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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你觉不觉得休·平克依然爱着你?”托马斯问弗雷德丽卡。


“不,”她说,“他的确一度爱过我,但就像他说的那样,每个人都跟每个人相爱过,尤其是女人。我们俩都以为对方很特别,以为对方是很稀有的人。”


“那你爱过他吗?”


“噢,那可没有。我爱的是拉斐尔·费伯,或者我爱的是我对拉斐尔·费伯的想象。可望而不可即的那种感觉,你知道,老师、禁忌、修道之类的。我自己想象了很多,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我们的距离太远了。”


“你变了。”托马斯·普尔说,他想了一下子,然后拉近她,轻轻亲吻了她头顶处的头发,又松开了她。


“晚安,睡个好觉。”


“你也是。可能明天我们就会置身于白热化的机械世界里了,也或许不会。”


但他们第二天会从机械世界里醒来。


在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阶梯上,“门户”这个名词闪现在弗雷德丽卡的头脑中,这显得诡谲又棘手,因为词语本身与人类保持着疏离,并且坚持这种疏离感。这所学校的确有一个很壮观的门户,在尼古拉斯·佩夫斯纳[4]的《佩夫斯纳建筑指南》中还有一小段描述。这所学院是一座长形的纯石制建筑物,占据了露西广场一端的全部,并临近在罗素广场和南安普敦街上段的女王广场。学院的前门装饰着艾瑞克·吉儿[5]的浮雕作品,前门与“门户”间被一段宽敞的楼梯连接着,楼梯是扁平的,穿过了一座圆形石拱门,石拱门的两端站着亚当和夏娃,真人大小,也是艾瑞克·吉儿雕刻的,他们二人皆手持苹果,面上带笑,好像被逐出伊甸园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根本对他们毫无影响。罩在两尊雕像顶上的是密密麻麻的人物形象,但究竟是天使、精灵,还是仙子,并无法辨识。沉重的黑色大门上的两个门把手是黄铜铸件,一个是斯芬克斯,一个是美人鱼,斯芬克斯和美人鱼都有着金色的发亮的乳房,因为长期被人摸来摸去。


“门户,”弗雷德丽卡对艾伦·梅尔维尔说,“这座学院的门被称为门户是实至名归的。它通往一个古怪的世界,门户。”


“美是心中的瞬刻,像门户开关时的追溯;但在肉体之上,美却永恒不灭。”艾伦诵着诗,一只手抓着斯芬克斯的黄铜乳房。


“我想起的倒是查泰莱夫人引述斯温伯恩的诗,”弗雷德丽卡说,“她喋喋不休着‘苍白,在走廊及门户之外[6]’之类的,还说着她要怎么穿越那些走廊和大门。大概是类比冥后珀耳塞福涅要从冥界重返人间吧。”


他们走在这栋建筑物中,好像不是走在一所教育机构中。学院里满是长廊和楼梯——都是实心和石质的,建造出来就是为了耐久——不过,空气里仍有一股学院里独有的淡淡的“精英”气息和消毒剂气味。长廊里挂着美术作品,有明亮的抽象画,有歌手和电影明星的流行肖像画,有“布莱克式”的云状形体画,还有面具般隐晦的拼贴画。原来,那股消毒剂的气味就是来自这些画作——油彩、松节油、油灰、高熔金属。艾伦正在向弗雷德丽卡介绍“通识教育课”。


“我以前总是说我不会投身于教学,”弗雷德丽卡说,“但如果能和你一起工作,也是一件好事。”


主管“通识教育课”的学系主任有一间镶有嵌板的办公室,窗上挂着两色的亚麻窗帘(窗帘是纺织品系的学生们制作的)。学系主任给弗雷德丽卡倒了一杯咖啡,用番茄红色的咖啡杯递给她(咖啡杯是陶艺系的学生们制作的),然后审视着她的简历,简历是弗雷德丽卡在艾伦的指导下,熟练地整理出来的。学系主任是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长了一张弗雷德丽卡的母亲应该会称之为“好人脸”的脸,闪闪的蓝色眼睛,精心打理过的整齐后梳的黑色头发,夹杂着一两缕白色溪流般的银发,嘴上挂着轻轻的笑意。他穿了一条蓝色的灯芯绒长裤,系着一条红色的绸料编织领带。围绕着他办公室墙壁的,是三排油画和复制画,画作下方都写着优美的富有文化素养的箴言,弗雷德丽卡看出这些画都是威廉·布莱克的手笔。一幅画着飞溅的斑点的抽象作品,下方写着:“丰沛的精神即是美。”一幅在星空背景上画着一张孩子气脸庞的作品,下方写着:“如果那个人的脸从不发光,那么他将永远也变不成一颗星。”一幅拼贴成树形的巨大作品,下方写着:“愚昧之人和慧颖之人看到的绝不是一棵相同的树。”一幅画着眼睛的作品,下方写着“一个思想可填满太空”和“愤怒的猛虎比训导过的马匹聪明”。还有一幅看得出受皮拉内西影响的蚀刻版画作品,下方有着长长的一段诗文:


这就是艺术之城哥贡诺扎市中大教堂金碧辉煌的殿堂。活物神洛斯的火炉怒吼咆哮,充满生机,熊熊涌动,因愤怒和绝望而痛悼,从南方一直烧到北方,烧着了天地四元素。看!烧火的工人伦特拉和帕拉马布隆,塞欧托曼和罗明,奋力地与哥贡诺扎的无数人民围着死神的铁砧,煽动着怒火[7]!


“哥贡诺扎[8]”是一直让弗雷德丽卡生厌的词。对弗雷德丽卡来说,那是婴儿的一句嗫嚅,根本不符合造词法则。尽管不是故意的,但这个词听起来滑稽可笑。“通识教育课”的学系主任边扫视着弗雷德丽卡的简历,边喃喃自语道“了不起”,更抬起头观察着正注视墙上不同画作的她。


“我把威廉·布莱克当作学院教学的重点。他是最伟大的英国诗人和英国画家。他写尽也画尽他头脑中的一切东西。学生们都称他有启发性。多年来,我把学生们向他这位天才致敬的作品收集起来,成了一个收藏——你可以看得出,学生们的风格大相径庭,但精神却是共通的。我喜欢雇用有创意的人。你本身也从事写作吗?波特小姐。”


(弗雷德丽卡决定用回她的娘家旧姓。)


“不,我并不写作。学习英国文学会把人的创作欲望清空。可是看起来在这里却不是这样——每个人都在创作着。”


“这里的确有一种特别的氛围。我也尝试着写点什么东西。我认为如果一个人的头脑被赋予了创意,那么至少应该尽力创作,你不这么认为吗?”


“嗯,你说的当然很有道理。”


“我总是被预言类的书籍启发。”


弗雷德丽卡,毫不留心地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从来没办法读得下那些预言书,因为书中使用的语言太丑陋了。但《天真与经验之歌》则另当别论……”


学系主任宽容地微笑着,说道:“我相信如果你多投放一些注意力的话,会发现预言书的语言有一种自成一格的美感,一种特异的美感,一种自由的美感——就像布莱克所说的那种‘自由’一样,他说那种单调乏味的抑扬顿挫——实是束缚——韵脚和空白的诗行像戴着镣铐。戴着镣铐的诗歌,也为人类戴上镣铐。你需要一双被刷新过的耳朵。这是有视觉性的——在阿尔比恩和德鲁伊[9]的视觉中,能意会到希伯来人宗教的基础和源泉。”


“的确是很有趣的神话传说。”弗雷德丽卡说着,眼神却聚焦在一幅极有冥想意味的水彩画上的题词,那幅画上的玫瑰花蕊中似乎隐匿着一条无形的虫。


“神话也许是真实,或者说是真实的神话。”学系主任边说边微笑,弗雷德丽卡还在试图解读画上的题词。题词是这样写的——“谨以此画,送给里士满·布莱,因为你教会我理解欲望无垠又无穷的本质。敬你爱你的玛丽戈尔德·托平。”


《银船远航记》在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带着一份窃喜,稍做分析,弗雷德丽卡一下子豁然开朗。但她把分析结果紧张地吞咽下去。里士满·布莱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转变。他给弗雷德丽卡提供了为期一年的兼职教学工作,需要过试用期,还给弗雷德丽卡分配了一间能见学生和写教案的办公室。艾伦带弗雷德丽卡去看属于她的办公室。


