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卡洛琳娜说,“呕吐和其他那些即将到来的麻烦比起来,简直就像是纯粹的儿童游戏。”
我非常希望就这样一直在查莉那里无所事事地坐着,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对我来说只有三种可能性,可是我一种都不喜欢:其一,再策划一次自杀;其二,接受一个社会团体或机构的指导;其三,继续以某种方式生活下去。
周日晚上,乌尔里希又拿着一张纸进来,他读道:“你的母亲让我转告你,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到家里去见她,否则她要和你断绝母女关系。她问你能不能稍微想象一下,由于你的不负责任她要怎样收拾这堆烂摊子。如果还要她再一次在电话里说起你那怯懦而无趣的愚蠢行为的话,她就不得不因心脏病而接受住院治疗。”
“很好,”查莉说,“我觉得她还真应该去那里。”
“你母亲说,如果可以,你至少应该亲自打个电话向她解释一下你的所作所为。”乌尔里希说。
“哦,见鬼!”我说。
“你根本就没必要去,”查莉说,“让他们发脾气好了。”
“你不了解她。她可是认真的,”我说,“只要她还在,我就永远不被准许踏进家门一步。”
“那又怎样?最坏的结果就是失去继承权,那你就得不到陶制的豹子了!呀,呀,太可惜了。”查莉说。
“不过她是对的,我的做法确实怯懦。”我说。
“我不这样认为,”查莉说,“我甚至觉得你很勇敢。尽管写了那么多信,之后还是决定要活下去。”
“这个是始料未及的。”乌尔里希说,“唉,查莉,你到底还要让我解释多少遍才好?”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查莉坚定地说,“你们低估了潜意识的作用!它比我们本身要强大得多。歌莉在潜意识里想要活下去!它需要抗争!它想行动起来!它早厌倦了所有的虚假和客套。”
“很好。”我说。现在我要承担所有后果。我痛恨自己的潜意识。
但查莉甚至有可能是对的:尽管我恨不得一直在沙发上躲着,但是第二天早晨我的潜意识还是把我从睡梦中扯起来。它的确想抗争。
八点整,我准时叩响了父母家的房门。
我父亲为我打开门。他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也比平时显得有些苍老。
“你好,爸爸。”我说。
“你好,歌莉。”父亲说。他面无表情,也没有任何进一步行动,比如说吻我一下之类的表示。“你母亲在厨房里。”
“知道吗?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我说,“而是我的潜意识。”
父亲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你的母亲不想见你。她刚才收到了老姨妈胡尔达寄来的鲜花。”
“哦,”我说,“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告诉老姨妈胡尔达我没有……竟然没有……我可以走了吗?”
“你敢!”母亲在厨房里喝道,“让她进来吧!”
“进去。”父亲说。
“老姨妈胡尔达周末不在家,”母亲在厨房里说,“我告诉了她的管家,请求她把你的信毁掉,但是现在看来,好像这个波兰贱妇根本没有弄明白我的——”
“我很抱歉。”我说。那一部分所谓的富于抗争性的我的人格又躲藏在深处了。我独自站在这里,只求和谐共处,息事宁人,如同一贯的我。
“哼,闭嘴,”母亲在厨房门后说道,“你现在亲自给老姨妈胡尔达打电话,自己把一切解释清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电话号码就在电话旁边。”
父亲铁青着脸从餐厅拿过来一把椅子放在电话旁,然后消失在客厅里。
我拨通了老姨妈胡尔达的电话。
电话那头有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这一定就是那位管家。
“我是歌莉·塔勒,是弗卢克曼女士的孙外甥女,她在家吗?”现在才早上八点,我就已经开始对伏特加产生欲望了。可恶的是所有的酒都在厨房里,而我的母亲也在那里。她极有可能把耳朵贴在门上,好来监控我能不能完成她指派的工作。
“喂,请问哪位?”正是老姨妈胡尔达文雅而年轻的声音。
我清了清嗓子说:“我是歌莉。”
“歌莉?”
