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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调查非常案件

多数情况下,肯·霍姆斯和马林县验尸所的其他调查人员都能够确定死者的死因和死亡方式。但时不时地,也会有完全看不出死因的人出现。


炎热的一天,一位五十六岁的母亲被发现死在一辆封闭的汽车里。她的血液酒精含量是零点二三克。她有抑郁症和酒精滥用史。霍姆斯得知,她有三个孩子,婚姻并不美满,还遭受过家庭暴力。她身上没有任何创伤的迹象,车内也没有酒精。是中暑衰竭还是酒精中毒?是事故还是自杀?


一名四十二岁的男子有梦游症史,发作时,他能够以睡眠的状态行走、说话甚至吃饭。在他与第二任妻子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他们正在看电视。看着看着他就在椅子上睡着了。不久电话响起,趁着他妻子去接电话,他离开房间,带回一把手枪,朝自己开了枪。他的妻子告诉霍姆斯,丈夫一直很享受他们的周年纪念,并一再表示他厌恶自杀的想法。她相信丈夫是在梦游时自杀的,并非真的打算自裁。这是真的吗?


一名三十七岁的女子在没有现身工作岗位之后被发现在移动房屋内死亡。她的同事告诉霍姆斯她是一名可靠的员工,但最近似乎心力交瘁,会无缘无故情绪激动,还会趴在办公桌上哭。她计划下周去度假,应该会飞往东部、探望母亲。没有药物、酒精和创伤的迹象。然而这位女士看起来很憔悴,曾有过度节食的历史。霍姆斯发现她的移动房屋里散落着各种节食计划。她是意外死亡,还是饮食失调导致的自然死亡?在调查过程中,霍姆斯得知她与丈夫分开了。丈夫目前不在湾区,正在康复治疗中。该女子的朋友形容她丈夫“毫无价值”。她是否过度抑郁、厌倦了生活?她的死会不会是自杀?这些他们都无从得知。


验尸官和死者家属必须接受一个事实:有时死者的死亡之谜无法完全解开,而且这个谜团很有可能会持续下去。


另一方面,有些死亡则是太过奇怪,让人无法相信。一个三十七岁的女子在自家房前的门廊上看邻居用电磨机切开密封的五十加仑金属桶。金属桶突然爆炸,桶盖径直飞向这名女子,她没来得及躲避,金属盖就撞上了她的头部,砍下她的头,继续穿过玻璃,像飞盘一样,带着她的头进入了房子。金属桶侧翻,朝着相反的方向推进,撞到了尖桩篱栅,撞坏了几块木板。


第二起案件里,一名四十四岁的屋顶承包商,身体卡在了一辆旧自卸货车的车架和底座中间,被挤压致死。底座是液压的,只要发动机运转,就会向上,发动机停止就会回到下面的位置。该男子正在进行例行维修,底座抬起,但妻子为他带午餐的时候,发动机并没有运转。她发现丈夫的身体被一顶棒球帽和注油枪死死地固定住了。


第三起案件里,一名三十九岁的女性驾驶员在高速公路上,正要从立交桥下通过的时候,上方的一辆卡车翻倒了。卡车上载着大石块,石头猛地向地面砸去,一块巨石直接落在了这名女子的马自达小轿车上,她当场死亡。这场意外的惨剧还不止于此,尸检报告显示,这名女子已经怀孕二十六周。


“小说都不会这么写。”霍姆斯说,“谁能想得出这种情节?面对这种情况,你只能摇摇头说:‘他们当时在想什么?’或者将这一切归咎于命运: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也只能这么想了。”


助理验尸官


一九八四年六月,助理验尸官向金迪奇医生提出他打算在月底退休。一天后,金迪奇把霍姆斯叫到了办公室。


“基斯要退休了。”他说,“我想让你来当我的助理验尸官。”


霍姆斯受宠若惊,但马上想到了他的两名同事,比尔·托马斯和唐·科尼什。当时霍姆斯已经在验尸所工作了九年,而托马斯和科尼什都比自己多待了四年。而且,在霍姆斯刚被雇用时,正是他们俩负责培训他。


“唐和比尔怎么样?”霍姆斯问。


金迪奇说:“我不想让他们做我的助理验尸官,我希望你来做。”


“这对他们有什么影响?”


“他们也许不喜欢这个决定。”金迪奇说,“但我希望你做我的助理验尸官,他们接不接受是他们的事。”


霍姆斯说:“可以给我一些考虑的时间吗?”


