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必要关注一下“适者生存”和“优胜劣败”中的“适”和“优”。赫胥黎极其消极地仅仅从宇宙过程中看待“适者”。他准确地看到了人们对“适者”所赋予的“最好”的含义,而“最好”又有一种“道德”的意义。但是,在自然界中,“最适者”依赖于各种条件。如果地球变冷,“最适者”可能就是一些低等生物。在人类社会中,受宇宙过程的影响越大,那些最适合于环境的人就越会得以生存。但不能说他们就是最优秀或最有道德的人。社会进展和伦理进化越能对抗宇宙过程,伦理上最优秀的人就越能得以继续生存。严复没有把“适者”限定在宇宙过程中,也没有仅从“强者”和“最有力者”来理解“适”和“优”的意思。他对“适者”赋予了更广的意义,“适”和“优”包括了赫胥黎排除在外的“道德”的“适应”。如他在《群学肄言·自序》中说:“真宰神功,曰惟天演,物竞天择,所存者善。”只是,严复对于“力”这一方面,仍像赫胥黎那样,把它纳入了“天行”(“宇宙过程”)一边,而把“德”视为“人治”范畴:
以尚力为天行,尚德为人治,争且乱则天胜,安且治则人胜。此其说与唐刘、柳诸家天论之言合,而与宋以来儒者以理属天、以欲属人者,致相反矣。大抵中外古今,言理者不出二家,一出于教,一出于学。教则以公理属天,私欲属人;学则以尚力为天行,尚德为人治。言学者期于征实,故其言天不能舍形气;言教者期于维世,故其言理不能外化神。赫胥黎尝云:天有理而无善。此与周子所谓诚无为、陆子所称性无善无恶同意。[43]
在此,“天行”与“人治”的对立表现为“尚力”和“尚德”的对立。显然,“人治”或“人事”并不限于“道德”方面,建立社会秩序、用人的智慧同异己的自然力量相对抗都属于它的范围。在严复对刘禹锡的“天人交相胜说”与赫胥黎的“天道人道观”的比较中,“天行”与“人治”的对立已转换为“自然状态”与“法制秩序”的对立:
刘梦得《天论》之言曰:“形器者有能有不能。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动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天与人交相胜耳。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故人之能胜天者,法大行,则是为公是,非为公非,蹈道者赏,违道有罚,天何予乃事耶!……故曰:天之所能者,生万物也;人之所能者,治万物也。”案此其所言,正与赫胥黎氏以天行属天、以治化属人同一理解,其言世道兴衰,视法制为消长,亦与赫胥黎所言,若出一人之口。[44]
严复把赫胥黎的“宇宙过程”(也可以说是“非伦理过程”)和“伦理过程”的对立转换或扩大为一般性的“天道”、“天行”和“人道”、“人治”(“人事”)的对立,促使我们再次关注他试图整合斯宾塞和赫胥黎的对立的愿望。如果说斯宾塞是主张“天人合一”、赫胥黎是主张“天人相分”,那么严复所坚持的则是“天人合一”与“天人相分”的双重结构。我们看看他从“进化”立场对“国家”所做的解释即可明白:“有最要之公例,曰国家生于自然,非制造之物。此例入理愈深,将见之愈切。虽然,一国之立,其中不能无天事、人功二者相杂。方其浅演,天事为多,故其民种不杂;及其深演,人功为重,故种类虽杂而义务愈明。第重人功法典矣,而天事又未尝不行于其中。”[45]在对“国家”的这种理解中,严复并没有倒向斯宾塞和赫胥黎任何一方,实际上他兼顾了二者。对赫胥黎来说,“人类社会”受“宇宙过程”支配的程度,取决于社会文明的进化程度,后者进化程度越高,它受宇宙过程的支配就越小,社会文明的进化可望最终能够摆脱宇宙过程。很明显,严复的解释打上了赫胥黎的烙印。我们不能简单地看待严复对斯宾塞的“任天为治”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与赫胥黎的“自强保种”(或者像吴汝纶所概括的“以人持天”)的“人道主义”冲突的理解及其整合方式。严复的“进化主义”具有“独特性”或“独特的结构”。
