会自找新的束缚的。”


“别吹大话,神在听着呢。”他说。


她立即说:“不!我才不吹大话呢。”


但她还是感到激动,因为能出走了,能感到原来的束缚被斩断了。她禁不住要激动。


克里福德睡不着,就和伯顿太太赌了一宿,直到她困得坚持不住才罢手。


希尔达这天要到了。康妮和麦勒斯商定,如果他们一起过夜没有问题,她就在她窗外挂一条绿披巾,否则就挂红的。


伯顿太太帮着康妮准备行装时说:“换换环境对夫人您来说大有好处哇。”


“我觉得是。你要一个人照顾克里福德男爵一段时间,还行吧?”


“哦,没事!我对付他一点问题也没有。我是说,他需要我做什么我都行。您不觉得他比原先好多了吗?”


“哦,确实是!你在他身上创造奇迹了。”


“可不是嘛!不过男人都一样,跟小孩儿似的。你得奉承、哄着他们,让他们觉得是随心所欲。你没发现这个道道儿吗,夫人?”


“我怕是没什么经验。”顿了一下,康妮问她:“甚至对你的丈夫,你也得应付他,哄骗他,像对个孩子似的?”说着她抬头看伯顿太太。


伯顿太太也思忖片刻才说:“嗨!对他我也得好一通儿连哄带骗呢。不过说实话,他倒是一直明白我想要什么。所以一般情况下他总是让着我。”


“他从来不横行霸道吗?”


“不!他眼神儿里有时会露出来那种霸气,我一看就明白我该让着他了。不过平常老是他让着我。不过他倒是从来不耍大爷脾气。我也不那样儿。我一瞅着不行了,就退让,尽管有时候那么做挺憋屈的。”


“那你要是跟他顶牛呢?”


“那我可不知道,因为我从来不那样。即便是他错了,可他要是死心眼儿,我就让。你看出来了吧,我是决不想跟他掰了。要是你非跟男人较劲,那就完了。要是你拿他当回事儿,在他死较劲的时候你就得让着他,不管你对不对,你都得服软儿。弄不好你就把什么弄折了。不过我倒是得承认,有时我错了还认死理儿时,台德也能让着我。我估摸着,俩人就得这样才行。”


“你对你的病人都这样吗?”康妮问。


“哦,那得看怎么说了。其实我也不在乎。我知道怎么做对他们有好处,或者说我尽量想知道。我想法子替他们着想。这可不像是对待你爱的人那样,完全不一样。一旦你真爱上哪个男人,差不多任何男人需要时,你都会热心的。可这是两回事。我猜呀,如果你真正爱过谁,你就不会在乎还会不会再爱别人。”


这番话把康妮吓着了,忙问:“你认为一个人只能爱一次吗?”


“要么爱一回,要么永远也不爱。大多数女人从来就没爱,就没开始爱过。她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男人也是一样。可我一看到哪个女人爱了,我就替她揪心。”


“那你觉得男人容易生气吗?”


“容易!如果你伤了他们的自尊心。不过女人不也是这样吗?只是我们的自尊心不那么一样。”


康妮反思着她的话,不禁开始为自己的出行担心起来。无论如何,即使是一段很短的时间,难道她不也是在逃避自己的男人吗?他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表现得怪异,而且说风凉话。


唉!人生在世,老得受外部环境这架机器的控制。她就让这架机器给控制着,连五分钟都逃脱不开,她甚至都不想逃脱了。


希尔达在星期四一大早就来了。她开着一亮双座的小轿车,行李箱用皮带结结实实地缚在车尾。她还是老样子,看上像个娴静的少女,但她可是个有主意的人。她的主意大了去了,她丈夫发现了这一点。不过她丈夫现在正跟她打离婚呢。她是有主意,虽然她没有搞情人,还是给她丈夫行方便让他顺利地离这个婚。眼下这段时间里,她跟男人们“断”了。她十分安心地当自己的主人,还有当她两个孩子的家长。她要把孩子拉扯“成人”,不管这个字眼意味着什么。


康妮也只能带一口衣箱,不过她已经运了一口大箱子到父亲那里去,父亲将乘火车旅行,开汽车去威尼斯不上算,七月里在意大利开汽车太热了,他要舒舒服服地坐火车去。他是刚刚从苏格兰到的伦敦。


希尔达安排起旅行的具体事来俨然一个战地元帅一般。安排完了她和康妮坐在楼上的房间里聊起天来。


“希尔达,我忘告诉你了!”康妮略做惊乍地说,“今晚我要在附近过夜。不是这里,而是这附近!”


