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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观念的“爆炸”:新小说思潮论


“反理性”特征一度也被认为是新潮小说的一个根本的主题特征,并因此成为受到指责的根据,而事实上,新潮小说的“反理性”倾向完全是相对的,它反对的是原有的过于武断和简单化的价值判断,而那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理性”,而是伦理学和道德意义上的种种戒律,它张扬了个体生命的意义而否定了对此构成束缚和桎梏的种种理性规范,这种“反理性”并不是盲目的,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理性。从新潮小说所表现的精神领域与心理空间来看,它的确从以往所关注的人的社会特性与公众历史行为,转向了具有感性和“非理性”倾向的个人心灵世界,深入人的无意识、潜意识世界,探讨民族和个体的诸种复杂的意识情结、心理结构,表现人性的复杂性,而这种倾向同以分析心理学、神话与民俗学、结构主义等为基础的文化人类学方法的风行又是有直接关系的。另一方面,从新潮小说所表现的人物特征来看,往往是关注那些畸形、残缺、受到压抑或扭曲的不正常的人物,如丙崽(《爸爸爸》)、黑孩(《透明的红萝卜》)、亮公子(《老井》),如残雪小说中的人物,等等,这些特殊的人物又成了作家探求人的非理性精神世界的凭借和符号。


在评价这种由原先的“理性解释”到关注人的非理性世界的转移时,有的评论者的见解是及时和中肯的,“生活中或文学(小说)中某些行为、动机、性格的背后,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当事人的理性意图。确认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这一想法不但指出了以往因果解释的简单化性质,而且指出了因果分裂、因果倒错、因果移位、因果的多重中介、偶然对因果的干扰等等问题的存在,这种对简单化理性的否认恰恰表明了新的理性态度。……现实生活中的未明状态、自然中重新出现的神秘感,人的命运中的宿命意味、迷惘或荒谬感、不断的自我内省和怀疑……难道不正是一种深在的理性吗?”(15)


从艺术上看,新潮小说呈现了寓言化和多元化的新特点。


首先是“寓言”式的超验与具有虚构特征的(而不是反映论的、符合经验世界逻辑的)故事文本。这一点同“新小说派”所强调的取消前置于文本之外的观念与寓意不同,它固然注重小说在细节叙述中的真实感,但总体上却有意暴露文本的“虚构”性,以寓言化的语境和话语方式来敷衍故事情节,在其中,环境、人物、情节、事件都具有鲜明的超验色彩与非逻辑倾向,如扎西达娃的《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中“我”对虚构的故事中的人物婛和贝塔的寻访,马原的《虚构》中“我”与女麻风病人的似真亦幻的性爱纠葛,都是刻意地运用“暴露虚构”的方式以造成事件的荒谬感,从而使之产生出“寓言化讲述”的效果;在其他一些作家的作品中,这种倾向也相当明显,如丙崽一生下来就成了一个衰老的符号,一个“文化蜕化”的结果;《小鲍庄》中的洪水里,那个小男孩捞渣为救老人而死的情节,很明显是作家描述传统生存方式(淳朴民风)同生存境遇(洪水不断)之间的纠结错位,以及在这种关系中所形成的文化秩序(牺牲年轻人来保护年长者)的寓言性的讲述。在莫言的小说中,寓言更成为其叙述的结构性的视角与方法,《透明的红萝卜》实际上是以隐喻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少年的“牛犊恋”的心理与经历(“红萝卜”实际上是黑孩的“小阳物”的一个隐喻),而其《红高粱家族》则整个地可以看作是一部民族生存与繁衍的历史寓言。在《狗道》中,写到战争以后,死人成堆,成群的家狗因啃食人肉而变成野狗,并反过来进攻村庄中的人类,“我父亲”和爷爷一起与野狗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鏖战,类似这样的情节,在莫言的小说中到处可见。


第二个特点是叙述方法与叙事风格的复杂化与多元化,这首先表现在叙述过程中对以往时空概念的打破,小说不再模拟线性时间的特征展开叙述,同时也不仅像“意识流”那样完全以心理流程作为结构顺序,而是在心理时空与物理时空的差异和契合处建立了各种复杂的模式。如马原的《虚构》,尽管结尾处作家故意裸露了“我”的麻风村之行乃“南柯一梦”,但“梦”中的叙述却也历历在目,如同曹雪芹《红楼梦》第五回“梦游太虚幻境”中所写的“难以尽述”的“男女之事”,其中的经验逼真且敏感,真耶幻耶?因为在时间要素上作家耍了一个花招,一个有意思的叙事就在同时被证实和证伪中,发生了湮灭与自我颠覆。扎西达娃的《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和《西藏,隐秘岁月》等小说也大致与此类似。在韩少功的“湘西系列”中,时间几乎又被抽掉,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古老而封闭的“鸡头寨”的生活,使叙事很自然地摆脱了局部的历时限定,时间的取消反而使之获得了更加恒久悠远的历史感。在莫言的小说中,时间常常被明确无误地标出,如“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之类,但这种标出在实际上并不重要,它只提供有限的时间注脚,而真正的时间意义则是一种广义的“过去时”,是截止“父亲”时代的“过去年代”,最为辉煌的则是“爷爷”和“奶奶”的时代,而他们又在寓言的意义上构成了祖先历史的符号。同时,莫言小说中的时空关系还不断出现过去与现在的并置,和此地与彼地的横移,由此造成了更为丰富的“穿越”叙事效果,有时历史仿佛成为了一条河,此岸的今人可以与隔岸历史中的古人进行对话。正如有的评论者所说的,“《红高粱》系列,原本完全可以按照故事顺序一一道来,现在则被分割为数块,在每一单元的叙述方式上,也是顺序中间有插叙和倒叙,当奶奶爷爷在年轻时代的风风雨雨恩恩爱爱的故事插入抗日故事的顺叙关系时,小说就出现了两条时间线索的重叠,好像音乐上的两个声部重叠那样。”(16)


