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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禅茶之味,风雅之“寂”


这一点,集中体现于松尾芭蕉的创作里。在他“寂”之“审美眼”里,世间一切事物都带上了美的色彩。例如,他的俳句“黄莺啊,飞到檐廊下,朝面饼上拉屎哦”“鱼铺里,一排死鲷鱼,呲着一口白牙”,都是将本来令人恶心的事物和景象写得不乏美感。19世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的审美观与艺术表现与此有一点儿相似,但波德莱尔是立足于颓废主义的立场,强调的美与丑、美与道德的对立,而松尾芭蕉并非有意地彰显丑,而是用他的“审美眼”和“寂心”来看待万事万物。有了“寂心”,就不仅会对非审美的东西具有“钝感性”或“不感性”,而且还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化丑为美。一般而言,把原本美的东西写成美的,是写实;将原本不美的东西写成美的,才是审美。


在这方面,不仅芭蕉如此,以“寂”为追求的芭蕉的弟子们也都如此。据《去来抄》记载,一天傍晚,芭蕉对弟子宗次说:“来,休息一会儿吧!我也想躺下。”宗次说:“那就不见外了。身体好放松啊,像这样舒舒服服躺下来,才觉得有凉风来啊!”于是,先师说:“你刚才说的,就是俳句呀!”宗次的这首俳句“身体轻松放,四仰八叉席上躺,心静自然凉”,表现了俳人苦中求乐的生态。这种态度、这种表达,就是俳句精神,就是“侘寂”的本质。俳人的甘于清贫、通达、洒脱和本色,则正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游戏心态和审美态度。显然,在这洒脱的精神态度中,也含有某种程度的“滑稽”“幽默”“可笑”的意味。实际上,“俳句”在近代以前称“俳谐”,含有滑稽、可笑之意。所以大西克礼在《风雅之“寂”》中,以西方美学为参照,认为“侘寂”是属于“幽默”的一个审美范畴。这是因为“侘寂”飘游于虚实之间,同样也飘游于痛苦与快乐、严肃与游戏、谐谑与认真之间,并使对立的两者相互转换。于是,“寂”这种原本寂寞、“清苦”就常常走到其反面,带上了滑稽、游戏乃至可笑的色彩。


再说“寂论”的第二对范畴——“雅俗”。


“寂”所包含的这种淡薄、宁静、自由、洒脱、本色、幽默的生活态度,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风雅”。在这个意义上,“寂”常常被称为“风雅之寂”。此处的“风雅”则是一种对立结构,用日语来说,就是“俚”与“雅”的对立统一。“风”者,风俗也,世俗也,大众也,民间也,底层也,俚俗也;“雅”者,高尚也,个性也,高贵也,纯粹也,美好也。“风雅”的实质就是变“风”为“雅”,就是将大众的、底层的、卑俗的东西提炼与提升,把最日常、最俚俗的事物审美化,从世俗之“风”中见美。


为此,松尾芭蕉提出“高悟归俗”的主张,其不是无条件地随俗,而是超越世俗,然后再回归于俗。有时表面看上去很俗,实则脱俗乃至反俗。松尾芭蕉还有所谓“夏炉冬扇”说。火炉与扇子固然是俗物,但夏日火炉,冬天的扇子,一般人都会认为是不合时宜的无用之物,将其作为一种趣味,恰恰可以表示一个人的不合时宜、不从流俗、特立独行的姿态。


第三,是“寂论”的第三对范畴——“老少”。


“侘寂”这一概念的深层的意义,就是“老”“古”“旧”。本来,“寂”在日语中作为动词时,具有“变旧”“变老”“生锈”的意思,其给人的直观感觉就是“黯淡”“烟熏色”“陈旧”等。如果说,“侘寂”的第一层含义“寂静”“安静”主要是从空间的角度而言,与此相关的“寂然、寂寥、孤高”等感觉,都有赖于空间上的相对幽闭和收缩,无限空旷和荒凉。而“寂”的“变旧”“生锈”“带有古旧色”等义,则与时间的因素联系在一起,与时间上的积淀性密切关联。


我们都知道,“古老”“陈旧”的反义词是新鲜、生动、蓬勃,这些都具有无可争议的审美价值。而“古老”“陈旧”往往表示着对象在外部所显示出来的某种程度的陈旧、磨灭和衰朽。这种消极性的东西,在外部常常表现为不美,乃至丑。那么,不美与丑如何能够转化为美呢?