希尔达盯着妹妹,灰色的眼睛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来。这时她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其实她经常发火。


“附近什么地方?”她轻柔地问。


“呃,你知道我爱着某个人,对吧?”


“我猜是有什么情况嘛。”


“对,他住在附近,我想和他过这最后一晚。我必须得这样!我许过愿的。”康妮坚持说。


希尔达默默地低下她战神一样的头思忖片刻,然后抬起头问:“你想告诉我他是谁吗?”


“他是我们的猎场看守。”康妮吞吞吐吐说着,脸刷地红了,像个害羞的孩子。


“康妮!”希尔达说着略带厌恶地耸起鼻子来,这个动作随她母亲。


“我知道。但他值得爱,真的。他,他,他确实懂得疼人。”康妮试图替他说情。


希尔达脸色红润得像雅典娜,她低头思忖着。她的确十分生气,但不敢表现出来,因为康妮随父亲,会立即大吵大闹,一发而不可收拾。


希尔达不喜欢克里福德,这是真的,因为他露出一副冷漠的自信样,自以为了不起!她认为克里福德无耻放肆地利用了康妮。因此她希望妹妹下决心离开他。但作为稳定的苏格兰中产阶级,她厌恶任何“降低”自己或家庭身份的做法。


她终于抬起头来说:“你会后悔的。”


“我决不会。”康妮叫着,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是个很例外的人。我真的爱他。作为情人,他很可爱。”


希尔达仍然思索着。


“你很快就会忘了他,”她说,“并且会因为他而感到耻辱。”


“我不会!我盼望着能生一个他的孩子呢。”


“康妮!”希尔达掷地有声地叫着,气的脸色发白。


“只要我能,我就要给他生个孩子。如果能有一个他的孩子,我会万分骄傲。”


希尔达想,自己是无法说服康妮的。


“克里福德不犯狐疑吗?”


“哦,才不呢!他干吗要狐疑?”


“我一点都不怀疑,你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机会让他起疑心。”希尔达说。


“决不会。”


“今晚上的这事似乎十分愚蠢。那男人住哪儿?”


“在林子另一边的村舍里。”


“他单身吗?”


“不!他老婆离开了他。”


“多大年纪?”


“不知道。反正比我大。”


康妮的每一句回答都让希尔达越发愤慨,很像母亲在世的时候那样狂怒。但她还是压着火气。


“如果我是你,我就放弃今晚的胡闹。”她平静地劝告康妮。


“我不能!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跟他一起过,否则我就不想去威尼斯了。我就是不能。”


希尔达从这话里听出了父亲的声音,于是让步了,但这让步纯属策略性的。她同意开车去曼斯菲尔德,两人在那儿吃饭,天黑之后开车送康妮回来,送到路边,明天一早再来路边接她。而她自己则独自在曼斯菲尔德过夜,顺利的话,不过半小时车程。但她很生气,因为妹妹打乱了她的计划,她为此憋了一肚子火。


康妮如约在窗台上系了一条翠绿色的披巾。


盛怒之下,希尔达对克里福德有了好感。不管怎么说,这人还是有脑子的。如果说他没了性功能,那更好,省得吵架了!希尔达现在是再也不需要性那玩意儿了,男人们都让它搞得下作自私,有点可怕。同大多数女人比,康妮的确没那么多烦恼,不知道她明白不明白。


而克里福德则认为希尔达总算是个果断智慧的女人,如果哪个男人要从政,她会是个最好的内助。是的,她绝没有康妮的笨拙。康妮更像个孩子,你得让着她,因为她根本就不可靠。


客厅里提前备好了茶点,门开着让阳光照射进来。每个人都似乎有点气喘咻咻。


“再见,康妮姑娘!来去平安。”


“再见,克里福德!是的,我不会去太久的。”康妮几乎要温情脉脉起来。


“再见,希尔达!你会看着她的,对吧?”


“我会加倍看住她!”希尔达说。“她不会太出格的。”


“说定了!”


