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监护权听证会里最主要的疑虑或最大的推定是:法庭会不会鉴于女性天生的母性特质,而倾向于母亲?毋庸讳言,从生理因素上推断,母亲能够较好地哺育、抚养儿童,幼童也需要母亲的切实关照——至少在童年前期或早期是这样。但是,瑞佛太太在那些对她不是特别友善的人口中,被描述成一个‘没有母性的女人’,的确,她不是典范式的母亲形象,但可被称为典范母亲的女性少之又少,却都能把孩子抚养成人。玛姆特小姐可以说是非常有母性,但瑞佛太太对照料儿子的玛姆特小姐毫无怨恨之心,尽管瑞佛太太自己的母职很大程度上被玛姆特小姐代为履行,而玛姆特小姐对瑞佛太太怀有明显的敌意,也对瑞佛太太的儿子有极强的占有欲,这种心态本席无法完全赞同。瑞佛先生一方提出了生动而有说服力的证据,向我们展示,瑞佛家是拥有古老传统的家族,这些传统需要儿子来继承。更令本席震撼的是瑞佛太太对自己家庭背景的描述,她相当有书香气息的家庭也有家风和传统,她想让儿子继承温和谦逊、知书识礼的气质也是相当合理的。毕竟,这个世界由各种不同人文风貌的家庭组合而成,有重视体育的,也有爱好阅读的;有极富创业精神的,也有尊崇知性风范的。”
法官谈到了对他们儿子的看法:“我完全被父母双方对儿子深切的爱打动,双方都把儿子的福祉摆在首要地位。从这个角度上看,比起在这个法庭上见过的很多孩子,我必须说利奥真是无比幸运。比较确定的是相比起跟随父亲,跟随母亲的他,日子可能不会过得太稳当太舒服,但稳当和舒服可不是人生的全部。我作为一个先后从一所斯巴达式的预科学校和一所校纪严格的公立学校毕业的老人家,接下来要表达的观点可能会令瑞佛太太有点惊讶——我相当认同她的观点:小男孩最好还是能够待在家里,和爱他的人们住在一起,通勤上学,不应住校。”
巴洛太太提供的意见,也是法官考量的重要因素。对此法官说:“巴洛太太对父母双方,以及布兰大宅的各位都做了详尽的实地走访和对话。巴洛太太严谨、清晰和洞察力极敏锐的调查报告,令我感佩。她特别指出,对利奥的聪明智慧她感到尤其惊喜,听完她的分析后,我今天上午也亲自见了见利奥,和他有过一番交谈。我在这样与儿童交谈的场合,都以不穿法官袍的普通形象出现,毕竟我是得帮助孩子们,而不是吓着孩子们。相当明确的是,我与利奥的谈话,印证了巴洛太太对我的转述——利奥清楚地表达了与母亲在一起的意愿。同时,他也不愿意与他的父亲和他的旧家断绝联系,不过,他担忧,对他来说,在所能发生的所有事情之中,失去母亲才是最坏的结果,他的原话是说失去母亲是一件‘糟糕事情’。巴洛太太汇报说,令这个孩子感到担忧的几个因素是,害怕母亲离开他,害怕自己被迫与母亲隔离。尽管童言童语,他说出的却都是棘手问题,但我认为他已经给自己找到了方向和出路,也免除了本法庭在监护权判定上的为难,因为他能思维缜密、毫无畏惧地表达自己的心愿,他有真诚的期待和沟通的能力——我也应在这几点上向他的父母表述祝贺。”
法官最后宣判:“本席宣判父亲和母亲拥有对儿子的共同监护权——此外,本席希望,父亲至少须尊重母亲在对儿子早期教育的就学形式和学校选择上占有的主导权。我将对儿子的抚养权和管束权判给母亲——弗雷德丽卡·瑞佛。”
所有人步出法庭,弗雷德丽卡头晕目眩地站在那里,四下张望,不知道利奥人在哪里。她惶惑中听到一阵扭打的声音和尖厉的喊叫,她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只觉得头部左边突然被敲得很痛。原来是皮皮·玛姆特冲了过来,用沉重的手提包狠狠往弗雷德丽卡脸上砸。锋利的金属环扣撕裂了弗雷德丽卡的眼角,她的脸颊也马上因挫伤而肿胀瘀血。布兰大宅的人迅速将歇斯底里大哭大喊的皮皮·玛姆特围起来,架住她,把她拉走了。