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奥在7月满七岁了,弗雷德丽卡被要求去参加夜间家长会,跟老师交换关于利奥的情况。她和阿加莎坐在学校礼堂里,头顶上是一串彩色纸花连成的摇来晃去的一片森林,纸森林用棉线串在一起,不同的纸花串用蓝色的平头钉和图钉别在一起。她们俩和一大堆家长排队等着轮流见老师。利奥的老师是一位非常年轻的女士,穿着一件束腰宽松外衣,头发大概和明尼哈哈县一样长,眼睛被黑色眼线绕成完整的圈——老师给每位家长十分钟的时间。终于轮到弗雷德丽卡了,弗雷德丽卡坐在小学生低矮的椅子上,双手放在同样低矮的课桌上,驼着背跟老师对话。
“利奥在学校里表现得挺好,瑞佛太太,他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男孩。”
“是的,难道不是吗?”
“他跟同学们的关系也很好,交友上没有什么问题,他朋友太多了。”
“我很开心。”
“他还没能开始独立阅读。的确,他在这方面有点迟缓,我想他可能是在智力开发方面比较缓慢。”
“你说什么?”
“从阅读上看,他智力开发缓慢。”
“这当中肯定有误解,他的词汇量异常丰富。前几天他说了‘炽热’这个词,他还谈论过喷气式飞机的‘雏形’和‘阴谋诡计’什么的。”
“我能想象得出他使用那些词的情形,但这关乎阅读,他可能还没学到阅读的动作技巧。不过不用担心。”
“听着,他能读碧雅翠丝·波特所有的故事书,他曾经读给我听过。”
“瑞佛太太,那是阅读还是背诵?阅读和背诵不能混为一谈。他可能在某方面太强了,另一方面就会相对弱,基本上是这样。”
“他还读书给莎斯基亚听。”
“莎斯基亚在阅读方面就很快。但请不要担心,瑞佛太太,孩子们的智力开发速度存在差异,他会慢慢学的。”
“但我们家是一个有读书传统的家庭……”
“我猜测会不会是你让他对阅读有点反感呢?你说,会不会有那么一点?会不会是太过强调、太多期望了?对他宽容些吧,瑞佛太太。”
“但如果他不会阅读……他要怎么学习?他学不到任何东西啊……”
“千万别担心,瑞佛太太。”
老师开始看自己的手表了。
弗雷德丽卡对阿加莎诉苦。弗雷德丽卡说:“他竟然无法阅读,我完全没注意到,只看到他整天都在说话。我真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我的确怀疑过,”阿加莎说,“我曾经试验过他一两次。莎斯基亚很快,但利奥缺乏耐心。他非常不愿意理睬那些简单的词,但艰深的词他又不明白意思。但现在学校里会教各种学习方法,看与读、初步教学字母,还有各种新型实验,其中有一部分对孩子有帮助,有的则效果一般。我认识一些或许能帮上忙的人。现在利奥还处于初期,来得及。”
弗雷德丽卡感到无助,但她什么也没对利奥说。她听着利奥“读”《托德先生的故事》时感到:等到利奥回布兰大宅过暑假的时候,就算利奥不回来,她也只能甘心隐忍。她从来没料到利奥身为她的儿子,却不会阅读。