从叙事的风格上看,多数作家采用了主体情感退隐的“零度写作”,残雪等作家则将这种冷漠的叙述强化到阴郁和近乎残忍的程度;但也有的作家如莫言,则有意让叙述主体不断介入到叙事中,夹入抒情和议论,当然在面对历史中的暴力与悲剧的时候,这种“零度”的态度又似乎更被凸显出来——爱莫能助的关系使历史的现场感更得以加强,仿佛“我”目击了历史彼岸奶奶牺牲的现场,但却无法改变这一历史本身;在另一些表现当代生活内容的作家如刘索拉、徐星等人那里,则采用了颇具反讽意味的叙述。


另一个特点是叙述视角的多变,有的仍接近旧式的“全知”视角;多数则为“非全知”视角,在叙事中留下大片的空白和疑问,甚至刻意暴露叙事者的有限性;有的是经过强化了的“转述”视角,如莫言的《红高粱》,叙述人有时不是第一体验者“我”,而是间接体验者“我父亲”,叙述对象则是“父亲眼里的爷爷”;有的叙事者以“当事人”的角色出现在作品中,如马原的小说,“马原”总是两个身份——既是小说的作者,又是小说中的人物,所以难免让读者坠入云里雾中,他“乐此不疲地寻找他的叙述方式”,“玩弄叙述圈套”,评论家吴亮在他那篇著名的文章中曾对其“弄假成真”、“分身术”、“片断的拼合”以及“自动召唤故事”式的叙事方法与效果作过详细而精彩的分析。(17)


以上,我们对新小说思潮在内容和形式上的一些新特点作了简略分析,下面再就这一思潮内部主要的创作流向分别作一评述。


总体来看,新小说思潮大致有这样几种流向。一是受到来自尼采的生命哲学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启示,侧重于表现潜意识、性心理等深层人性内容的方向,这以莫言、残雪为主;二是受到西方结构主义等形式主义美学因素和“新小说”影响,刻意更新叙事与结构技法的探索方向,这以马原、扎西达娃、洪峰等为代表;三是受到某些更具当代色彩的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刻意表现当代中国传统道德与价值观念的解构与失衡状况的倾向,这些作家立足当代社会生活的某些精神时尚,如徐星、刘索拉、张辛欣以及稍后的陈染(18)等。当然,上述几种流向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相互连接和交叉的,如莫言和马原、扎西达娃等人就同时受到了来自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而陈村等人则在当代社会生活与前者的心理分析之间找到了自己的立足点。除此,有些寻根派作家实际上也可以同属新潮小说作家,如韩少功、王安忆等,由于前文已专门论及,这里不再重复。


先看以莫言、残雪为代表的第一种流向,我们不妨以“生命—文化—心理的流向”名之。由于共同受到弗洛伊德思想的影响启示,他们都把写作的笔触伸向了深层意识世界。或许是由于性别方面的原因,莫言更注重这一世界中的群体性、种族性乃至人类性特征等“集体无意识”内容,故而他更深入到了一个“神话与人类学”的空间,这颇有点像从弗洛伊德到荣格、到弗莱,同时又吸收了弗雷泽的民俗学与人类学而最终产生了现代文化人类学(19)的过程一样,由于莫言的经验世界来自有着丰富活跃的民间文化因素的农民生活,所以80年代中期席卷中国的文化热所带给他的新鲜的启示,同他记忆中这些活跃的民间生活与文化经验,以及他天赋中极为灵敏和丰富的潜意识、直觉、想象力等感性心理素质,发生了富有“燃烧”和“爆炸”效果的碰撞,从而形成了他在这几年中“喷射”式的创作景观。1985年,他以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爆炸》、《金发婴儿》等轰动文坛,接着在1986年又连续推出了他的“红高粱系列”,在此后几年的时间里,又发表了《天堂蒜薹之歌》、《十三步》等长篇,出版短篇小说集多部,以此成为80年代中期最为引人瞩目的作家之一。


从主题角度看,莫言的小说创作具有明显的阶段性,早期的作品注重表现细腻独特的生命体验,刻写童年记忆与自然氛围中的乡村事物,通过特有的敏感细微与变异多彩的心理感觉,勾画出一个特异而神秘的自然生命世界,如《枯河》、《秋水》、《民间音乐》、《球状闪电》、《白狗秋千架》、《透明的红萝卜》等,这些作品大都以民间文化氛围中的乡村风景与神秘事物为描摹对象,透过童年记忆与儿童生命感觉这一“万花筒”的折光映射,勾画出一幅幅色彩斑斓的民间生存和大自然的神秘图画。如在《民间音乐》中就描写了乡村自然背景下的一段由音乐引出的“小瞎子”同女店主“茉莉花”的一段富有传奇色彩的浪漫姻缘。“小瞎子”,一个民间乐手吹出的箫声是如此优美:


……那最初吹出的几声像是一个少妇深沉而轻软的叹息;接着,叹息声变成了委婉曲折的呜咽,呜咽声像八隆河水与天上的流云一样舒展从容,这声音逐渐低落仿佛沉入了悲哀无边的大海……忽而,凄楚婉转一变而为悲壮苍凉,仿佛有滔滔洪水奔涌而来,堤上人们的感情在音乐的波浪中起伏……箫声愈加苍凉,竟有穿云裂石之声。这声音有力地拨动着最纤细最柔和的人心之弦,使人们沉浸在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