把公理和文明都放在进化历程之中加以理解的严复,相应地也把世界上的一些国家(特别是英国)看成是文明和公理的体现者,并作为模板要求后进国家效法。令人难堪的是,残酷的欧洲战争,使严复所依赖的欧洲文明之梦破灭了,使他所相信的欧洲的“公理”破灭了。[46]我们完全可以想象遭遇这种巨大挫折的严复在精神上是多么痛苦。这是他一生都在津津乐道并追求和信奉的价值和理想啊!他的整个逻辑和信念都包含在“西方=进化=文明=公理”或者“公理=文明=进化=西方”这种美妙的等式之中啊!可是现在他必须放弃他的这种逻辑,放弃他的美妙的等式。他在晚年的有限文字中,表达了因一战而对西方文明的极度失望、沮丧和痛心:“不佞垂老,亲见脂那七年之民国与欧罗巴四年亘古未有之血战,觉彼族三百年之进化,只做到‘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47]严复还写了多首诗来表达他的沮丧之情,批评西方列强之间的残酷战争和强权主义。如一战三年之际,严复所作《欧战感赋》说:“三年西宇战天骄,海上金银气尽销。(只以英计,每日费金钱殆五百万镑,今则六七百万镑矣。)入水狙攻号潜艇,凌云作斗有飞轺。壕长地脉应伤断,炮震山根合动摇。见说伤亡过十万,不堪人种日萧条。”[48]这是对一战物质消耗和人员伤亡的感叹。写作日期不明、题为《日来意兴都尽,今日涉想所至,率然书之》的诗说:“世界总归强食弱,群生无奈渴兼饥。”“谁信百年穷物理,翻成浩劫到人群。春秋累战原无义,诸夏遗民再有君。自是寻常兴废理,不成天欲丧斯文。”[49]这是断定一战完全是非正义的。一战四年之际,严复又写了五首诗——《何嗣五赴欧观战归,出其记念册子索题,为口号五绝句》(诗中还夹带着复杂的注释),表达了他对欧洲文明的失望:
太息春秋无义战,群雄何苦自相残。欧洲三百年科学,尽作驱禽食肉看。
(战时公法徒虚语耳。甲寅欧战以来,利器极杀人之能事,皆所得于科学者也。孟子曰:“率鸟兽以食人。”非是谓欤?)
汰弱存强亦不能,可怜横草尽飞腾。十年生聚谈何易?遍选丁男作射弸。
(德之言兵者,以战为进化之大具,谓可汰弱存强,顾于事适得其反。)
洄漩螺艇指潜渊,突兀奇肱上九天。长炮扶摇三百里,更看绿气坠飞鸢。
(自有潜艇,而海战之术一变;又以飞车,而陆战之术亦一变。炮之远者,及三百里外;而绿气火油诸毒机,其杀人剧于火器益进弥厉,况夫其未有艾耶!)
牛女中间出大星,天公如唤世人醒。三千万众膏原野,可是耶和欲现形?
由来爱国说男儿,权利纷争总祸基。为忆人弓人得语,奈何煮豆亦然萁。[50]
可以注意一下这五首绝句的第四首。在这首诗中,严复将信将疑地把当时的一个天文自然现象与人事联系了起来。这一年的阳历6月1日,有一颗光芒超过一等星的新星,出现在“牛女之分”。根据天文学家的说法,这颗新星的出现,与社会人事之间本无什么关系。但仍让严复感到惊异的是这颗新星何以偏偏出现在此时。按照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自然现象与人事之间常常是相互影响的,怪异的自然现象往往被认为是自然对不正常人事的一种警示。被一战的残酷性深深刺痛的严复,却无奈地希望自然现象向人类发出警告:“四年苦战死伤总数逾三千万。宗教用其书之默示录语,疑世界乃近末日,抑救主有复临之机。此自人心乱极思治,其然岂其然欤!”
