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在本性上就是倾向于质疑别人的陈述,”贝格比说,“当然我愿意接受长久以来你对你丈夫都保有忠诚的说法。”
“这跟是否保有忠诚没有关系,”弗雷德丽卡驳斥道,“我也不确定你所指的忠诚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要说的是,我没有和其他人发生过性行为。”
“非常好!”
直到现在,弗雷德丽卡都感到她的律师并不喜欢她。有些事情她没做也没说,却是她该做也该说的。或许,她应该在他面前啜泣?最近,所有涌动的情绪都在自行枯竭,并最终让她麻木。当她还是个年轻女孩的时候,她常常大喊大哭。但现在,她知道她应该让自己更稳定,更强而有力。然而,她很明显的感受是:阿诺德·贝格比对她的麻木和坚强并不抱全然的赞赏。
回到哈梅林广场,她看到同样的两个女人坐在那里,还有同样的两个孩子在草地上玩耍。他们和弗雷德丽卡隔着铁栅栏,在上了锁的铁门的另一端。孩子们戴着亮粉红色的毛线帽,穿着看起来暖和的外套,但双腿从大腿开始便几乎是裸露的,他们正追逐着一个粉色和蓝色相间的塑料球,跑进灌木丛中,一群孩子大笑着向前猛冲。长椅上坐着的两个人,也穿着孩子气十足的衣服,高声劝诫跑得越来越远的孩子们:“要留神啊!”弗雷德丽卡坐在铁栅栏的另一侧,感觉自己像是个被关在牢笼里或捆缚于网中的野兽。她仿佛看到自己被关在铁栏杆的笼子里,底下装了轮子的笼子正在往前走,笼中的自己龇牙低吼、一瘸一拐。她自己应该是先被大树枝上撒下的捕兽网所捉获,再被丢进笼子里的。捕兽网不是奈杰尔安置的,但一股热血冲脑的奈杰尔在她身后气喘吁吁、紧追不舍,奈杰尔朝她扔出一把斧头,血从她的腰腿上喷出。那张捕兽网是用词汇编织而成的,但那全都不是能用来描述她此刻经历的词——通奸、纵容、婚前不节行为、上诉方、被告方……她尝试去解读这些词。通奸有不纯洁的言外之意,就像是掺入杂质的牛油,掺假的白面粉,甚至有一种窃取的意味;不节行为就好像在肠子和膀胱等器官失禁或肌肉不受控的情况下,身体所肆意享有的性欢愉。“括约肌的正确用途是盛装。”弗雷德丽卡想。而那些法律专有名词,所承载的是一整个社会中女性对男性的附属历史,女人就是男人的财产,是男人身体的一部分,所以不能被玷污。而在自制和无节之间的,是怪异的、古老的、强大的基督教道德历史。在剑桥,性代表着自由、个性,是一种令人雀跃的自我决断、能力、选择的声明主张,是与所谓的“生物学恐怖主义”的暗流并行到几乎要汇流。弗雷德丽卡追忆着:“在那些时光里,我们每个人都在反叛中欣喜若狂,反对教条、反对布尔乔亚式的谈性色变和危言耸听、反对我们的父母亲——是刻意反对父母亲的,为反而反,总之,我们给父母亲贴上的标签是:卫道、冷血、体面。但是这些法律名词与古典的‘拘谨’‘高尚’所具有的概念也是南辕北辙的,这是在‘公众道德领域’中使用的尖刻语言,它将我作为社会成员来裁断,为我提供摆脱泥淖的方法——它提供的方法是让我融入社会,让我漫不经心地走入婚姻——因为它所要解决的问题不外是:到底要不要结婚。”