“再见,伯顿太太!我知道,您会全心全意看护克里福德男爵的。”


“我会尽心尽力的,夫人。”


“有什么事给我写信,把克里福德男爵的情况告诉我。”


“好的,夫人,我会的。祝您愉快,回来给我们解闷儿呀。”


大家都挥手告别。车子开走了,康妮在车里回头望去,看见克里福德在最高的台阶上,坐在他的室内轮椅中。他怎么也是她的丈夫,拉格比也是她的家,这是既成事实。


钱伯斯太太为他们开了大门并祝男爵夫人假日愉快。汽车悄然驶出了幽暗树丛遍布的邸园,上了大路,路上走着下班回家的矿工们。希尔达转而把车开上了克罗斯黑尔街,那不是主干道,然后继续朝曼斯菲尔德开去。康妮戴上了风镜。这时她们是沿着路堑里的铁路行驶,随后上桥越过路堑。


“那就是通往村舍的小路!”康妮说。


希尔达不耐烦地瞟了那条路一眼。


“太可惜了,我们不能一直开下去!”她说。“否则我们九点就能到伯莫尔【2】


 了。”


“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康妮戴着风镜说。


她们很快就到了曼斯菲尔德。这地方早先是个浪漫的去处,现在成了一座让人烦心的煤城。希尔达把车开到汽车指南上标志的一家旅馆,开了一个房间。这件事简直毫无意义,她气得话都不想说。可康妮还是得告诉他那个男人的事。


“他!他!你叫他什么名字?你只说他!”希尔达说。


“我从来没叫过他什么名字,他也没叫过我。这事想起来有点怪。我们倒是说过珍妮夫人和约翰·托玛斯。不过他的名字是奥利佛·麦勒斯。”


“你愿意是奥利佛·麦勒斯太太,而不是查泰莱夫人?”


“我愿意。”


真是拿康妮没办法。不过,如果这个男人在印度当过四五年的上尉的话,他应该多少还像样。看来他是有个性的。希尔达心里开始有点松动。


“可是你不久后就会跟他断,”她说,“然后你会因为同他发生关系而羞愧。千万不能跟劳动阶层的人混在一起。”


“可你却号称是社会主义者!你不总是站在劳动阶级一边吗?”


“出了政治危机时我可以站在他们一边,可正是因为我站在了他们的一边,我才觉得把自己的生活与他们搅在一起是不可能的。这不是出于势利,仅仅是因为同他们不合拍。”


希尔达一直生活在真正的政界知识分子中,因此她的话令人难以反驳。


旅馆里的傍晚枯燥无聊,她们有吃了一顿无聊的晚餐。随后,康妮收拾了几样东西塞进绸缎包里,并再次梳理她的头发。


“无论如何,希尔达,”她说,“爱可以是美好的,叫你感到自己鲜活,身处造化的中心。”这话听着有点像夸夸其谈。


“我猜每只蚊子都有这样的感觉。”


“你认为是这样的吗?那它该多棒啊!”


这个黄昏天空出奇的明朗,出奇的漫长,甚至在这个暗淡的小镇。今天整个夜里天空都会是半透明的。希尔达因为反感而阴沉着脸,像罩了个面具似的,她又发动了车,两个人回去,不过这次走的是另一条路,通过伯索沃。康妮戴着风镜和伪装用的帽子安静地坐着。因为希尔达的反对,她现在更加与那男人一条心了,她决心不顾一切跟着他。


经过克罗斯黑尔小镇时,她们打开了车头灯。路堑下亮着灯的小火车“噗噗”驶过,让人觉得到了夜里似的。希尔达在桥头就算好了怎么拐到小路上。她突然一个减速,离开大路,车灯光白花花地照亮了那杂草丛生的小路。康妮朝车窗外看去,看到一个人的身影,就打开了车门,轻声说:“到了!”


但希尔达熄了车灯,正专心倒车和掉头。


“桥上没什么吧?”她简短地问了一句。


“没事,倒吧。”


她把车往桥的方向倒着,转个弯,沿着大路朝前开了几码,然后又倒着开进小路,在一棵榆树下停住,车轮碾碎了杂草和蕨草。随后她熄灭了所有的灯。康妮走下车,那男人就站在榆树下。


“等半天了吧?”


“没多大工夫。”他回答。


他们都等着希尔达从车里出来。可希尔达关上了车门,坐着纹丝不动。


“那是我姐姐希尔达。你过来跟她说句话吗?——希尔达!这位是麦勒斯先生。”


那猎场看守抬抬帽子,但没有移动脚步。


“跟我们一起步行上村舍里去吧,希尔达,”康妮恳求道,“离这儿不远。”


“那,车怎么办?”