在最后一首诗中,严复对作为近代民族主义符号之一的“爱国”观念表达了强烈的不信任立场。严复把爱国视为一战的原因之一,认为爱国是一种自私心,它与人道是不相容的:“自爱国之说兴,而种族之争弥烈,今之欧战,其结果也。”严复举了一个例子,说英国有一个战地女护士,在比于扶这个地方救护伤员,即使是对于敌国之士兵,她也一视同仁。她护理的一个俘虏逃跑了,为此她可能被治罪,她请监守者把她的一句话告诉人们:“爱国爱国一言,殊未足以增进人道也。”她说完之后自杀而死。严复评论说:“夫爱国之义,发源于私,诚不足以增进人道。然彼之相为屠戮者,犹以种族异耳。顾同种并化之中,独以予夺奋虐,此真百喙无以自解者矣。”[51]如果把辜鸿铭引用约翰逊博士所说的“爱国主义常常是恶棍的最后避难所”这句话联系起来,人们也许就不再不加反思地信奉爱国的神话了。一直主张“合群”自强的严复,却不信任爱国之论,这也许难以理解。在严复那里,如果爱国心是一种私心,是一种只考虑自身种族的话,那么“合群”则是一种公心,这种公心是同严复所说的文明进化的“人道”和“公道”相符合的。
在严复对欧洲的强烈批评中,仍然包含着他对“公理”和“文明”的期望。正如我们前面所强调的,严复从来不把物质和军事上的富强看成是首要的,他注重的是“道德”和“公理”。严复指出,德国和日本的富强只是军事和物质上的,这种类似于中国秦国而只知强权的富强,最终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大抵尚武之国,每患此弊。西方一德,东方一倭,皆犹吾古秦,知有权力,而不信有礼义公理者也。德有三四兵家,且借天演之言,谓‘战为人类进化不可少之作用’,故其焚杀,尤为畅胆。顾以正法眼藏观之,纯为谬说。战真所谓反淘汰之事,罗马、法国则皆受其敝者也。故使果有真宰上帝,则如是国种,必所不福;又使人性果善,则如是学说,必不久行,可断言也。”[52]在“强权”与“公理”之间的选择方式表明,严复始终不是一个偏隘的民族主义者、种族主义者。他强烈希望中国“强大”,要求“保国”、“保种”和“保教”,但这一切都必须依据“公理”,而且依据“公理”也能够强大。严复要求的是通过合乎“公理”的国际竞争而获得富强。
在严复的晚年,他信奉的西方“公理”在突然之间破产了,他还有什么办法为自己找到一点立足之地呢?他还能够找到什么安慰呢?西方文明的神话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严复自己塑造的。严复一生遇到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欧洲文明的危机也几乎摧毁了他的精神基地。让他感到幸运的是,他还有中国文明的血脉,他在中国文明中发现了恒久无弊的精神和信念,《畴人》诗说:“孔门说人性,愚智都三科。其才可为善,著论先孟轲。至今二千载,为说弥不磨。……所忧天演涂,争竞犹干戈。借云适者存,所伤亦已多。”[53]对西方文明的失望伴随着对中国传统文明的复归。在匆忙之中,严复求助于中国传统文明:“文明科学,终效其于人类如此,故不佞今日回观吾国圣哲教化,未必不早见及此,乃所尚与彼族不同耳。”[54]
坚持用公理主义思考世界秩序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是那位倔强而又古怪的辜鸿铭。他的确是非常独特的,有人说他故意立异,但就他保持独立思考并坚定地信奉他的信念来说,他是非常真诚和可敬的。比起严复来,他用来思考世界秩序观和文明观的“公理”和“正义”,从撇开物质力量而只要求道德力量来说,则更为单纯。辜鸿铭的公理主义思维方式,从他看待洋务自强运动的立场可以明显看出。中国自19世纪60年代开始的自强运动,根本愿望是要求通过技术和工具的武装而达到物质和军事的强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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