“歌莉,你外甥女多洛提亚最小的女儿。”
“多洛提亚?”
我叹了一口气说:“就是那个摔坏迈森瓷器的歌莉,老姨妈胡尔达。”
“哦,是那个歌莉。谢谢你那封友好的亲笔信函,小心肝,”老姨妈胡尔达说,“不过我还以为你已经自杀了。我肯定是什么地方读错了。不幸的是我已经给你母亲寄去了鲜花。”
“是,我知道,非常感谢。呃,不管怎样我还活着,想对你说……我的母亲反正是很……她一直很希望……其实在所有姐妹之中她确实是……”
“你不要再说这些了!”母亲在厨房门后咬牙切齿地说。我说不出话来。
“你当然还活着,否则你也不可能给我打电话,不是吗,小心肝?”老姨妈胡尔达停了下来,我听见她燃起一支小雪茄,“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所有人都知道了你的计划,会不会因此使你的生活更加艰难呢?”
“我……我本来想吃安眠药的,”我说,“那会是一个死亡事件。我一共有三十五粒药片,但是我在经历了种种周折——如果要解释清楚的话,会占用很多时间——之后,把它们弄丢了。”
“弄丢了?”
“一个宾馆服务员用吸尘器把它们都吸走了。”
“哦,我明白了,小心肝。在过程中自然是出现了偏差,”老姨妈胡尔达说,“那你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再临时准备另一个解决方案?”
“不能。”我说。
“其他那些方式都是让人倒胃口的。就好像如果你碰巧需要一个鹅膏菌的话,你肯定得不到它。”老姨妈胡尔达在电话那头哧哧地笑着,“你有没有打算再试一次呢,小心肝?”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应该再试一次吗?
“你快道歉。”母亲在厨房里厉声说道。
“请原谅,老姨妈胡尔达。”我说。
“可为什么呢,小心肝?”
“就是我……你收到了我那封信。”我结结巴巴地说。
“快别这样,小心肝!这也是一次不错的生活调剂。还有,谢谢你寄来那么多小册子。我平时几乎不读这方面……”
“当然不会。”我苦涩地说。所有的人只读卡夫卡和托马斯·曼。
“但是我很喜欢上面的图画。那个穿着护士服的女孩身体向后倾斜着的那张,确实非常灵敏的样子。还有那个青年男子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结实胸肌,他看起来如此冷峻。我想,我现在要慢慢消化一下它们了。再见,我的小心肝。”
“呃,好,再见,老姨妈胡尔达。”
“这就算完了?”母亲在厨房里说,“她说了些什么?”
“问你们好。”我说,“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想都别想,”母亲嚷道,“今天你就守在电话旁接电话吧。是你自己把整锅汤煮坏的,你现在就拿起勺子把它们都喝光吧。”
“为什么你不关掉留言功能?”我提议。
“因为这样会使事情更糟,”母亲说,“我还得再回电话……不,不,你必须亲自在电话里跟大家解释,说这不过是一个可怕的误会而已,并且我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你的意思是,这个误会是……嗯……”
“随便是什么,见鬼!你怎么不再去死一次!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希望根本就没有电话打进来。但遗憾的是很快电话铃声就响了。这第一个电话是考勒太太,即克劳斯·考勒的母亲打来的。
“我刚刚想到,这应该是个令人讨厌的玩笑吧,”当她听出来谁接的电话之后说道,“你向来具备一种特有的幽默感。”
“道歉!”母亲在门后命令道。
“对不起。”我说。
“你应该向克劳斯道歉,”考勒太太说,“对你如何践踏他的感情!反正你永远不会有孩子的,否则你迟早会知道,作为一名母亲,当她目睹自己儿子的心如何被他最爱的人撕碎时,她有多么心痛……当他所有的幻想被通通打碎,就这样走向社会时!”