奈杰尔留下来检查弗雷德丽卡的伤势,但巴洛太太把弗雷德丽卡拉往自己身边,用一条覆盖着波斯羔羊皮的胳膊圈住了弗雷德丽卡的肩膀。巴洛太太浑身散发着浓烈的Je Reviens香水味,臂力雄厚的她把弗雷德丽卡从长廊上拖走。不知怎的,弗雷德丽卡觉得这场袭击给自己带来一种久违的解脱。奈杰尔在长廊那头大声呼唤:“我会改天再去找你看你的!”弗雷德丽卡点头,发现自己的头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一条手帕给包住了,她看不到的是手帕上渗着她的血。耳边全是各种鞋跟敲打地面的声响,布兰大宅的人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法庭。在一个接待室里,弗雷德丽卡终于和利奥“久别重逢”,弗雷德丽卡一见利奥就开始哭。安西娅·巴洛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盛着热水的小钵,还有棉絮。她用棉絮蘸水,处理着弗雷德丽卡脸上的伤。安西娅·巴洛俯身帮弗雷德丽卡擦拭,弗雷德丽卡鼻子闻到各种气味:消毒水味、Je Reviens香水味,还有利奥头发的气味,利奥的头发真是又红又暖。他没对弗雷德丽卡讲述离开法庭时的经历,也没有问弗雷德丽卡怎么会弄成这副模样。他的手指紧扣着她的手指,问了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1967年的春天张皇地溜走,夏天不明所以地来了。哈梅林广场的“中产阶级风格”改造计划还在进行:天竺葵的花盆和小翠柏的花盆出现了,又被偷光了;越来越多的窗户被漆成白色,显示出中产阶级格调;一条公园长椅摆到草坪前,紧接着被偷走了,然后那儿被安装了一条看上去就很沉重的金属长椅,长椅被固定在地面上,这下没人搬得动了;长椅旁边摆了一个亮绿色的垃圾桶,也是被固定在地面上。私密的同性恋行为,以及堕胎都被合法化了,世界在五彩斑斓中绽放、爆炸——披头士发行了唱片《佩珀中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彼得·布莱克设计的封套上正中是身着亮色锦缎制服的四个留八字须的大胡子中士,旁边是他们身穿正装的制作于1963年的蜡像,披头士这四位大胡子站在一大班名人的纸板前,包括卡尔·马克思、劳莱与哈台、阿莱斯特·克劳利、拳王阿里、蒙娜丽莎、W. C.菲尔兹和泰山等,这张唱片中的歌曲充满了新奇创意,《在天空中戴着钻石的露西》《橘子树和果子酱天空》……英国广播公司第二台开始播放彩色节目,弗雷德丽卡弄来一台彩色电视机,因为电视上有她参与的一个女性杂志节目,节目名称为《博阿迪西亚》,节目里到处是穿着迷你裙、亮皮靴、金色防雨绸外衣大步流星的事业女性。弗雷德丽卡一看电视就停不下来,利奥也一样。告别《松饼骡》《维吉尼亚人》《超人》等模糊不清的黑白世界,电视的色彩变得丰富、亮丽、光怪陆离,叫人神魂颠倒。就连一只橙子被切开都成了一种闪闪发亮的新启示,一朵玫瑰花盛开的过程更是一场视觉盛宴,还有女皇的衣服再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了,她那些粉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黄色的穿着怎么看起来如此离谱又失态?《斯迪尔福兹委员会报告》终于出版了,因为最终稿太厚实,所以分成两卷出版,一经问世,立即引起一阵风暴式的抗议——《放任自流有了许可证?》《给我们的孩子戴上机械学校的脚镣》《他们为什么意识不到教育就是压迫》《跟不上形势委员会》《以儿童为中心?不可理喻的委员会》《我们的动词和连词哪儿去了?》《脱轨的分词》……诸如此类的文章一时间多到满坑满谷。