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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但他今天可没有穿西装——他穿的是一件彩虹色的羊毛衫,色彩比彩虹的颜色更多,每一道鲜艳色彩都被织成三角形拼贴在羊毛衫上,紫罗兰色、紫色、深红色、橙色、黄色、草绿色、深绿色、天蓝色、深蓝色……那是一件花哨、前卫、昂贵的羊毛衫,螺纹针织把领、袖和所有的三角形拼贴全固定在相应的位置上。他穿西装的时候,总是显得克制、持重和圆融,只是他美丽、明亮、刻意塑好型的金色头发在西装衬托下,显得有点矛盾。此刻,这件多彩的羊毛衫让他的头发看起来很松散随意,也更有生命力了——他的发尾甚至有稍许凌乱。他的身体也在这件色感丰富的衣服里放松了许多;他的脸型突出又难以忽视,他的微笑亲切地洒向教室的每个人、每个角落。他宽阔眉毛下的蓝色眼睛热切又深沉地注视着弗雷德丽卡的眼睛,每次弗雷德丽卡将视线扫向他的时候,都好像会被他的眼神锁住。他端正地坐在角落,自成一方明艳的色块,绝对是一个惊奇景观。


弗雷德丽卡记得他对她说过的:“我要你。”


他正对她浅浅笑着。


弗雷德丽卡看看约翰·奥托卡尔身上的彩色三角形,又看看裘德·梅森的蓝丝绒裙袍,脑中浮现出的是多米诺眼罩、假面具和鲜艳的伪装物。如果说艺术系学生执意要穿成艺术系学生的样子,那么,这个教室里的人则尽量在扮演“普通的人类”,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单一却又混合为群的人,在这个群体里,他们早已在某种程度上饰演着一个特定的角色,演出一幕预设的剧情。他们不知是孩子还是学生,反正都坐在课桌后的学生椅上,听弗雷德丽卡讲述劳伦斯、福斯特、性爱、死亡和地球。在人群中,约翰·奥托卡尔是谁?是个电脑程序员?是个常常穿西装的男人?是个声称自己连人类语言也说不好的人?是五颜六色的一个个三角形?在自命不凡的外表之下,裘德·梅森又是谁?还有,吉丝蕾恩·托德是谁?如此精致、如此小心翼翼的矫饰装扮,如此精美的花朵图案的背心之下,她究竟是谁?她的职业是心理分析学家,她聆听人们讲述着与她毫无关联的沉闷人生和如梦似幻的现实异境,她会不会疑问:“我眼前这个人,在思考劳伦斯和福斯特小说中的婚姻时,会不会跟我有同样的想法?”吉丝蕾恩·托德的表情是怎样的?她坐在她的病人对面,如果从病人的背后看去,吉丝蕾恩·托德的表情会不会突然消失在病人眼前?还是说她和病人拥有同样的表情?她真实的面容是什么样子?在听课的人中,那位汉弗莱·马格斯穿的婆婆纳蓝色衣装和约翰·奥托卡尔身上滑稽戏丑角服饰般的色块服饰,本质上有怎样的区别?只能说两者都很“明丽”,穿的也不是他们上班时穿的制服。不过,婆婆纳蓝这种颜色吐露着供需分配和公共图书馆的官方意味,而小丑服饰则流露着危险的气息……无论如何,要说“装扮”,他们任何人都没有裘德·梅森这般高超的伪装本事。如果从这个角度上看,佩尔佩图阿修女也是精心装扮过的,一条拘泥刻板的白色圆环绕过她的额前,一层再加一层的黑色,包覆住她的脸颊和她的颈肩。