“人们常把车停放在小路上。你锁上车,拿好车钥匙。”


希尔达不言语,还迟疑着。然后她朝后看看那小路,问:“我能在那片灌木丛那儿掉个头吗?”


“行啊!”那看守说。


她围着灌木丛缓缓倒车,倒到从大路上看不见的地方,出来,把车锁上,这时天彻底黑了,但天空是澄澈的。荒废的小路旁,篱笆墙很高,篱笆上的树枝风长着,看上去黑魆魆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清香。看守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康妮,最后是希尔达,都一言不发。他用手电照着难走的路段,过去后继续朝前走。走着走着,一只猫头鹰在橡树上轻声叫起来,弗罗西在周围打着转。谁也不说话,因为没话可说。


走了一程,康妮总算看到了房子里亮着的黄色灯光,心跳立即加快了。她是有点害怕呢。他们仍然排成一路纵队向前走着。


他开了门,把他们请进了那个温暖但空旷的小屋。壁炉里燃着红红的文火,餐桌上摆好了两个盘子和两个杯子,第一次铺上了洁白的桌布。希尔达晃晃头发,四下里打量着这空旷沉闷的房间,鼓起勇气去看那男人。


他中等个儿,身材瘦削,她觉得他模样挺好看。他沉默地与别人保持着距离,似乎十分不愿意说话。


“坐吧,希尔达。”康妮说。


“请!”他说。“我给你们沏茶呢还是弄点别的什么?要么,喝杯啤酒吧,不过就是有点凉。”


“啤酒吧!”康妮说。


“我也要啤酒,谢谢!”希尔达故作羞涩地说。他看看她,眨了眨眼。


他拿起一只蓝色的壶,脚步沉重地到厨房里去,拿了啤酒回来时,脸上的表情又变了。


康妮在门边上坐下来,希尔达则坐在了他的位子上,背靠着墙,面对着窗边的角落。


“那是他的位子。”康妮轻声地说。希尔达闻之立即站了起来,似乎那椅子烫着她了。


“甭动,坐着!爱坐哪个椅子就坐哪个,我们这儿可没有谁是大熊。”他十分平淡地说。


他给希尔达拿来一只玻璃杯,从蓝壶里第一个给她倒啤酒。


“香烟我这里没有,”他说,“你要是带着就抽自己的,我自个儿不抽烟。要吃点什么吗?”他转头问康妮。“我给你拿点什么吃的不?你平常总要吃点啥。”他说起土话来是那么平静自信,好像他是这个小客栈的店主似的。


“有什么吃的?”康妮红着脸问。


“煮火腿,奶酪,腌核桃,就这几样儿,不多。”


“行啊,”康妮说,“你呢,希尔达?”


希尔达抬头看看他,轻声问:“你为什么说约克郡话?”


“那!那不是约克郡话,是达比话。”说着他看着她淡然一笑。


“原来是达比话呀!你为什么么要说达比话呢?你一开始说的是挺自然的英语。”


“真的不?我想换着口音说不成吗?算了,还是让我说达比话吧,那更适合我。你不腻烦吧?”


“听着有点做作,”希尔达说。


“没准儿是吧!可是在特瓦萧,你的腔调儿倒显得做作呢。”他又看看她,露出揣度的眼神,似乎是在说:嘿,你何许人也?


然后他到食品间去取食物。


两姐妹默默地坐着。他取来另一只盘子,还有刀叉,说:“你们不觉得热吗?我可要把外套脱了,我平常就这样。”


他脱了外套,挂在衣钩上,然后只穿着衬衣坐下,那是一件奶黄色的法兰绒薄衬衣。


“随便些!”他说,“随便!别等别人请!”


他切了面包,然后纹丝不动地坐着。希尔达像康妮当初那样,感到了他沉静和冷漠中的力量。她看到他那只小而敏感的手随意地搭在桌子上,看得出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劳动者,才不是呢,他是在表演!表演!


“不过呀!”她取了一小片奶酪说,“如果你对我们说规范的英语而不是土话,那样更自然些。”


他看看她,感到了她身上有一股魔鬼般的意志。


“是吗?”他改说正规的英语了。“会吗?我们之间说的哪些话算得上自然?恐怕只有你说你希望我下地狱,让你妹妹永远不再见我,然后我再说些不怎么愉快的话反击你。除此之外还有哪些话算得上自然?”


