俳句就是这样,作为世界文学中的最为短小的由十七个字音构成的诗体,它的体式上极为简单,却包含了哲学的、宗教的、美学的复杂蕴含,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近代俳人、俳论家高滨虚子才断言:“和歌是烦恼的文学,俳句是悟道的文学。”也就是说,和歌是以抒情为主的,而俳句是以表意为主的;和歌是苦闷的象征,俳句是觉悟的表达。俳句的简单体式与复杂表意之间,就构成一种审美的张力,这也是“侘寂”的一个重要特点。
假如以上的分析与结论可以成立的话,我们就用现代学术的逻辑分析与概念辨析方法,为历来众说纷纭、暧昧模糊的日本“侘寂”,建立起了一个理论系统,显示出了它内在的逻辑构造。概言之——
“侘寂”在外层或外观上,表现为听觉上“动静不二”的“寂声”,视觉古旧、磨损、简素、黯淡的“寂色”。在内涵上,则包含了“虚与实”“雅与俗”“老与少”“不易与流行”四对子范畴,构成了“寂心”的核心内容,所表示的是俳人的心灵悟道、精神境界与审美心胸。从外在的“寂声”“寂色”,到内在的“寂心”,便构成了一个入乎其内、超乎其外、由内及外的审美运动的完整过程。
进而,将“侘寂”与“物哀”“幽玄”一起,作为日本文艺美学的三个一级概念,也相应地廓清了它们之间的历史和逻辑的关系。盛开于平安王朝时代的绚烂“物哀”之花,到中世文学中结为丰硕的“幽玄”之果,到近世则成为苍寂、飘然的“侘寂”之叶。时光不断流转,代代有其“流行”,唯有对“美”的追求,千岁不易。直至今天,我们仍可以在日本的文学艺术,包括近现代小说、影视作品、动漫作品,乃至日常生活趣味中,看到“物哀”“幽玄”与“侘寂”的面影。从川端康成的“东方的虚无论”,到村上春树的“远游的房间论”,还有“村上式”主人公们那一点点窘迫、一点点悠闲、一点点热情、一点点冷漠、一点点幽默,以及那一点点感伤、无奈、空虚、倦怠,都明显地带有“寂”的底蕴。
说到底,“侘寂”作为一个美学概念,体现了日本文学与文化独特的审美追求,也与其他民族的审美意识,特别是与中国文化有所相通。在哲学方面,“寂论”显然受到了中国的老庄哲学的返璞归真的自然观、佛教禅宗的简朴而又洒脱的生活趣味与人生观念的影响。在审美意识上,则与中国文论中提倡的“淡”,包括“冲淡”“简淡”“枯淡”“平淡”一脉相通,在艺术形态上,日本的俳句,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俳文”“俳话”所显示的“寂”之风韵,与中国古代的瘦硬枯淡的诗、率心由性的随笔散文、空灵淡远的文人水墨画,都是形神毕肖的。日本古代俳人及俳论家的智慧,就在于将这些复杂的东西,以一个貌似简单的“侘寂”概念一言以蔽之、一言以贯之,体现出日本古典文艺美学独特的风貌,形成日本文学从古至今的审美传统,也为今天我们了解日本审美文化乃至日本人的精神世界,提供了一个不可忽略的聚焦点和切入口。
注释
[1]关于蕉门俳论原典的译文,请见王向远译《日本古典文论选译》(古代卷,中央编译出版社)和《日本古代诗学汇译》(下卷,昆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