文学课上的讨论涵盖广泛。弗雷德丽卡觉得“校外课”之所以生动,是因为大家在课堂上使用的语言是“通用语”,是普适的语言,这就是校外课中“校外”的概念,是不受学术、纪律、宗法、派系制约的。课堂上任何一个人的发言在某个极端的角度来看,完全是指向对立面的一种碎嘴、谣言,又或者是哲学层面上的歧视,但是他们为了交谈而用语言吐露出的“丝”,却巧妙地把两个极端联结起来,钩织成一张既有死结又有漏洞的“网”。这些成年人针对别人,说着或聪颖或愚鲁的话,评说着玛格丽特·施莱格尔、厄休拉·布兰文、E.M.福斯特、D.H.劳伦斯、伯金、威尔考克斯先生,就好像这些人现在是或以前曾是他们现实生活中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一样。这些评论者心知肚明,当然去点醒他们一下也行。他们话题中的这六个人,有四个人其实就是语言文字的产物,是欢呼雀跃的文字傀儡,是不具血肉形体的——弗雷德丽卡提醒课堂上的讨论者注意这一点时,退休了的戈弗雷·莫蒂默说:“如果我们都要从语言文字上溯源,那么劳伦斯和福斯特其实也是活在语言文字里的——劳伦斯和福斯特不可触碰、无法交涉,我们对他们两人本身的思想论证,对比他们两人对玛格丽特·施莱格尔、厄休拉·布兰文的思想论证,是相当偏颇也更值得怀疑的。”弗雷德丽卡发觉,校外课的学生们完全能够讨论,也的确很投入地在讨论:小说中的玛格丽特·施莱格尔、厄休拉·布兰文“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应该做的是什么”或“搞不好就会变成怎样的人”,这些讨论可以说是饱含批判性,也不合原文逻辑,或者是信口开河的,但这也许就是劳伦斯和福斯特“很可能也想让”读者们讨论的。正是经由这个途径,我们才学会思辨和理解。所以,引用福斯特小说中的话就是:“联结”起人们心中的散文和激情。这个“联结”,在弗雷德丽卡看来,是语言学、想象力、旋涡般的推理能力、阐释、理解,以及疑惑,所共同建构起来的——每个人都把自己带入文本之中。无业的阿曼达·哈维尔,噘着嘴唇、晃着身体说:“施莱格尔姐妹根本不是‘真正’的女人,因为她们俩都被对性爱和人际的信仰驱动着,她们由此形塑,却也扭曲了她们对事对物的回应。”“不过,这世界上的确有对性爱不明智不敏感的女性,”佩尔佩图阿修女不认同阿曼达·哈维尔的观点,“这些女性完全不具厄休拉·布兰文那种对肢体语言心领神会,从而将肢体语言与心理活动完美转译的能力。”裘德·梅森终于忍不住插嘴了:“并非总是如此。”寥寥数语的干预对裘德·梅森来说是很不寻常的,可见他的确是努力言简意赅,不扰乱他人。佩尔佩图阿修女说:“对,并非总是如此,这我当然知道。”后来佩尔佩图阿修女对弗雷德丽卡说:“我让裘德·梅森最好能洗个澡,因为我不觉得除了我之外,别人会给他这个建议。”弗雷德丽卡问:“那他说什么?”佩尔佩图阿修女说:“他说,‘我喜欢我充满刺激性的强烈气味,这是我对人际近乎洁癖的一种讲究,我想让人们对我敬而远之’。”佩尔佩图阿修女继续对弗雷德丽卡说,“他的策略显然十分奏效,你对他那样的人实在没什么办法,这种人在我们女修道院的后门那儿躲着的有一大堆。”


讨论继续进行着,从一个话题绕至另一个话题。担任股票经纪人的乔治·墨菲再次提到了小说和实际工作的问题。上一次这节校外文学课讲到“战后英国文学”时,墨菲就指出许多小说家对大多数人的工作情况所知甚少。墨菲说:“小说,总是执迷于性交、恋爱、上帝和食物。我对这些小说元素没有什么意见,因为大多数人也执迷于性交、爱情、上帝和食物,但是除了这些,大多数人也执迷于工作、商品、机械和财产。可是,为什么文学课上的诸位不因为小说家泛滥地描述性交、爱情、上帝和食物,对其作品抱有藐视或轻忽的态度?相反,他们甚至会痴迷、着魔,把智力都花在与书中这些内容的纠缠上。要知道,大多数人和工作环境中的人结成社交关系,但是在这些关系中并没有人想当然地像小说家一般执迷于性交、爱情,不过,性交、爱情在个别情况下,也涉入职场合作关系中,却不是必然。”墨菲说自己对福特斯小说中的威尔考克斯先生抱有兴趣,因为威尔考克斯先生被设定为代表着工作、商业和财富的人物角色——“与莱纳德·巴斯特形成对照,”佩尔佩图阿修女说,“莱纳德·巴斯特是个粗鄙又可怖的傻瓜,不管福斯特多么尽力地把他刻画得有趣或神秘,都不改其本性。”墨菲接着说:“看看伯金和厄休拉·布兰文,他们在相爱时做了什么?他们放弃了他们的工作,去寻觅亚当和夏娃堕落前的那一派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就好像人类在机械和机制背后的创造能力和谋划能力是邪恶的,是具有毁灭性的。没有任何一个小说家能打动我,因为他们无从想我所想。”


