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娱乐
首 页
购买会员
联系网站
会员中心
第11章


“我无法抗拒它精密的构筑原理。”


“这件羊毛衫也有构筑原理?”


“你还没看出来吗?这件羊毛衫有着秩序与混乱的精美结合。每个三角形都绕着彼此旋转又旋转,或者上上下下——它们严格遵循光谱的规律,从紫罗兰色一直排到深红色。而在规律的基础之上,一切又都是随机的。就比如从某个角度看,橘色和粉红色和绿色随性排列,简直毫无章法。我喜欢这种冲突性。当我发现了这件羊毛衫的构筑原理时,我喜不自胜。我明知自己没有雄厚财力,却坚持买下了它。”


他自始至终没有把眼神从弗雷德丽卡眼睛上移开过。


“弗雷德丽卡正依据法律规定,实践着毫无欲求。”裘德告诉约翰·奥托卡尔。


“这挺难的。”约翰·奥托卡尔笑着说。


“就整体而言,这样的确是会导致逆反情绪,”裘德说,“就像很多事情已经规定好或要求好,我呢,却总想反其道而行。”


约翰·奥托卡尔继续微笑着。弗雷德丽卡把眼神丢进自己的酒杯里,脸上不禁潮红,她想起了裘德写的小说《乱言塔》。裘德怎么会不知道欲求和奇事的机缘。她又抬起头来,看着约翰·奥托卡尔衣服上一块一块的三角形,想象在这件衣服底下的约翰·奥托卡尔是什么样子……不,他不能出现在欲求之中,但弗雷德丽卡总是希冀着她不能得到的东西。约翰·奥托卡尔肌肤紧绷,他上唇部位剃掉的髭须泛着金黄色。“他的眼神真是很和蔼。”弗雷德丽卡这么想着,但也不太确定。她问约翰·奥托卡尔:“你也会像乔治一样,无时无刻不记挂着你的工作吗?”


“连做梦都梦到在工作。我梦到我正为一个游轮设计程序。梦里我边环游世界边计算船队的最优化部署,连我使用的机器都在与我对话。我在尼日利亚离岸,我登上一艘船,我的机器忽然显示出:‘什么船?根本没有船。’我也梦到了其他事情。”约翰·奥托卡尔对弗雷德丽卡说话时,眼神锁定着她。


“但我的工作好像要离我远去了,”裘德说,“鲁珀特·帕罗特现在握有我的原稿,我简直像一切都被褫夺了那样。我只能坐在大英博物馆里,读取人类的完美潜能。这对我是惩戒,惩戒!”


酒吧打烊了,这一伙人出现在街头。弗雷德丽卡出发去乘坐伦敦地铁的北线。约翰·奥托卡尔收敛他斑斓的彩色光焰,披上一件黑色聚氯乙烯材质的雨衣,陪着弗雷德丽卡一起往地铁站走。裘德也陪着弗雷德丽卡。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约翰·奥托卡尔问弗雷德丽卡。弗雷德丽卡和他并肩站在斑马线上,她发现自己瑟瑟发抖。“我也要送你回家,”裘德对弗雷德丽卡说,“我和你走同一个方向。我住在斯托克韦尔,我们刚好可以一起回家。”


“我从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弗雷德丽卡对裘德说着话,但眼睛却看着约翰·奥托卡尔。


“没人知道我住在哪里。”裘德说,“但在地铁里,我好像起不到保护一位女士的作用。他们偶尔会攻击我——那些缺乏教养的伦敦男孩儿,他们只要喝得有点醉,就会对我产生反感。而你们两个恰恰可以保护我,你们尽量多坐几站再下车。”


约翰·奥托卡尔说:“会不会是你看起来就像是想要被攻击那样?”


“我看起来就是我应该看起来的样子。我的本性就是看起来这个样子,这是我的身份认同,也是我的真实个性,这是我就算去了墨西哥也不会改变的样子,这是我要在攀登跨越彩虹之桥时要穿的礼服,我要穿成这样去‘联结’我心中的散文和激情,即使我因为这样而被人类鄙薄和抛弃,我也必须忍受这一切。我无法在我的肤肉之上,再戴一副面具。”裘德一边说,一边睥睨着约翰·奥托卡尔亮晶晶的雨衣和他雨衣里那件集天地光彩于一体的羊毛衫。


“所以你要求我和你一起回家,是为了让我保护你?”