8月了,披头士去印度和马哈希[2]一起灵修,布莱恩·爱普斯坦[3]自杀身亡。披头士又急急忙忙赶回英国,但他们说马哈希开导他们不要太哀伤。裘德·梅森依然下落不明,弗雷德丽卡百无聊赖、空虚寂寞,只得跟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去了中土俱乐部。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只观察,不跳舞。他身上带了一个笔记簿,封皮是新艺术风格的设计,由紫、金、银三色组合而成。除了笔记簿,他还拿了一个纸袋,里面装的全都是软糖。他把软糖一块一块从纸袋里拿出来,又在他身前的桌子上沿着桌边把软糖摆成一排。“吃一块吧,”他对弗雷德丽卡说,“这是哈希什[4]配方的软糖,精心制作的,吃了对你有好处。”他的眼睛因为幸福感,好像要溢出水来;他姜色的头发甩啊甩的,长度就快触到肩膀;他胡须浓密,扎成一束;他的光头闪着紫色和绿色、橘色和玫红色、黄色和绛红色的光,原来是闪光灯作祟。他像一个迟钝的侏儒一样蹲在墙角,抽着他自己卷的烟草,时不时冥想似的伸出他的双手,再不就是吞咽着哈希什软糖。弗雷德丽卡本想尝一块,但下不了手。她现在是一个十足的北国清教徒,严格控制着自己的人生。她穿着一件碎花图案的直筒连身裙,削肩设计,能露出腋窝,像是小女孩穿的连身裙,裙子的底色是黑的,裙身满是纯白的小雏菊和亮蓝色的旋花属花卉。她还留着很有棱角的“头盔式”沙宣头,两侧的红色发尖不断舔着她白皙的脸颊。
“跳支舞吧,”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冲着她喊,“如果你愿意的话。”喊完便吞下另一块挺大的软糖。弗雷德丽卡没跳舞,她环顾着四周。这个地方像个仓库一样,或者说飞机棚。四壁全都是混凝土,只有灯光打过来时,墙壁才有颜色,那些灯光,有的在穿行,有的在跳跃,有的在打转,光线极强极猛,让人眼花缭乱。俱乐部里烟雾氤氲,烟雾改变着光照,或让光增厚,或让光渗透,或让光聚拢,或让光扭曲。不但是烟雾,连声音都和光起了反应,那声音似乎像线状物一样,被光运载着散播着。俱乐部某处——挺远的一处,应该有一个乐团在演奏,一个组合在演唱。阿夫拉姆·斯尼特金非要躲在边缘区域,弗雷德丽卡和他待在类似于凹室的一角,他们所在的位置看不到表演者。
弗雷德丽卡自认是一个没有乐感的人,因此她在这个场合不能说多享受,她感到自己快被噪声给撕裂了。脉动、嘶鸣、轰响、敲打、鼓点、节奏、重奏、撞击,都放大了她由内而外的撕裂感。这地方真没给她什么快感,只是一个劲儿地让她的耳朵充血,好像连肾脏里的血液也上蹿下跳,疼死了、疼死了、疼死了啊!
人们在舞动、在回旋,那是一幅如梦似幻的画面——圆锥形的女巫袖连身裙、精灵穿的宽摆大长袍、层层垂坠的黑色薄纱衣、银色与白色相间的网状披挂、紫色黑色的邪魅之花、纯白的玫瑰和月光花,全都在起舞!他们如蛇一般虬曲扭动,轻颤慢转,他们随旋律聚合在一起,脸上还挂着浅笑,似乎要施咒或招魂。所有人都在舞蹈,但没有两两成形的双人舞。弗雷德丽卡拿手的只有牛仔舞——她可以在男人的手臂边缘转来转去,像螺旋一样旋扭出去,再跺脚,一声大笑后,再顺着男人的手臂转回来。牛仔舞就是性爱,牛仔舞就是兴致,牛仔舞让人开怀大笑也气喘吁吁。弗雷德丽卡眼前这些跳舞的人,多数是女孩子,她们时而像低矮的蘑菇,时而像盘绕的花朵,她们一起转圈,一起复位,所有动作都是同时完成,她们是一个整体中整齐的个体,却没有个人主义,也没有成双结对。
“我能跟这些人产生心灵共鸣!”阿夫拉姆·斯尼特金欢呼着。他又吞下一块软糖,面带极乐笑容,又叨念一遍:“我能跟这些人产生心灵共鸣!”弗雷德丽卡看着他在笔记簿上写下这句话——“我能跟这些人产生心灵共鸣。”句末画了一个笑脸,写了几个铜版印刷字体的字母,还画了一连串圆圈,圆圈外围被添上了一条蛇。
他不断重复着:“我能跟这些人产生心灵共鸣!”