“至少他们知道你在床上想些什么。”阿曼达·哈维尔说。阿曼达·哈维尔显然觉得墨菲很有吸引力。“不,他们并不知道,”墨菲说,“我可以把一个最妖娆动人的姑娘搂在怀中,也完全被欲火焚烧,但我脑中仍有一部分会去担忧股票价格、咖啡种植、董事会里的钩心斗角。而小说家最多只能把我对姑娘的举动描述下来,却不知道我支配着身体的头脑里还能、还在另想些什么。”


校外课结束了,一群人的交谈地点换到了那间名叫“山羊与指南针”的酒吧。他们在靠墙的位置找到了一张大桌子,一大伙人占满了整个桌子。乔治·墨菲坐在阿曼达·哈维尔和罗斯玛丽·贝尔中间,罗斯玛丽·贝尔在医院里当社工,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一直把自己牵扯进和心理分析学家吉丝蕾恩·托德的意识形态之争。在酒吧里,罗斯玛丽和吉丝蕾恩几乎在同一战线上,反对乔治·墨菲和他对人生、工作的观点。罗斯玛丽和吉丝蕾恩都富有同情心,但施以同情的原因和对象各有不同。罗斯玛丽和吉丝蕾恩都同情伯金、厄休拉、海伦和玛格丽特在弗雷德丽卡“诊断”下的对人生完整性和个人身份认同的渴望,也都很愿意接受威尔考克斯先生自鸣得意的蠢行和劳伦斯对生计蝇营狗苟的堕落态度,她们都认为这是男人的真实性情。乔治·墨菲给了她们俩一个不可一世的傲气轻笑,说她们俩不过是乌托邦式田园诗歌的赞美者。乔治·墨菲的西装剪裁合身,但在腰际和手肘部有些微褶皱。阿曼达·哈维尔用画着蓝色星空般的眼皮底下稍稍褪去神采的蓝眼睛注视着乔治·墨菲,弗雷德丽卡留意到阿曼达·哈维尔被铐在金手环下的纤手放在乔治·墨菲的腿上,像在休憩。裘德刺鼻的体味一直从他的裤子、裙袍和直长的灰色头发上强烈地散发开来。他坐在弗雷德丽卡旁边。在弗雷德丽卡和裘德对面,几乎要陷进那个阴暗角落的,是身穿五彩缤纷“迷彩装”的约翰·奥托卡尔。


弗雷德丽卡对裘德说:“佩尔佩图阿修女对你的评价不无道理。”


“对我超自然法力的评价?”裘德说,“我用我的肉身阻挡肉身,我既不被欲求,也没有欲求,这是一个很好的境界。”


弗雷德丽卡轻摇着椅子。


裘德问:“还是你要我离你远点?”


裘德身上的气味综合了培根肉和酸臭牛油的元素,还有汗水和过期啤酒的元素,尽管弗雷德丽卡从来没见过裘德喝酒,而且裘德现在正啜饮着一杯葡萄柚汁。


“不用了,我能习惯你身上的气味,我无所谓。”


裘德观察着弗雷德丽卡:“你却不是没有欲求的人。”


“那不关你的事。”


裘德说:“在别人的视线中,你被评价是理所当然的。你,刚才站在我们众人面前,我们审视你、扫描你、臆测你。”


“我是没有欲求的,因为我必须没有欲求,”弗雷德丽卡说,“法律规定我必须保持没有欲求的状态,直到我的离婚得以完成。”弗雷德丽卡抬了抬眼,与盛装打扮的约翰·奥托卡尔的眼神相撞——好像被手电筒发出的光束刺到眼睛,弗雷德丽卡赶紧又垂下了眼睛。裘德在自己的华服里也欠了欠身子,为弗雷德丽卡又送上一股氤氲臭气。这也逼得弗雷德丽卡对约翰·奥托卡尔说:“我喜欢你的羊毛衫,是你的新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