“不,不,不是的,是为了让你保护弗雷德丽卡。你可以把我和我的命运一起遗弃在椭圆体育场那一站。接下来,我会独自搭着那条黑暗的地铁线直到终点。但是和你在一起,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减少我被扒光、鞭打、侵害和伏击的危险。”


他们悄无声息地搭着地铁,约翰·奥托卡尔和弗雷德丽卡一起在椭圆体育场这一站下车,独留裘德面对他未知却充满各种可预知可能性的命运。他们透过窗口看着裘德面无表情的灰色脸孔,目送这节发着光的车厢,疾驰向无尽的黑暗。被强迫和满身腐臭的裘德同处一节拥挤的车厢,对弗雷德丽卡和约翰·奥托卡尔来说,有一种浇熄性欲的功能。他们就一起走着,隔得挺远,穿越了漆黑的长街,走进哈梅林广场,又转了一个弯,但还是隔得挺远。到门阶上的时候,他们彻底隔开了。弗雷德丽卡没有邀请约翰·奥托卡尔进屋。街灯让小河流淌出粼粼金波,也让聚氯乙烯的光滑的平面和折缝处反射出银光。


“我会打电话给你的,”约翰·奥托卡尔说,“如果可以的话。”他的口气听起来很闲适。


“是可以的。”弗雷德丽卡说。她进屋去了,抽身离开了夜色。也就是说,她先迈出了第一步。


但是他的电话没有打来,下一周,他也没出现在校外文学课上。


阿诺德·贝格比接到了奈杰尔·瑞佛委任律师的回复。回复上说:当事人选择对离婚进行抗辩,并否认对婚姻过程中的所有指控,也要求立即协商对其儿子——利奥·亚历山大的探视。弗雷德丽卡说她不想见奈杰尔,事实上,她害怕他,也不想让利奥不开心。贝格比说只有她展现出理性的一面,才能在离婚案中有更多赢面——除非她预见到这次见面,奈杰尔还是会对她或她的孩子暴力相向。“他不会对利奥施以暴力,”弗雷德丽卡说,“他是爱利奥的。”奈杰尔和利奥的样子浮现于弗雷德丽卡眼前,奈杰尔不断膨大,像魔鬼一般,大声吼叫,眼中冒火,他浑身是黑蓝色的,像通了电一般狂躁。利奥,有着弗雷德丽卡的发色、奈杰尔的眼睛、弗雷德丽卡的嘴巴、奈杰尔健壮敦实的骨架,除此之外,他有着他这个年龄的孩子独有的洁白、专注、易受惊的面孔。弗雷德丽卡身体中有一小部分固执的公正,这份公正明确对她指出:一个孩子只有一个父亲,孩子和父亲最好的相处方法是互相了解,而不是单凭想象。于是,她答应见奈杰尔,见面安排在阿诺德·贝格比的办公室。


她以为他会将愠怒和憎恶全部从眼睛中射向她。没想到,他坐在贝格比的椅子上,窗棂的格子暗影落在他黝黑的脸上,他整具身体躲藏在他深色的西装里,给了她一个意愿坚决又像商业会面时的表情。他此时是一个完整的、活着的、复杂的人类生物,不是一个魔鬼。她好像不认识他了。她只记得他赤身裸体时强壮又矫健的肢体动作。他开口了:“当然,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


“为什么?我们根本不幸福,我把你逼疯了,而你也期望我成为我根本无法成为的人。”


“我们有利奥,”奈杰尔用了一个并不公正的动词,“我们可以尝试。”


“我没办法尝试。”弗雷德丽卡冷冷地回答。


他们开始互瞪对方。


“无论如何,让我见利奥,让他回家过一个假期。”


“家?”


“他出生的地方,他长大的地方——如果你偏要咬文嚼字的话。让他在野地里奔跑,让我能见见他。他是我的儿子,我爱他,你无法否认这一点,你的正直不容你否认这一点。”


“我知道你爱他,他也爱你。”


“所以没有必要让他回避我,我保证不会惹他伤心。”


贝格比说:“瑞佛太太担心的是,你无法在约定的时间让孩子回到母亲身边。”


“我当然不会想把孩子还给弗雷德丽卡。但是我也没有愚笨到以为把他强硬留在我身边就能让我规避一切麻烦的程度。而且我也不是个怪物——不管弗雷德丽卡到底怎么想——我不会把一个想去别处的孩子紧紧抓住。”