结束了在“我们那悲郁的女神”学校的校外课,弗雷德丽卡回到哈梅林广场的住所,利奥正在和莎斯基亚、临时来帮工的老保姆阿尔玛·伯德塞耶太太一起喝下午茶。阿加莎也在晚餐时间赶了回来。夜幕悄悄落下,一伙孩子在地下室的窗口前嬉闹了一小会儿,很快跑开了。阿加莎和弗雷德丽卡放下了窗帘,拉下了百叶窗,将室内营造成暧暧含光、幽幽透暖的一个空间。阿加莎开始读她写的故事:四个旅人被一个名叫亚勒里·布朗的浑身泥巴的小精灵引入了很深的一片小丛林,天也正好下起雪来,大片大片雪花簌簌降落,扑灭了他们生起来的火,把他们困在黑暗之中——那是再真实不过的一片黑暗。在他们和天空中的星月之间,横亘着一片极厚的潮湿云层。阿特格尔听着矮树丛中鼩鼱和老鼠的窃窃私语,也注意到多刺枝杈上鸱鸮正在驻足观望,他还听到湿冷树叶底下、腐殖质底下、土壤底下,有蠕虫细微的声响。鼩鼱和老鼠谛听着蠕虫的声音,鸱鸮谛听着鼩鼱和老鼠的声音,孩子们在这温暖的房中谛听着、瑟缩着,也想象着置身黑暗的恐惧。所有的生物都在倾诉着饥馑,想象着食粮。鸱鸮很不喜欢人类的气味,所以一动不动。突然间,朵儿·特罗斯托看到远处纠缠不清的荆棘丛和刺针林中有一道冷光闪过……
“继续讲啊。”利奥说。
“我不能讲了,”阿加莎说,“没有了,我还没写完。”
“但是你心里面知道啊。”利奥说。
“不,我并不确切地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阿加莎说,“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为什么会有黑暗呢?”莎斯基亚问。
“因为我们居住在地球上,地球自己转动着、转动着,与此同时,地球还围绕着太阳转着更大的圆圈,所以当黑夜到来的时候,我们在地球上背对着火热太阳的一面,太阳是一个冒着火的大球……”
“那这又是为什么呢?”莎斯基亚问。
“我也不知道了。”阿加莎说。
“我是不怕黑的。”利奥把自己红扑扑热乎乎的小脸放在弗雷德丽卡的膝盖上,休息着。
但弗雷德丽卡却是害怕的,她害怕自己正一步步走进的小丛林,害怕以后会发生的事情,害怕失去利奥,害怕伤害利奥。这些事情此时已经摊开于公共道德领域了,某个地方的某个人,将要对她审判、裁决。她颤抖着搂紧了利奥。
她紧攥着“E. M.福斯特和D. H.劳伦斯小说中爱情与婚姻”的讲义,来到那所名叫“我们那悲郁的女神”的学校,她被地铁之行——这短短的旅程安慰到了。有这么多人,这么多张脸孔,这么多充满各种可能性的生命正在进行着。人们真实地活着,尽管时下流行风潮作祟,有的人看起来像个圆眼睛、白皮肤、亮嘴唇的玩具娃娃,有的人头顶已秃,有的人顶着高耸的蜂窝头,有的人长发飘逸浓密,有的人发卷蓬松,有的人戴着甲壳虫帽,有的人戴着塑胶防雨帽——帽子上有半圈透明塑胶,点缀着深红色和碧绿色的圆点,还镶嵌着紫色和橘色的珠片,帽檐里伸出两条丝带,穿过戴帽者灰色的头发,在皮肤堆叠的下巴上打了个结。弗雷德丽卡在这些人中间感到安全和没有特色,因为每个人都太有趣了。这就是伦敦的光彩动人之处,这是她此刻拥有的伦敦。伦敦,简而言之,是丹尼尔的教堂,休·平克的公寓,鲁珀特·帕罗特积尘的办公室,她和阿加莎在哈梅林广场的房子,她在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教职员休息室,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大型画室,阿诺德·贝格比的办公室,以及她的校外课。
教室里有一种新的气息,在弗雷德丽卡熟悉的这些像老白菜、老粉笔一般的老面孔中,弗雷德丽卡一走上通往教室的台阶,就闻到了这股厚重的、腐朽似的“新气息”,弗雷德丽卡心想:“我单凭气味,就可以认出一个人。”走进教室,她看到了她“闻出来”的那个人。裘德·梅森独自坐在第一排,穿着他脏兮兮的蓝丝绒裙袍,戴着一顶像是警察戴的宽檐帽。他灰色的长发披散在裙袍的领袢和袖山上,发丝一如往常地油腻发光。上这节文学课的其他学生在交谈,但没人打量他。