往上、再往上、还要往上。低矮扁平的楼梯紧挨着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墙壁而建。这楼梯上的台阶也太宽了——因为常有巨大的物件从这些台阶上被抬上去或扛下来。台阶的中间还立着纯铁锻造的栏杆扶手,这让弗雷德丽卡想起僧侣外出远行时经过的那些台阶。台阶黑漆漆的,在台阶的顶端,是一间间工作室和画室,以玻璃盖顶,室内充满光线,通透明亮。艾伦引领着弗雷德丽卡越过这些工作室和画室,到了这栋建筑物的终端,穿过各种颜色的时隐时现,穿过明暗交替的影迹晃动,穿过油彩、丙烯酸颜料、松节油和乙醇糅杂的气味。在最后一个通风的空间内,在正中央,竖立着一个奇怪的物体,被一群身穿紧身黑衣的学生围绕着,另有两个穿牛仔裤的学生,正在操作着像是投影仪的机器。那个奇怪的物体是一个巨大的长颈瓶,也许是蒸馏瓶,又或是潜水钟,物体周身圆滑,上缘是个漏斗形的开口,而一个投影仪对着漏斗开口,向内洒下彩色的光线。弗雷德丽卡看着光线从金红色变成蓝青色,再变成靛蓝色,又变成亮黄色,最后变成粉玫瑰色。这个长颈瓶,或者说长形桶的外壁被涂成亚光的黑色,上面还凿出杂色斑驳的各种形状和大小的舷窗,伸出舷窗外的是闪亮的缎带和变色的光束,那些光束有一种浓厚和液状的质感。学生们以黑色的硬纸管、潜望镜、绘图板“武装”着自己,从各个所能占到的角度向舷窗内张望,有的屈膝躬身趴在较低的舷窗下,有的则踩在椅子上居高俯视。所有的操作都控制在一个膀粗腰圆的男人手中,一个毛发稀疏的男人,穿着一件漆条纹的有破口的海军式针织毛衣。艾伦向弗雷德丽卡介绍这个男人,这个叫作戴斯蒙德·布尔的男人好像认识艾伦,对艾伦也挺友善。戴斯蒙德·布尔是个画家,教学生入学第一年的基础学科。艾伦向戴斯蒙德介绍弗雷德丽卡,说:“这位是弗雷德丽卡·瑞佛·波特,她会在这里教文学。”


“那祝你一切好运。”戴斯蒙德·布尔说。


“我能看看你们在做什么吗?”弗雷德丽卡问。


“当然,请到最上面去,在那里看得最清楚。马修在这儿发明了一些彩色灯光。他把各种油料装进瓶罐中或框架中,这让光线有了色彩。你可以爬到梯子上看一看。”


弗雷德丽卡爬了上去,向里面看。潜水钟里看上去好像充满了流动的光芒,但那只是空气,但竟然能那么浓稠、那么多色彩。潜水钟墙壁的颜色不断变换,不断被绿色的斑点、金色的流线,或者将红色或翡翠色的波浪纹投射。多么令人雀跃,多么迷人,这是能量、光芒和色彩的演出,这场演出着实让弗雷德丽卡花了一番时间去领略到竟然还有东西虬曲深埋在人的视觉边界底下。那是一丛摇摆不定的卷发,或海藻,是排列整齐的一串石头,又或肢体,难以使视线固定,难以用视力识别,因为底下那个东西的颜色从金色到绿色又到天蓝色,变个不停。


“那是雕塑吗?”弗雷德丽卡兴奋地问道。潜水钟底下传来砰然轰鸣的一个声音,回答了她:“不。不是雕塑,是一个活着的生物。精确地说,是一个有神性的人。我的任何活动都是虚无缥缈的,我在这方面是个专家。”


“你现在可以下来了,”戴斯蒙德·布尔说,“午茶时间到了。”


弗雷德丽卡退回到这个大容器的底下。在容器里面那个人轻轻一跳,就用手把住容器的边缘,露出的是长长的灰色的手指头。那手指灰得相当明显,一旦脱离了那些绚丽的彩光,究竟是本质上就那么灰,还是因对比而显得灰就有点难说了。一颗头从容器边缘探出来,一颗长形,很长的长形的头,配着一个很长的、好看的鼻子,细长的眼睛和很薄的嘴,头颅被很长的铁灰色、又长又直的头发覆盖着,这柔软的、细长的、铁灰色的头发,垂下来能一直遮盖到他的肩膀和前胸,所以很难看清楚这个人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腿也是很长的灰色的腿,肌腱发达,极其瘦弱,这两条腿从囚禁着它们的牢狱中被抬升出来,也被那头灰色的长发包覆着。整个诡异的身体终于显形了,在日光之下,浑身散发着蓝灰色的色调,身体轻轻在容器边缘停留片刻,纵身跳下,一步一步移近弗雷德丽卡,支棱着那双又高挑又纤细的腿,在头发搭成的帐篷下向前趋着。弗雷德丽卡的眼神聚焦在那个人的阴部,不知是意外还是故意的,随着头发的甩动,弗雷德丽卡看出那是个男人,阴茎短小,笼罩在灰色的阴毛之中。这个生物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