一方面,衰落、凋敝、破旧、干枯、不完满的事物,会引起俳人们对生命、对变化与变迁的惋叹、感慨、惆怅、同情与留恋。早在14世纪,僧人作家吉田兼好的随笔集《徒然草》中,就明确地提出残破的书籍是美的。认为,比起满月、残月更美;比起盛开的樱花、凋落的樱花更美;比起男女的相聚相爱、两相分别和相互思念更美。从这个角度看,《徒然草》可谓“侘寂”之审美意识的最早表达。


在俳句中,这种审美意识得到了更为集中的表现。例如,看到店头的萝卜干皱了,俳人林桐叶吟咏了一首俳句:“那干皱了的大萝卜呀!”松尾芭蕉也有一首俳句,曰:“可惜呀,买来的面饼放在那里干枯了。”这里所咏叹的“干皱”“干枯”,最能体现“侘寂”的趣味。用俳人立花北枝的一首俳句来说,“侘寂”审美的趣味,就是“面目清癯的秋天啊,你是风雅!”在这个意义上,“侘寂”就是晚秋那种盛极而败的凋敝状态。


俳人莺立在《芭蕉叶舟》一书中认为,“句以‘寂’为佳,但过于‘寂’,则如见骸骨,失去皮肉”,可见“寂”就是老而瘦硬,甚至瘦骨嶙峋的状态。芭蕉的弟子森川许六在《赠落柿舍去来书》中则写道:“我已经四十二岁了,血气尚未衰退,还能做出华丽之句来。随着年龄增长,即便不刻意追求,也会自然吟咏出‘寂’之句来。”可见在他看来,“寂”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老”的趣味。


但是,仅仅是“老”本身,还不能构成真正的“侘寂”的真髓,正如莺立所说的“过于‘寂’,则如见骸骨,失去皮肉”。假如没有生命的烛照,就没有“侘寂”之美。关键是,人们要能够从“古老”“陈旧”的事物中见出生活的累积、时间的沉淀,使其与人类的生命,乃至生命体验,产生不可分割的深刻联系。生命都是有限的,而我们若可从某些“古老”“陈旧”的事物中,见出生命的坚韧性、超越性和无限性,“古老”“陈旧”就有了生命的精神投射,就具有了审美价值。此最为典型的是古代文物。有时候,尽管“古老”“陈旧”的对象是自然物,例如一块长着青苔古老的岩石,一棵枝叶稀疏的老松,只要我们可以从中看出时间与生命的积淀,它们就同样具有审美价值。


另一方面,俳论中的“侘寂”确认了有着生命积淀的“古老”“陈旧”事物的审美价值,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专门推崇,或特别推崇古老陈旧之美。诚如苏轼所说,“大凡为文……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但这并不意味着“寂”是老年人的专利,也不意味着“老”本身就是“寂”之美。我认为,总体而言,日本文学与中国文学的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中国文学在观念上十分推崇“老”之美,常常把“老到”“老辣”“老成”作为审美的极致状态,而日本文学则把“少”之美作为美的极致,尽力回避老丑的描写。


