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无比自豪地说,为了在周五晚上穿上这条红裙子,我并没有把自己灌醉。我极为理智地给自己涂上闪闪发亮的唇膏,吹了头发——关于圆梳子是这样,反正梳完之后人们也看不到用的是哪一种——最后穿上那双漂亮的蝴蝶凉鞋。我极为理智地听着查莉和乌尔里希对我的赞美之声,极为理智地关上房门,然后极为理智地前往来克星顿-五年华大酒店。来到这里之后我马上意识到我真不应该如此勇敢,还真有必要事先灌自己两杯伏特加。
“快看,海因里希,那个是歌莉,”我刚走到门厅,还来不及用那个异常大的喷泉做掩护,我的老姨妈艾尔思贝特就已经叫起来了,“就是那个打碎家族迈森瓷器并且几周前试图自杀的歌莉。”
不说也知道,目光扫向我的不只是老姨父海因里希。“可不能这么说,老姨妈艾尔思贝特,”我说,“况且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不是你的老姨妈艾尔思贝特,而是老姨妈阿戴尔海特,”老姨妈艾尔思贝特,或者就算是老姨妈阿戴尔海特说。我早就说过她们长得都一样。“你看起来很漂亮,亲爱的孩子,你有没有变得丰满一些?”
“没有。”我说。
“这衣服和你很相配。”老姨父海因里希说。他咂着舌并且用手捏了一下我的腰部。
“你真的写一些被摆放在商店柜台下面出售的色情小册子?”老姨妈阿戴尔海特问。
“它们没有放在商店柜台下面出售,”我叹道,“而是在每个报刊亭都有售。超市里也有。它们不是色情读物。”
“哦,是啊,时代不同了,”老姨妈阿戴尔海特说,“现在这些下流的东西确实到处可见,还卖给低龄人。你总让我多多少少想起我年轻时候的妹妹胡尔达。她也喜欢胡闹。你知道吗,她曾经是跳脱衣舞的?她的乳头上都是流苏,真不知道怎么能固定得住。要不就是用了双面胶?”
“这我可是一点都不信。”我说。
“我也不信,”老姨妈阿戴尔海特赞同地说,“那肯定是用的别的方法。”
“我是说,我不相信老姨妈胡尔达曾经是跳脱衣舞的。”我说。
“也有可能是我在某个电影上看到的,”老姨妈阿戴尔海特挽住我的手臂坦白地说,“在我这个年纪,要想把记忆里的每一件事情都记清楚是很难的。呵,我真高兴。这种正式的庆典越来越少见了,现在人们宁愿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庆祝。然而在一个如此豪华的宾馆里举行当然要郑重得多了。能见到所有的人,真是太好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你姐姐露露的男朋友了。大家谈到的都是他的优点。我听说你表妹弗朗西丝卡到底还是没和那个理发师结婚。谢天谢地,他的发型糟糕极了,不是吗,海因里希?活像一只臭鼬。”
“弗朗西丝卡又是单身了?”我不禁暗自庆幸起来。也许今天晚上我还真不是唯一一个没有男伴的人。我朝门厅四处望望,不知是否能在某处看到米亚。她是这里接待处的主管,我隐约地有一种预感,我会撞见她。但是我没有发现她的影子。希望她今天不上班。
“这个明镜厅太华美了,”老姨妈阿戴尔海特说,当我们迈上宽宽的大理石台阶向宴席走去时,她依然挽着我的手臂,“但是旁边那个水晶厅要漂亮得多,可惜它已经被人预订了。可怜的阿丽克萨想尽办法与之掉换,但对方一定非常固执。他们庆祝的不过是七十岁生日而已,甚至都不用跳舞。”
“什么?还要跳舞吗?”