弗雷德丽卡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穿行于跳舞的人群中,寻找着洗手间。喧嚣声越来越大,已经不能说是噪声了,最后变成一声号叫,一声咆哮,一声呜呼。她终于能看一眼到底是一群什么人在表演。主唱穿着一袭多色块绸缎拼接而成的宽松长衣,长衣的袖子是银色的,翻领特别大,裤子是白色缎面质料,头上戴着一顶奥古斯塔斯·约翰式的白色绸布礼帽。他挥舞着一支以花和丝带装饰的长棍,兴奋至极,他的头向后仰,他的喉结随着他或啼或吠的叫声上上下下地抽动,他的脸是约翰·奥托卡尔的脸。
弗雷德丽卡先是转身走回表演场地看了看,接着原路折返回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待着的地方。她觉得自己还是赶快回家的好。她的牙齿是蓝色的,双手是绿色的,头发是暗紫色的。她在烟雾中摇曳,她在那些“梦中人”身边绕行。她终于找到了阿夫拉姆·斯尼特金,也不知阿夫拉姆·斯尼特金是在嘟哝还是吆喝:“我能跟这些人产生心灵共鸣!”
弗雷德丽卡丧失了语言功能,赫伯特的两句诗自动地在她头脑中吟咏:
如此纤细而瘠薄,不见防护或友人
每场暴雨和每阵飓风,都将我的身体穿透。
她开始跟着朗诵,对自己朗诵,像在念咒。后来,每一次有人提到“60年代”,她都会想起这天的情景,想起“扎格和齐格齐格齐山羊”在中土俱乐部的表演,想起哼唱变成了哀号,想起灯光搭建而成的迷宫,想起一个个跳舞的女孩汇成了同步的大群体,想起“如此纤细而瘠薄,不见防护或友人”,想起“我能跟这些人产生心灵共鸣”,想起“每场暴雨和每阵飓风,都将我的身体穿透”。穿透、穿透、穿透。
“我们需要裘德来签署上诉书,”鲁珀特·帕罗特说,“弗雷德丽卡,你总是能帮我们找到他,这一次呢?”
“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媒体也在找他,但没人听到他的一丝风声。”
“你看他会不会是投河自尽了?”
“我倒觉得,”塞缪尔·奥利芬特插嘴道,“他就算投河,也会确保我们每个人都看到他投河的过程,至少也会让我们寻获他的尸体。”
“我一开始也是那么想的,但现在很不确定。我们之中有没有任何人能有一点关于裘德的线索?”
“丹尼尔!”弗雷德丽卡急中生智,“裘德以前总打电话给地窖里的丹尼尔,打给丹尼尔和霍利教士!”
弗雷德丽卡和鲁珀特·帕罗特急匆匆地赶往圣西门教堂。丹尼尔坐在他蛋箱似的隔音间里,接听一个中学男生的电话,男生说自己高级水平考试没过,吞下了六片可待因。丹尼尔正在苦口婆心地劝说男生去医院,过了一会儿,男生挂断了电话,不知道他是无聊了,或困得打起了瞌睡,还是难过得不能自已。丹尼尔在记录簿上总结了这次电话,这个个案就算处理完了。“我想他知道六片可待因毒不死自己,也可能我设想的有错。”丹尼尔对弗雷德丽卡和鲁珀特·帕罗特说,“你们怎么来了?”
“是为了裘德,我们怎么也找不到裘德。我们需要他在上诉书上签名。当然,我们也万分担心他的安危。我们想确认他是安全的,非常想。”
“可他没来过啊。”
“他有没有打电话过来?”弗雷德丽卡心急火燎。
“如果他打电话过来,那电话内容我得保密。但是他没打电话给我们,没有。”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不,不知道。可能是南伦敦?他给我这样的印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有一次搭地铁和我回‘家’,我们刚好顺路。”弗雷德丽卡回忆道。
“可南伦敦这么大!”鲁珀特说,“再说他也有可能去了别的地方,什么地方都可能去,不过他没钱去。”
“他没有银行账户吗?”
“对,他都用邮政汇票,或者现金。”
丹尼尔翻看着早期的电话记录。当时裘德·梅森还是个令人反感的无名氏,大家都称他“钢线”。正当众人查找线索的时候,金妮·格林希尔来了,她端来了茶,问他们在做什么。
“我记得一件事。”金妮·格林希尔说,“我记得一件事。”她在认真追溯那件事。
“我算和他有过一次完整的对话。那天丹尼尔不在,丹尼尔去了约克郡。那个人说起自己住在塔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