委员会成员之一罗杰·梅戈格火上浇油,写了一封抗议信,炮轰委员会不懂得师生之间共同合作和互相信任的必要性。另一位委员会成员盖伊·克鲁姆也写了一篇干巴巴的短文,预测一些技能将永不复存在。没有什么记者从头至尾读完这份《斯迪尔福兹委员会报告》,因此在报道委员会的结论时总与这份报告的作者原意有很大出入。亚历山大·韦德伯恩被委托制作了一系列用于教育频道播放之用的莎士比亚戏剧片段,片段中的演员们都穿现代时装,他还想写一出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布莱希特式的话剧。
卡修斯·克莱撕毁了自己收到的征兵单,拒绝参加越战,与亚洲的有色人种作战。这一年的6月,以色列人在“六日战争”中战胜了埃及人和约旦人;他们穿越了重重地雷陷阱,任由地雷在他们的号角声中爆炸,气势万钧地控制了耶路撒冷旧城,继续向哭墙脚下挺进。
7月,在圆屋剧场举办了自由辩证法会议,反精神医学的学者们在会议上痛心疾首——人类将被幻觉和故弄玄虚的伎俩毁灭。斯托克利·卡迈克尔号召第三世界国家人民和美国的黑人从白人手中夺下枪支,并物尽其用;赫伯特·马尔库塞说会场摆放的鲜花让他心旷神怡,他相信马克思主义者将从技术中解放出本能的自我。会议上,与会者严厉谴责了集体自杀和屠杀行为。戴维·库珀以“超越语言”为题,发表了总结演讲,呼吁终结一切对立,包括“主观与客观、白与黑、压迫者与被压迫者、殖民者与被殖民者、施虐者与受虐者、杀人犯和被杀者、精神病医生和病人、教师和学生、监护人和被监护人、食人者和被食者、肏人者和被肏者、拉屎的人和被拉了一头屎的人”。会议上还举办了一场用钢琴木架、金属管、装牛奶的板条箱、空罐头罐子作为乐器的演奏会。会场上真的是处处以花朵装饰,有的争芳吐艳,有的蔫头耷脑。
对《乱言塔》的上诉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比较让人紧张的是裘德·梅森至今杳无影踪,有人觉得他可能又逃回了巴黎,当然还有一种谁也没能说出口的猜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另一个音信全无的人是约翰·奥托卡尔,自从在弗雷德丽卡的离婚案上被列为关系人、共同答辩人以来,他全无回应,形同绝迹于人间。弗雷德丽卡放弃了他,她有她的自尊,没有往约翰·奥托卡尔工作的地方打电话;如果约翰·奥托卡尔再也不要见她,她也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她后来又去了戴斯蒙德·布尔的画室一两次,还和休·平克跳了舞,休·平克可能不是个很好的舞者,但他卖出了一整套诗,出版了诗集《地下俄耳甫斯》——是鲁珀特·帕罗特的出版社帮他出的。对英国人来说,1967年是很奇妙很忙乱的一年,在很多人记忆中留下的印象是:这一年好像比以前的任何一年都要长,就像长盛不衰的“权力归花儿”运动一样。可是对大多数人而言,那种噪声、气氛、光焰是很表面很空虚的——不过是一些口号式语言,是人们在烹饪、推轮椅、陪护年长者,在商场里银行里图书馆里工作,或者跑进酒吧或什么嘉年华里时,耳边飘过一两次或更多几次的类似口号而已。1967年6月,“自发的地下”的音乐基地UFO俱乐部,催生了电子花园俱乐部。电子花园俱乐部在考沃特花园横空出世,还引起小野洋子和街头剧团组合“爆炸星系”两方支持者的对抗。阿夫拉姆·斯尼特金开始使用民族方法学,对“权力归花儿”的活动人士“花的孩子”、电子花园、色彩斑斓的梦境、炼金术婚礼进行研究。他也喜欢上了弗雷德丽卡,好几次试着约弗雷德丽卡一起去俱乐部里玩,但弗雷德丽卡直到8月电子花园俱乐部关闭再以中土俱乐部为名重开时,才跟斯尼特金去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