“我是个流浪者,”他对弗雷德丽卡说,“冒着严寒来到这里。我住的地方真的太冷了,我穷到没有钱买温度计来测量到底有多冷。家里冷,街上也冷。如果不会造成你太大的困扰,可否请你将我收容于此?今天连大英图书馆都关了。”
“但你不能妨碍到别人。”弗雷德丽卡说。
“我也不会扰乱和腐蚀任何人。我什么话都不会说,只求你让我静静坐在墙角,听你讲课。”
弗雷德丽卡对班上的学生说:“这位是裘德·梅森,他在艺术学校任教,他最近写了一本书,几个月之内即将出版。”
学生们纷纷点头,一派和谐。弗雷德丽卡取出她的讲义,开始讲D. H.劳伦斯和E. M.福斯特。她首先点出两人的相似之处:都对人生的完整性、灵魂的协同和均衡性,以及在地球上或地底下的扎实的生死体会抱有渴望;他们二人排斥机械化的生活,厌倦城市,不接受碎片化或解离的人生。她也说到“遗失的天堂”这个概念,那是一直萦绕于福斯特对苏赛克斯以及劳伦斯对诺丁汉郡的情感,甚至是一种寄托。在书中,前者试图从猪的齿缝中寻找无毛榆的踪迹,后者则曾在炎热、阳光普照却人迹罕至的地方试探过人类灵魂聚集地的遗痕。弗雷德丽卡也把这些联系到两人书中充满智慧的女性们,如玛格丽特·施莱格尔、海伦·施莱格尔、厄休拉·布兰文、古德伦·布兰文的热情追求。弗雷德丽卡说她们追求的是解放,也是屈从;是思想,也是冲动。
弗雷德丽卡一如既往,上课时习惯性地扫视着课堂里的人。弗雷德丽卡想起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有一个艺术系女学生,穿着黑色的紧身针织套衫、黑色的紧身迷你裙、黑色的厚连裤袜和一双祖母才会穿的坡跟鞋。这个女学生上个星期对弗雷德丽卡说:“我们一定是得跟别人不一样的,我们是艺术系学生,我们得穿跟别人不一样的衣服。”她的朋友也都穿黑色,层层叠叠的黑色,涂着勃艮第葡萄酒色的口红,素着不施脂粉的苍白脸面,她们都非常赞同“必须跟别人不一样”这一番言论——真是很一致地跟别人不一样着。她的思绪随视线回到课堂这群人身上,校外课的参与者本来就成分混杂,体现在服装上,更是特色各异。罗斯玛丽·贝尔穿着绯红色的羊毛衬衫、灰色罩衫和灰色长裤。多萝茜·布里顿穿着鼓鼓囊囊的浅黄褐色毛料宽袍,上面缀有红色和黑色的眼睛图案的斑点。汉弗莱·马格斯穿着白色的衬衫,系着海军蓝的领带,衬衫和领带规规整整地穿戴在他蓝色的套头衫里。阿曼达·哈维尔穿的是一件长袖高领奶油色羊毛库雷热牌子常出的那种束腰上衣,长度刚好及膝,她还在她晒出黝黑肤色的纤细手腕上戴着好几只金手环,今天的眼影是亮闪闪的风铃草色的蓝眼影,眼影上用心地盖了一片金粉。罗纳德·莫克森,那个计程车司机,在阿兰牌的羊毛衫外裹了一件防雨工作服。易卜拉欣·穆斯塔法身上是一件像甲虫似的绿色无领外套,袖口、衣襟和领口是海军蓝色的滚边,里面是一件和外衣怎么看怎么不搭配的灰色法兰绒衣服。莉娜·努斯鲍姆穿着青绿色安哥拉山羊毛毛衣,领子是宽松的重褶领。佩尔佩图阿修女一身黑,裹着头纱。吉丝蕾恩·托德把深绿色的马球衫穿在刺绣的背心里面。艾丽斯·萨默维尔和奥德丽·莫蒂梅尔不约而同穿了女式衬衫和粗花呢西装。尤娜·温特森穿着铁锈色的灯芯绒收腰的衬衫裙。戈弗雷·莫蒂默和乔治·墨菲都穿深色西装。弗雷德丽卡心想:“即使是西装,也比那位艺术系女学生习惯性一身黑的肃穆装扮有趣多了。”弗雷德丽卡的视线在寻找第三位穿西装的人,那个人通常是约翰·奥托卡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