“当然了,我的孩子。维也纳华尔兹,和当年的婚礼一样。就是你打碎瓷器的那次。那可是一声巨响,你还记得吗,海因里希?确实没有几个完好无损的了。只剩下一个牛奶罐,我想知道它现在在哪里。还有,胡尔达根本就不来,她提前飞去撒丁岛了,和一个能做她孙子的男人。”
“我还以为那是他的护理呢。”老姨父海因里希说。
“胡闹。”老姨妈阿戴尔海特说。
台阶还没有走过一半,我就看见母亲身着一套丁香色的套装站在明镜厅的门旁,和她在一起的还有我的父亲以及露露和帕特里克。露露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除了颜色以外简直和我那套米色的毫无二致。
我突然间丧失了勇气,松开老姨妈阿戴尔海特说:“哦,我忘了点东西,你先上去吧。”
老姨妈阿戴尔海特紧紧抱住栏杆。“嚯,她这风风火火地要到哪里去?”
“她也许正好冒出来关于她色情小说的一个很不错的构思。”老姨父海因里希说。
我匆匆忙忙又走下台阶。我这是疯了吗?如果我现在赶快回家换上那套西服,还正好可以在老姨父弗来德讲话之前赶上自助餐盛宴。那样我就能在剩下的时间里安然坐在一个角落,不受干扰地喝个大醉。
走到第二级阶梯时我踉踉跄跄地撞在一个呆呆注视着我的人身上,竟是阿德里安。
“您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我也呆呆地注视着他,至少像他注视我那样。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平时显得稍微有些乱的、酷似八十年代皮尔斯·布鲁斯南的深色鬈发应该被分向两边梳理过。其中一边向外翘起,另一边则向内弯曲。
“啊,不会吧!”我说,“请不要告诉我您是我表妹弗朗西丝卡的新男友!这可大大超出了我的承受力!”
“这个我可以百分之百地予以否定,”阿德里安说,“我根本不认识您的弗朗西丝卡表妹。而您是不是和表兄马丁一起来的?高大、修长,智商一百八,略微有些谢顶的那个?”
我摇摇头。“可惜不是。”我说。
“谢天谢地,”阿德里安说,“马丁的女友们一向是精瘦、戴眼镜、短发的那种,她们看起来一副好像连自己都找不到自己的样子。这虽然比一个人来要好,但是我个人对这些戴眼镜的总有些悲悯,就算她们书架上放着博士文凭和联邦十字勋章,因为她们为了科研而使自己的个体淹没。”
“您也是来参加一个家庭庆典的?”
“是的,”阿德里安说,“在水晶厅。”
“哦,庆祝七十大寿。”我说。
“正是,”阿德里安说,“我父亲的。”
“我们在旁边的明镜厅庆祝姨妈阿丽克萨的银婚,”我说,“还请了一个弦乐队。”
“我们请了无伴奏乐队和一个魔术师。”
“为此我们定做了五层的婚礼蛋糕,”我说,“用的是银质的罩子。”
“我叔叔要朗诵一首三百个诗节的长诗。”阿德里安说。
“我们朗诵自己创作的诗,还要以‘听,外面进来那个是谁’的旋律进行歌唱。”我说。
“我的母亲将为我父亲和她三个优秀的儿子致一个颂词,她会把尼古劳斯捧到天上,为阿尔班的成就喜极而泣,最后,她会叹息一声说,不要忘了我们最小的儿子格利高,他又没能把自己的领带打端正,然后众人都将大笑。”
“我的姨妈和姨父要跳华尔兹,其他人都必须跟着一起跳,”我说,“我猜我又是参加宴会的人中唯一一个单身女性,而唯一一个单身男性是老姨父奥古斯特,他马上就九十三岁了。跳舞的时候我得抓住他的尿袋子。”
“好吧,您赢了。”阿德里安笑了。
“您的领带确实打得不对。”我说。
“我知道,”阿德里安说,“我查过黄页,可是里面没有帮人打领带的应急服务。”
“我可以帮您。”我说。
“您怎么会打领带?”阿德里安好奇地问。
“哦,是我母亲教给我们的,”我说,“她觉得一个正派得体的女孩子应该会做这些。”我小心地在他颈部松开领带的结,又打了一个光滑的,“我们可以拿父亲练习。每天早上他的领带都会被打四次。为此他要早起一刻钟。但到底还是派上用场了。您看到了吗?多漂亮的一个结。”
阿德里安鼓起勇气说:“啊,您是一个天使。真的!我敢打赌,现在我母亲根本不知道她应该如何在颂词里对我进行评价。”
“呵,她肯定会找到另外一些合适的东西来表述,”我说,“如果我是您母亲的话,我会就您的发型来一番评述。”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看起来好像是——梳理过的样子。”我说。
“哦,我母亲喜欢这个样子。”阿德里安说。
“您确定吗?”