“哦,对了!”希尔达说:“良好的举止本身就很自然。”


“那是所谓的第二天性!”他说着笑了起来。“可别!”他说,“我厌倦了礼节。还是让我顺其自然吧!”


希尔达明显地困惑了,她感到反感到了要发怒的程度。说到底,他应该表示自己感到荣幸才是。他不仅不有所表示,还装腔作势,自视甚高,倒好像是他给别人面子似的。简直是无礼!可怜的康妮,糊里糊涂地让这个人控制住了!


三个人默默地吃着。希尔达注意地观察他在餐桌上举止如何,不禁感到,这个人本能地举止细腻,比她自己教养要好。她有点苏格兰人的笨拙。还有,他具备了英格兰人所具有的恬静、内敛和自信这些全部的品性,无可挑剔。想把他比下去可难。


但他别想占她的上风。


“你确实认为,”希尔达颇有点人情味地说,“值得冒这险吗?”


“什么值得冒什么险?”


“和我妹妹的这种越轨行为?”


他生气地冷笑道:“你去问她吧!”说着他看看康妮,道:“那是你自己乐意,对不,小妹?不是我强迫你的吧?”


康妮看看希尔达说:“我希望你不要挑毛病,希尔达。”


“本来我是不想这样的。可人总是要考虑问题的。人的生活中总该有一种连续性,不能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吧。”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


“哦,连续性!”麦勒斯说。“那是什么意思?您的生活中有什么连续性呢?我听说你在离婚。那还有什么连续性可言?要说有连续性,是你的固执有连续性。我能懂的就这些。可那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会在变老之前就厌倦了你的连续性。一个固执的女人,加上她的任性,嘿,那足以让你具备连续性,没错。谢天谢地,我和你的事没关系。”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说话?”希尔达说。


“凭什么!你凭什么要把别人拴在你的连续性上?让别人管自己连续不连续的事去吧。”


“我的男子汉,你以为我关心你吗?”希尔达轻声道。


“还别说,”他说,“你关心。因为这是没办法的事。你怎么着也算是我的妻姐。”


“离那还早着呢,我实话跟你说。”


“用不了那么久,我也跟你说实话。我有我自己的连续性,跟你有一比!跟你没什么两样。如果你的妹妹找我是为了得到一点性爱和温柔,那说明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她已经上了我的床。而你没有,感谢上苍,因为你有你的连续性。”一阵死一样的沉寂后,他又说:“唉,我还没有傻到把裤子穿反了的地步。如果天上掉馅饼,我会感谢我的命。一个男人能从那个姑娘那里得到很多快乐,这是从你这类人那里得不到的。这是件遗憾事儿,因为你本来可以是一只好苹果,而不是一只中看不中用的酸苹果。你这样的女人需要适当地嫁接一下。”


说话间他冲她露出一脸怪笑,显得很肉感,同时又是在表示对她的欣赏。


“像你这样的男人,”她说,“就该隔离起来,算是对他们的粗俗和私欲的惩罚。”


“嘿,夫人!万幸的是世界上还剩下了几个我这样的男人。而您才是理应受到惩罚呢,落到孤家寡人的田地。”


希尔达听到这话立即站起身走到了门口。麦勒斯也站起来从衣钩上拿下自己的外套。


“我可以孤家寡人地找到自己的路。”她说。


“我怀疑你不能。”他顺口说。


他们又默默地走在小路上,这次没了队形。猫头鹰依旧在叫着,他真想给它一枪。


车子仍停在那里,毫发未损,只是沾上了露水。希尔达进去,开始发动车子。另外两人在等着。


“我总的意思是,”她在车里说,“我怀疑你们将来会觉得这样做值得?你们谁也不会觉得值。”


“一个人的佳肴或许是另一个人的毒药。”他在黑暗中说。“可对我来说这既是佳肴又是美酒。”


灯亮起来了。


“明天早上别让我等,康妮。”


“不会的。晚安,希尔达!”


车子缓缓地开上了大路,然后迅速开走了,四下里又恢复了宁静。


康妮小心翼翼地挽起麦勒斯的手臂,两人走上了小路。他不语。还是她拉住他,喃喃道:“吻我!”