弗雷德丽卡对他的最后一句话的真假不置可否,但从理性上看,那句话是成立的。


“让利奥在夏天回来一个月。”


“不行,一个月太长了,他会忧虑。”


“那就三个星期。我保证不会跟他讨论整件事最终的结果——也不会试着去说服他从此永远地留下来。就让他骑一骑他的小黑马,让他在田野中奔跑,他会很开心的,他也会觉得事情会好转。他一定十分想念布兰大宅,而且有一天,布兰大宅将是他的。”


“好吧,”弗雷德丽卡说,“三个星期。”她对孩子所知甚少,即使是利奥,她也未能完全洞悉。她从直觉上为利奥做出了判断,她觉得利奥花三个星期去探访他从小到大住过的地方刚好,时间如果超出三个星期,利奥就会陷入对失去母亲或失去童年旧居的担忧之中——但,哪个?哪个?什么才是对利奥最好的?


“如果他完全不想回到你身边,你也必须接受现实。我答应会努力,让他回到你身边时不那么困难。”弗雷德丽卡说。


“我相信你。”奈杰尔说。他突然又因发怒而改口:“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我不知道我怎么还能因任何一件事情重新相信你!”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咽下了这口气,恢复成穿着西装的一个微笑着的男人。


弗雷德丽卡跟利奥沟通。她问他:“你愿不愿意夏天的时候回布兰大宅住三个星期?”“和你一起吗?”他立即回问——弗雷德丽卡知道他会这么问。“不,”弗雷德丽卡说,“只是跟着爸爸一同回去,他想见你,很想见你。”她故作坚强地说着。她想象着全英格兰谁要紧接着说出下面几句如此悲伤的话——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我们以后再也不能三个人一起生活了,但是我们俩都爱你,我们俩都想见你。”利奥捏着自己的两片小嘴唇,陷入了考虑。他甚至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好看不见弗雷德丽卡,把她暂时排除在考虑之外。弗雷德丽卡这时想起了自己的外甥威尔,那个拒绝原谅父亲的孩子。“利奥最终会原谅我吗?”弗雷德丽卡扪心自问。“三个星期是多长?”利奥问弗雷德丽卡,但没有得到回答,因为弗雷德丽卡还没有办法进入这个小孩子头脑中,对三个星期从时长上做出一种小孩子听得懂的描述:“我只知道三个星期里,我会想你。”弗雷德丽卡干巴巴地、故作镇定地、内心绝望地说。利奥也对弗雷德丽卡说了同样的一番话,用的是同样干巴巴的听起来镇定的语气,但他觉得去玩三个星期是很好的。


利奥7月离开,他会在布兰大宅过他的五岁生日。这一阵子,校外课会在暑期停课,而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学生们也将准备他们的期末考试。可能会有几本书能让弗雷德丽卡写书评吧,如果没有新书的话,弗雷德丽卡的收入会在夏天骤减至很小的数目,只剩鲁珀特·帕罗特支付给她的那笔先要读一大堆质量参差的初稿然后写出版评估报告的收入。阿加莎这期间很忙,她正在起草斯迪尔福兹委员会的第一份探访报告。弗雷德丽卡上楼帮莎斯基亚准备茶点,第二天,则轮到阿加莎自己照顾女儿,可阿加莎回到家,发现她的朋友,也是她的室友的弗雷德丽卡,坐在阿加莎原先坐着讲故事的沙发上,为莎斯基亚读托尔金的小说。见母亲回来,莎斯基亚飞快地从沙发上朝阿加莎飞扑过来,阿加莎也敞开怀抱,一把将莎斯基亚抱起。弗雷德丽卡开始流泪,脸上满是苦咸的泪水。阿加莎赶忙坐到弗雷德丽卡身边,轻轻捋了捋弗雷德丽卡的头发,再环抱着弗雷德丽卡瘦弱的双肩。莎斯基亚也伸出手去抚摸弗雷德丽卡湿了的脸颊。弗雷德丽卡想对阿加莎哭喊:“我亲手毁掉了利奥的人生。”但不能,弗雷德丽卡不能在莎斯基亚眼前这么说。阿加莎给弗雷德丽卡端来咖啡,还有裹着巧克力酱的饼干,让弗雷德丽卡好好放一个假。“莎斯基亚和我要外出一阵子,”阿加莎说,但没点明母女俩的目的地,“所以你就自由了。多吃点饼干,你需要血糖。没有人的人生是完美的,人们总会也总要挺过来。利奥爱你,你爱利奥,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