“可是我已经在信中向您解释过当时的情况了,考勒太太!”我说,“实际上是克劳斯打碎了我的幻想!”
“我亲爱的姑娘,”考勒太太说,看来她对我丝毫没有善意,“不管你如何这样或那样辩解,同时约了两个男孩参加毕业舞会的经历将成为你一生的污点。我经常告诫多洛提亚:早熟的少女是轻浮的少女,那些留级生反而有着光明的未来。”
而臭烘烘、抠鼻孔的人会成为明日之星吗?我从未轻浮过!也并非早熟。我在十六岁时还不知道如何使用卫生棉条。考勒太太这是从何说起呢?
“道歉!”母亲在门后面命令道。
“我再次向您道歉。”说完我挂了电话,“考勒太太为什么认为我不会有孩子呢,妈妈?她也觉得我是同性恋?”
“想要孩子,首先得有男人,”母亲在门后面说,“在你做了这些事以后,你再也得不到男人了。只要是八个感官俱全的男人,他们就不会要你。你知道克劳斯该多么庆幸自己能免除这个苦难!唉,我真是羞得想钻到地缝里去。”
八个感官?克劳斯·考勒具备八个感官?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臭觉,挖鼻孔觉——而第八个感官到底是什么呢?
第二个电话来自姨妈阿丽克萨。“嚯,歌莉,你在家啊?我还以为你母亲不允许你再踏进这个门槛了。”
“还可以,但是只能进到走廊那里。”我说。
“快道歉!”母亲喝道。
“对不起,阿丽克萨姨妈。”我说。
“这又从何说起?”姨妈阿丽克萨问。哦,的确如此,我其实根本就没有给她写告别信。
“对不起,我打破了那套迈森瓷器。”我说。
“呵,宽恕并且忘记,”姨妈阿丽克萨说,“我一直告诫多洛提亚,总有一天她会尝到自己教育失败的恶果。够了,歌莉,我的孩子,这种事情确实不能做!人们只在自己死后才留下遗书,没有人在事前就把它们寄出去!希望我的克劳蒂亚永远都不会做这种蠢事。”
她让人看着不顺眼,如同我所有的姨妈,但她是对的。我的所作所为委实荒谬之至:如果我没有寄出那些信件,现在就不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那些原本就存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你和老姨妈胡尔达联系过了吗?”姨妈阿丽克萨问。
“她给妈妈寄来了鲜花。”我说。
“哦,真的?”她笑得非常由衷,“她也知道你的药片是从你母亲那里得到的吗?”
“不。”我说。
“那我下次可要告诉她呀。”姨妈阿丽克萨神采飞扬地说,并就此挂断了电话。
第三个电话是曙光出版社的格利高·阿德里安打来的。
“塔勒家。”我说。
“您好,我是曙光出版社的格利高·阿德里安,”他说,那是一个温暖的男中音,“歌莉·塔勒曾经为我们工作过。您是歌莉·塔勒的亲戚吗?”
我说不出话来,我的双腿忽然间变得软绵绵的。不过还好,我反正是坐着的。
“是谁?”母亲在门后追问。
“喂,您还在吗?”阿德里安问,“是这样,我们曙光出版社想对她进行哀悼,并且……哦……歌莉她非常优秀……”
“可是您并不认识她啊。”我不禁脱口而出。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阿德里安说:“可能不是很熟,但足够让我们得出她是一位非常有天赋的作者的论断。”
“哈哈!”我说,“那您为何终止了诺利那小说系列?您又为什么不和她签约,让她为劳罗思集团创作?嗯?”
“因为——可惜我在劳罗思并没有决策权,”阿德里安说,“再加上我初来乍到,根本不知道……”他清了清嗓子,“现在为时尚早,对……但是……”他又清了清嗓子,“葬礼何时举行?”
“根本就没有葬礼。”我窘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