晋升与否,各有利弊。薪水更高意味着霍姆斯的退休福利也会更高。此外,他将拥有更多的权力。最大的好处是,他的工作时间将变成朝八晚五,不用再二十四小时轮班,大部分情况下,他周末不用工作。不好的地方是,他将随时待命。助理验尸官是所有人的替补队员,如果值班的调查员忙于其他案件,无法接手电话里的新案件,或者生病、休假,助理验尸官就会补上缺口。还有一点就是,霍姆斯喜欢做调查工作,也爱和死者家属打交道,如果他当上了助理验尸官,做这些工作的机会就不多了。


和妻子详细讨论之后,霍姆斯找来了托马斯和科尼什,想问问他们对此有何感受。两个人都说他们觉得可以接受。


“你们确定吗?”霍姆斯问。


“确定。”他们回答,“我们觉得挺好。”


霍姆斯对金迪奇说,他对这个职位感兴趣,想知道更多细节。他唯一可以参考的是克雷格处理这项工作的方式,他知道金迪奇一定对他期许更多。


“这是我对你做助理验尸官的期望。”金迪奇说,“我负责医生的部分,你负责其余的。如果我们遇到人事问题,我不想过问,但是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处理的。有预算的时候,我负责批准。你需要逐项记录具体数字,如果监事会不喜欢,我也不想过问,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解决的。因为我负责医生的部分,你负责剩下的。”


虽然没有明确表达,但言下之意是金迪奇负责尸检、签署死亡证明,必要时在法庭上做证。霍姆斯负责聘用和解聘员工、监督调查人员、起草预算并将其提交给监事会,处理人事问题、合同问题,应对记者、回应社区发言人的请求,并处理其他任何问题。


霍姆斯接受了职位,而金迪奇也一诺千金。有几次因为太多事情亟须处理,金迪奇也帮了忙,但大多数情况下,他并不插手。


“事实证明,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训练基地。”霍姆斯说,“我当上验尸官后,除了尸检,其他工作都已经做了十四年,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起失败的银行抢劫案


二十六岁的迈克尔·坎菲尔德和二十三岁的马克·坎菲尔德是一对来自南加州的兄弟。不知为什么,他们突然决定抢劫位于福特谷的美国银行分行。这是一个独立小镇,正好穿过马林县的边境,位于索诺玛县的乡村地区。一百五十人的人口主要是农民和牧场主。这对兄弟可能认为这家银行没有或者缺少安保人员,也可能觉得福特谷太偏远,警方无法迅速做出反应。霍姆斯仍然保留着一张两兄弟参考方向用的折角地图,他向我展示了一番。地图上蓝色墨水标记的是他们计划往返城镇的路线。


福特谷看上去也许很容易抢劫,但兄弟俩没有考虑两个关键的事实。第一是进出福特谷只有三条路,每一条都是乡村公路,并不与数英里外的主干道相连。第二是该地区的所有农民和牧场主都在美国银行分行有业务,这是他们身边唯一的一家银行。


这对兄弟戴着滑雪面具进入银行,抢劫了五千美元现金和旅行支票,并将其塞进枕套,骑上一辆小摩托车逃离现场,开出一英里之后,又坐上了他们停在那里的一辆开了十三年的白色福特轿车。他们一离开现场,银行经理就打了四通电话。最后一通是打给警察的,前三通分别打给了进出福特谷的三条道路上的农民。


兄弟俩开上博迪加高速,朝佩塔卢马方向行驶。尽管叫高速,但它其实是一条双车道公路,每个方向只有一条车道。没走多远,他们就看到道路被一辆装满干草的拖车和一辆农民放在那里的大推土机挡住了。两兄弟连忙掉头把车开回福特谷,然后向南行驶,去一号高速(另一条双车道公路)。在遇到下一个路障之前,他们在后视镜里看到了索诺玛县治安官和加州公路巡逻队紧追不舍。两兄弟不顾一切地躲避他们,最后开上了一条地图上没有标记的土路。他们不知道路通向何方,但当时他们也顾不上这些。原来这条长达一英里半的道路是进入马林县博雷罗农场的车道。这对兄弟赶到牧场时,两名手持长枪的男子走出来迎接了他们。


兄弟俩又掉头开上车道,只见六辆警车向他们飞驰而来,警灯闪烁,警笛长鸣。这条车道旁有一条宽阔但是几乎干涸的小溪。小溪的另一边很陡峭,于是两兄弟跳下车,穿过小溪,急速爬上小山的另一边,躲藏在厚厚的树丛中。警察在博雷罗家的农庄前停了下来,聚在一起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做。因为树冠隐蔽,他们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两兄弟。


霍姆斯当时因为之前的案子碰巧在离博雷罗农场南边两英里的位置,马林县通信中心的一名调度员给他发了无线电说:“既然你在该区域,就去那里吧。因为他们正要求任何配备武装的人员响应现场。他们认为可能会出现某种形式的枪战或者追捕。”


霍姆斯在现场停下车时,一名警察问:“你是什么人?想来趁火打劫?犯人还没死呢。”


霍姆斯说:“不,你想错了。是通信中心让我来的。”


“这样啊。”警察回答,“那就好。”


一段时间里,每个人都站在那儿,没有采取行动。在大约两百码的距离之间,一边两兄弟盯着警察,另一边警察和霍姆斯看着两兄弟。他们甚至没有随身带着偷来的钱。钱都在他们丢下的汽车和摩托车的后备厢里。最后,一名警察拿了一个扩音器,让他们放下武器然后下山。兄弟俩大声喊道,他们不会投降,让警察来抓他们。兄弟俩都有武器,警察不想再继续靠近,于是便等在那里。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警车出现在现场,还来了一架警用直升机。