“我们之间难道不是早就以‘你’相称了吗?”他问道。
“提露丽?是你吗?”有人在我身后的台阶上叫道。
“啊,坏了!”我说,不用回头都知道,“是我母亲。”
“穿紫色衣服的那位?”
“丁香色的。”我说。
“薰衣草色。”母亲纠正道。她站在我身边,一股浓郁的驿马车香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我们可以松一口气了,孩子!你的表妹戴安娜一个人来了,虽然玛丽·露易丝说那个证券经纪人因病卧床在家,但是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已经分手了!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所有的人都在等你呢。”
“我只是……我想……”我支支吾吾。
“她只不过想跟我打个招呼而已。”阿德里安说,“晚上好,塔勒太太,我想您应该是。我是格利高·阿德里安博士。我和歌莉在这里偶遇。我们家在水晶厅有一个庆典。”
“博士?”当我母亲和他握手时,我困惑地重复道。
“很高兴认识您,”她说着并仔细打量他,就如同在超市把一个青椒放进购物车之前的挑选,“您是露丽歌莉的牙医?”我的心忽然被揪紧了,因为我在一瞬间认定,母亲知道我和奥立的一些事。
“要不就是妇科医生?”她继续说。在母亲的这种猜想下,我看到阿德里安像妇科医生那样审视我的目光,我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如同我的裙子。
“我想,她没什么病吧?”母亲说,“前段时间她有些过于疲劳……啊,不是吧,希望您不是心理医生?”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脸本来应该更红的,但是由于已经到了极限,更红是不可能的了。
“我不是医生。我获得的是艺术史的博士学位,”阿德里安说,“很可惜。”
“哦,真有趣,”母亲说,“我的三女儿提歌露露是德国语言文学的博士。允许我问一下,您是如何认识丽露歌的?”
“哦,请问您说谁?”阿德里安问。
“她指的是我。”我说。我的脸颊烫得要命,我对他发出无声的诉求:不要说!不要说!不要说!
“哦,我们是……在博物馆认识的。”
阿德里安蹙着额头说。
我翻了个白眼。阿德里安耸耸肩,做出一个抱歉的手势。
“在博物馆?”母亲重复说,“哦,当然了,您作为艺术史学家——但是,露歌丽到博物馆做什么?”
“哦,请问您说谁?”
“她指的是我。”我绝望地说。
“哦,出于考证的目的,歌莉经常去博物馆。”阿德里安说。
我用手敲着自己的额头。
“为了创作她的一部历史小说。”阿德里安继续说。
“原来是这样,”母亲一边说一边抓起我的胳膊,好像要绑架我的样子,“能在这里认识您真是太好了,但是我们现在必须要走了,因为我妹妹非常注重时间观念,而且歌莉还要在入口处拍照,是给《来宾题词纪念册》用的。你偏偏要穿这条裙子。我知道你就是想让我丢脸,我到底对你做过什么,让你从来不按我的意愿行事?这到底是什么唇膏?你究竟是一个停车灯还是一位年轻女子?”
“是个停车灯,妈妈。”我说。当她拽着我走上台阶时,我越过自己的肩膀抛给阿德里安一瞥。他微笑着竖起大拇指。天哪,他看起来多么可爱!连同他那疯狂的发型都无比可爱。
“要不我们稍后再见一面,等我和老姨父奥古斯特跳完华尔兹之后?”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