“别,等等!让我消消气儿。”他说。


这话把她逗乐了。她仍然挽着他的手臂,两个人默默地快步走在小路上。她跟他在一起是那么高兴。一想到希尔达差点把他们拆散了,不由得打个寒战。而他则不可思议地沉静。


进了村舍后,康妮几乎快活地跳了起来,她总算是摆脱了姐姐。


“不过你对希尔达也太不客气了。”她对他说。


“她这人欠抽嘴巴子。”


“可她怎么了,挺好的呀。”


他没有回答,在屋里忙着做家务,一举一动都是很沉稳。他表面上很恼火,但不是冲她,康妮这样觉得。他愤怒,但愤怒的原因是他爱她。这种生气的样子让他显得愈发英俊,某种内在的光泽令她的肢体酥软。但他仍然没注意她。


直到他坐下开始解鞋带,他抬头看她时,眉宇间依旧锁着愤怒。


“你上楼吗?”他问。“这儿有蜡烛!”他说着点点头示意她去拿桌子上燃着的蜡烛。她顺从地拿了蜡烛上楼,他则盯着她上楼梯,烛光映出了她臀部完美的曲线。


这是一个激情四射的夜晚,她有点吃惊,几乎有点不情愿。可她再次被肉欲的强烈快感穿透了,这与温柔的快感不同,尖锐,恐惧,但在那一刻让她求之不得。尽管有点惊骇,她还是由他去,那鲁莽无耻的肉欲彻底震撼了她,将她剥得一丝不挂,使她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女人。那说不上是爱了,也不是情欲。那是肉欲,如同火焰一样烧灼着她,直到将灵魂烧成灰烬。


烧去羞耻感,那根深蒂固的最古老的羞耻感,在那最为隐秘的地方。任他行其道,顺从他的意志,她要付出很多。她得被动屈就,如同一个奴隶,一个肉体的奴隶才行。可是激情之火在舐着她的身体,吞噬着她,当那肉欲的火焰穿过她的五脏六腑和心胸时,她真觉得自己要死了,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美妙之死。


她曾经对阿贝拉德的话百思不得其解:他说他和海洛伊丝相爱的岁月里,他们两个经历了激情的所有燃点,体验了激情的所有微妙之处【3】


 。同样的东西,几千甚至几万年前就有了!在古希腊的花瓶上,到处都绘着这些东西!激情的微妙之处,肉感的圣筵!要紧的是,永远要紧的是,把虚假的羞耻感烧个干净,把肉体里最沉重的杂质熔化、净化,用纯粹的肉欲之火。


在这个短暂的夏夜里,她懂得了许多。原以为女人会因着羞耻而死,可对她来说则是羞耻死了。羞耻就是恐惧,体内深处器官的羞耻,古而又古的肉体上的恐惧蜷缩在我们身体的根底,只能被肉欲之火烧净。最终,它在男人阳物的猎捕下惊醒、被击溃。女人也随之来到自己的森林中央,她感到现在她是来到了自身天性的根底上,根本没了羞耻感。她就是她肉感的自我,赤裸着,毫无羞耻感。她感到自己胜利了,几乎算获得了一种荣耀。原来如此!这才是生命!人就该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可掩盖、可羞耻的。她与一个男人,另一个生命,分享了她最终的赤裸。


而这个男人又是多么莽撞的魔鬼!真像个魔鬼!要忍受他,你非得坚强不可。可要到达那肉体丛林的中心并非易事,因为那是器官之羞耻感最后也是最深的隐身之处。阳物本身可以独自进行这样的探索。它是那样不由分说地挤压而入!她在恐惧中恨透了它!可这之后她真正地想要它了!现在她明白了,在她的灵魂深处,根本上她需要这东西的猎捕,她暗自渴望它,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得到它。现在它突然出现,一个男人在分享她最终的赤裸,她变得毫无羞耻感了。


诗人们之类的人简直就是骗子!他们让你觉得你需要情感。可人真正需要的是这种钻心、耗神、甚至是可怖的肉欲。找到一个敢为的男人,无耻、无罪恶感和丝毫畏惧地为之!如果事后感到羞愧,也让你感到羞愧,那才是可怕的事!可惜啊,优秀而充满肉感的男人是那么为数寥寥!可叹啊,大多数男人是那么鸡零狗碎,心怀羞耻,像克里福德那样!甚至像麦克利斯那样!他们两个人在肉欲上都有点像狗,而且自惭形秽。他们讲究精神上的快乐至高无上!可那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呢?而对男人来说实际上又意味着什么!他甚至在精神上也变得杂乱无章,鸡零狗碎。甚至精神要得到净化和推动,也需要纯粹的肉欲才行。纯粹如火的肉欲,而不是乱作一团。