例如在《源氏物语》中,所有女性的主要人物都是十几岁至二十几岁的青年,男性则大多属于中青年。作者对男主人公源氏也只写到四十岁为止。作者笔下的若干最美的女主人公,都是在二十岁前后去世的,这就避免了写到她们的老丑之态。整个平安王朝的贵族文学中,基本如此。即便是到了俳句文学这样后起的文学样式,也仍然继承了这一传统。最典型的代表是江户时代后期的俳人小林一茶,在中晚年写了大量充满孩子气、天真稚气的俳句,如“没有爹娘的小麻雀,来跟我一块玩吧”“瘦青蛙,莫败退,有我一茶在这里”,等等。可见,在日本文学中,似乎存在着一种“写‘少’避‘老’”的传统,存在着一种对“老丑”的恐惧感。再如井原西鹤《好色一代女》中的女主人公,在年老色衰后隐遁山中不再见人;川端康成《睡美人》中的男主人公,因老年、性能力丧失感到羞愧,只能面对服药后昏睡的年轻女子回顾往昔、想入非非;谷崎润一郎的《疯癫老人日记》所描写的也是如此。


这一传统,在俳句“寂论”中同样也有表现。“寂论”实际上包含了“老”与“少”这对矛盾的范畴。松尾芭蕉在《闭关之说》一文中,表达了他对“老少”问题的看法。他认为,青少年时代之“好色”是人情、是美的,而年老时若只想着柴米油盐,而失去对“人情”的感受力,那是不可原谅的。这是以“少”为中心的价值观。所以芭蕉主张,老年只有“忘老少”,即忘掉自己的年龄,“不失其赤子之心”,才能真正达到“乐”的境界,也就是“侘寂”的境界。晚年的松尾芭蕉努力提倡所谓“轻”(かるみ)的风格,其正是与“老”相对而言的,即年轻、青春、轻快、轻巧、生动、活泼。这个“轻”,与“寂”之“古老”“陈旧”是相对立的,其不妨可以认为,以芭蕉的“夏炉冬扇”之反俗、风雅的观点来看,人越是到了老年,越要提倡与“老”相反的“轻”——轻快、轻巧、生动、活泼。芭蕉晚年的俳句作品中固然有着老年的不惑与练达,却并无暮年的老气横秋,反而大量表现了新鲜、少壮、蓬勃之美。如此,就使得“寂”的“古老”“陈旧”之美中,不乏新鲜与生气,不失其生命活力。


最后,谈谈“侘寂”的第四对范畴,就是“不易·流行”。


空间意义上的“侘寂”与时间意义上的“侘寂”的交织,作为一种生命状态、美的状态,不是刻板、沉闷的,而是时刻都处在变与不变之中。在这个意义上看,这一审美概念又与松尾芭蕉提出的“不易·流行”密切关联。


所谓“不易”,就是不变,就是“千岁不易”;所谓“流行”,就是随时改变,就是所谓的“一时流行”。“不易·流行”就是变与不变的矛盾统一,它有两个层面的意思。浅层的是指俳句作品的样式,即“不易之句”和“流行之句”。“不易之句”就是有传统底蕴的、风格较为保守固定的俳句,“流行之句”就是追求新风的俳句。这里讲的是创作风格之变与不变的矛盾统一。但其更深层的寓意,乃是指“侘寂”的一种本质内涵——永恒与变化的矛盾统一、“动”与“静”的矛盾统一。绝对的“不易”或“静”就是纯粹的无生命,就是“死寂”;绝对的“流行”或“动”就是朝生暮死,转瞬即逝。只有“不易”与“流行”、永恒与变化、静与动的对立统一,才是真正的苍寂而又生气盎然的“侘寂”境界。


那些最美、最具有“俳味”的俳句,都是“不易”与“流行”、“动”与“静”的辨证统一。例如,“古老池塘啊,一只蛙蓦然跳入,池水的声音”“寂静啊,蝉声渗入岩石中”,这两首俳句写的是“静”还是“动”呢?没有古老池塘的寂静,哪能听得青蛙入水的清幽的响声?没有树林中的寂静,哪能感觉到蝉声渗入坚硬的岩石?在这里,“寂”并非寂静无声,而是因有声显得更加寂静;“寂”也并非不“动”,而是因为有“动”而更显得寂然永恒。这就是禅宗哲学所说的“动静不二”。此种“动、静”所达成的审美张力与和谐,也就是宇宙的本质,是世界与人之关系的本质,是“侘寂”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