哦,上帝,一个男子汉是个多么稀有的物件!男人们大多像狗一样窜来窜去,追腥逐臭,苟且交合。寻找一个男子汉,无畏也无羞的男子汉!现在她看着他,就像一个野性的动物那样睡着,睡得深沉。她蜷缩着躺下,但不离开他。


他坐在床上低头看着她,竟然把她看醒了。康妮在麦勒斯的眼神里看得出自己裸着身子,那是他对她最直接的反应。那目光流动着,男性眼里的她似乎从他的眼里流向她,令她浑身情欲四射。哦,四肢和身体半眠着,充满着激情,沉甸甸的,多么撩人心旌,多么美呀!


“是该起来了么?”她问。


“六点半了。”


她得在八点钟的时候到小路口上去。人总是,总是这么被动!


“可咱们用不着这就起来。”她说。


“我可以去做早餐,端上来吃,好吗?”


“好啊!”


弗罗西在下面低声咕噜着。他起来,脱掉睡衣,用毛巾擦了擦身子。人勇敢无畏、生机勃勃的时候,那是多么美!她默默地看着他,心里这么想。


“拉上窗帘,好吗?”


清晨的阳光已经照耀在嫩绿的树叶上了,不远处的林子一派郁郁葱葱。她坐在床上,透过顶窗做梦般地朝外望着,赤裸的双臂将赤裸的双乳拢到一起。这时他正在穿衣服。她则在半梦半醒中憧憬着生活,与他在一起的生活,那才是生活呢。


他要离开,逃避她弯着腰的裸体,那是个危险的裸体。


“我把睡衣都弄没了吗?”她说。


他的手在床上摸索一通,拉出了一件薄薄的绸衣来。


“我觉得我脚腕上有绸子的东西来着。”他说。


那睡衣几乎被扯成了两半。


“没关系的,”她说。“是放这儿穿的,真的。我把它留在这里。”


“唉,留在这儿。那我就晚上睡觉时把它夹在腿中间做伴儿。没牌子,没商标吗?”


“没有!不过是一件普通的旧衣服。”


说着她穿上那件破睡衣,依旧梦幻般地看着窗外。窗子开着,清晨的空气飘了进来,鸟儿的鸣啭也传了进来。鸟儿在窗前不停地飞来飞去。然后她看到弗罗西溜达出去了。是早晨了。她听到他在楼下生火,泵水,还出了后门。随后渐渐飘来煎咸肉的香味。最后他上楼来了,端着一个黑色的大托盘,那托盘大得足有门口那么宽。他把托盘放在床上,为她倒上茶。康妮身穿破睡衣,蹲在床上,埋头吃起来。他则坐在椅子上,把盘子放膝盖上吃。


“真好吃啊!”她说。“一块儿吃早餐多好呀。”


他默默地吃着,心里想的是飞速而逝的时光。这让她想起什么来,便对他说:“我多么希望跟你呆在这里,把拉格比甩在百万英里以外去吧!其实我这次走,是要离开拉格比。你明白,对吗?”


“唉!”


“你许下了愿说咱们将来一起住,一起过日子,你和我!你对我许了愿,是不是?”


“唉!只要我们能。”


“是的!咱们会那样的,会的,不是吗?”她说着向他倾过身子抓他的手腕,结果茶都溢了出来。


“唉!”他答应着,顺手擦溢出来的茶。


“咱们现在不住到一起就受不了,对吧?”她恳求道。


他抬头看看她,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是的!”他说。“可是你得在二十五分钟内离开了。”


“是吗?”她叫了起来。突然他伸出手指头警示她,然后站了起来。


弗罗西先是短促地叫了一声,然后狂吠三声发出警告。沉寂。他把自己的盘子放在托盘里,转身下了楼。康斯坦丝听到他走上了花园小径,门外有人按自行车铃。


“早上好,麦勒斯先生!挂号信!”


“哦,好!有铅笔吗?”


“给!”


停顿片刻,那陌生人说:“加拿大!”


“唉!是我一个哥们儿写来的,他在不列颠哥伦比亚。不懂他干吗要挂号。”


“没准儿是给你寄钱什么的。”


“倒像是向我要什么东西的。”


停顿片刻后那人说:“好啊!又是个好天儿啊!”


“唉!”


“再见!”


“再见!”


过了一会儿他上楼来了,看上去带点怒容。


“是邮递员。”他说。


“真早啊!”她说。


“是乡下这一班,他每次来大多都是在七点钟来。”


“你的朋友给你寄钱来了?”


“没有!只是些照片和资料,是不列颠哥伦比亚的一个地方。”


“你要去那儿吗?”


“我想咱们或许可以去那儿。”


“好啊!我相信那儿肯定很美!”


这时那邮差又来了,令他扫兴。


“这些该死的自行车,一不留神他们就来到你跟前了。但愿他没看见什么。”


“他能看见什么!”


“你得起来,收拾停当了。我出去看看。”


她看着他走上小路去侦察,带着狗,背着枪。她下楼来,梳洗一番,等他回来时她都准备停当了,几样随身带的东西都收拾进了那个小绸缎包里。


他锁上门,两个人就出发了,不过是穿过林子,而不是走小路。他还是挺加小心的。


“你觉得人一辈子里能有几次昨天夜里那样的活法吗?”


“是啊!可还有其他的日子要想想怎么过。”他简单地回了一句。


他们在草木丛生的小径上步履沉重地走着,他在前,一言不发。


“咱们一定要住在一起,共同生活,好吗?”她恳求着。


“唉!”他回答着,自顾朝前大步走着。“什么时候呢?现在你要去威尼斯什么的地方了。”


她木然地跟随着他,心沉着。现在她是难舍难离!


他停住了脚步。“我就到这儿吧。”他指指右首。


她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脖子,紧紧地贴着他。


“你得为我留着你的温柔,好吗?”她喃喃道。“我爱昨天那一夜。可你得为我留着你的温柔,啊?”


他亲了她,紧紧地抱了她一会儿。然后他叹口气,又吻了她。


“我得去看看车在不在那儿。”


他趟着低矮的荆棘和羊齿草走过去,在草地上踩出一道印子来。他去了一二分钟的光景,就迈着大步回来了。


“车还没来呢,”他说,“可是路上停着面包房的马车。”


他似乎为此感到焦虑烦恼。


“嘀!”他们听到汽车驶近时轻微的鸣笛声,正缓缓地开上桥。


“她来了,去吧!”他说。“我就不过去了。去呀!别让她耽搁在那儿。”


康妮怀着一腔悲伤,跑上了麦勒斯刚刚在草地上踏出的路,一直跑到一道高大的冬青树篱跟前,他则跟在她身后。


“那儿!从那儿穿过去!”他指指树篱当中的一道缝隙说。“我就不出去了。”


她失望地看看他。他吻吻她,催她快过去。她痛苦地爬过冬青树篱和木栅栏,跳进一条浅沟里,然后上了小路,希尔达这时正一脸烦恼地从车里走出来。


“你怎么在那儿?他呢?”


“他没来。”


康妮拿着小包进到车里,已经是泪流满面。希尔达抓起摩托车帽和风镜递给她,说:“戴上!”


康妮伪装好,然后又穿上一件骑摩托车时穿的长外套,这才坐了下来,看上去就是一个没了人样的动物,谁也认不出她了。希尔达很是公事公办地发动了车子。汽车开出了小路,上了大路。康妮朝后看看,但没发现他的身影。走吧,走吧!她流着苦涩的泪水坐在车中。分别是这么匆忙,这样意想不到,就像生离死别一样的。


“谢天谢地,你要离开他一段时间了!”希尔达说着拐上了另一条路,躲开了克罗斯黑尔村。


注释


【1】


  《宗教的形成》(剑桥1926年版,作者是Alfred North Whitehead),这里引用的是本书的最后一页。


【2】


  伦敦西区的一条街道。


【3】  这是一对著名的情人。阿贝拉德(1079—1142)是一位牧师和神学家,海洛伊丝(1098—1164)与他发生爱情后做了修女。阿贝拉德曾写道:“在我们做爱时,不放过任何爱点。”(见《阿贝拉德与海洛伊丝书信》,192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