“突然间,”霍姆斯说,“传来一声轰鸣。”


没过多久,马克·坎菲尔德举着双手从山上走了下来。他的后背满是鲜血,浑身颤抖。


原来兄弟俩达成了一个约定。他们背靠背站着,两人同时举枪自杀。迈克尔,两兄弟的哥哥,把枪放进嘴里,扣动扳机后,他的弟弟后脑突然感受到了迈克尔温暖的血液和脑浆。他下不了手,于是,他选择了投降。


霍姆斯爬上了小山坡,迈克尔·坎菲尔德的尸体躺在那里。他穿着蓝色牛仔裤和棕色靴子。一件棉质的粉红色汗衫贴着他的身体,脚下是一把十二号霰弹枪,附近有一把点二二口径的左轮手枪。霰弹枪的后膛中有两个用过的弹壳,左轮手枪里有一个用过的弹壳,还发现了几发未用的子弹。


“这起案件不必以这种方式结束。”霍姆斯说,“他们很害怕,有些惊慌失措,能出错的地方都出错了。在任何一个欣欣向荣的大都市里选一家银行下手,他们的下场都会好得多。”


布朗利兄弟


另一对兄弟不久后也上了新闻。一天晚上,通信中心打电话给霍姆斯,说拉古尼塔斯发生了一起车祸。拉古尼塔斯是马林县内一个未合并的小型区域,毗邻塞缪尔·泰勒州立公园。调度员说一人死亡,另一人重伤。


霍姆斯到达现场时,看到了一辆奶油色的奔驰汽车。车体受损严重,停在路边,车内二十六岁的斯蒂芬·布朗利死在乘客座上。布朗利留着大胡子,穿着蓝色牛仔裤、蓝色衬衫、小羊皮背心,脚上是一双黑色的袜子和棕色低帮靴。霍姆斯逐项列出了死者的受伤情况,包括各种擦伤和撕裂性伤口,一条腿开放性骨折,多处肋骨骨折。现场的两名警员告诉霍姆斯,当时是死者的弟弟——二十三岁的戈登·布朗利在开车。他在事故中幸免于难,被救护车送到了马林综合医院。


霍姆斯和两位警察开始搜查汽车。他们查看了手套箱和座位下方,然后霍姆斯拔出了车钥匙,打开了后备厢。此时,他才意识到这不是一起常见的事故。后备厢里有一件看上去很昂贵的皮大衣——这还不是最吸引眼球的地方。有一个装满钱的大塑料袋,全部用橡皮筋扎着堆好,这比他以往看到过的钱都要多。


两名警员还在车内检视,他们发现后备厢里的袋子时都目瞪口呆。“现在该怎么办?”一名警员问。


霍姆斯回答:“我们要清点钱数。”


他们花了二十分钟清点钱数,大部分是小额纸币,然后发现三人清点出来的数字各不相同,所以又重新清点了一次,这次得到的数字又和第一次不同。已经凌晨一点了,他们每个人都累坏了。


“你们看,”霍姆斯说,“我们知道大概的数额,四万三千多,不管具体多少,我们先签名,把袋子捆好,我明天早上会把袋子带给审计,那里会有人点清楚这些钱。”


两名警员同意了,霍姆斯拿着袋子匆匆回到了验尸所。他不想开车带着钱四处转,而且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证物室是各种物件汇集的地方,放着各种文件和需要转交给直系亲属的遗物。证物室有一个不长的走廊,放着两个冰箱和一个冰柜,冰柜可以当实验室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大的旧式银行保险箱和一排证物柜。每个调查人员负责自己案件的证据。比如,如果找到了死者的钱包,调查员就会在清单中备注这个钱包,和该案的复印文件一起交给秘书。然后由调查员记录,将物品置入袋子或塑料容器,再放进柜子里。储物柜是金属的,高七英尺,内有两扇门和隔板。附在外面的日志记录了日期、案件编号、死者姓名和收集的证据,以便工作人员了解里面放了哪些物品。储物柜的钥匙保存在后屋一个上锁的壁柜里,除了工作人员外,不向任何人开放。所有工作人员都有使用权限,因为很多时候死者家属来领取遗物时,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


个人财产在交予他人时,验尸所都会有一张签名的书面收据。遗物递交是基于领取人与死者的血缘关系。此处的血缘关系是一个法律概念,对血缘亲疏有着明确的规定。配偶是第一顺位,如果没有配偶,那么孩子是第一顺位,其次是孙辈、曾孙辈、父母、兄弟姐妹、侄子和侄女,侄孙和侄孙女,祖父祖母、婶婶和舅舅、表亲等。


如果死者使用处方药物,调查员会将其记录在案后保存约九十天,然后药物会被送到一家大公司高温焚烧。街头毒品也会被焚毁,除非它们是刑事案件的一部分。由于枪支是死者的财产,所以会留给合法继承人,或按继承人要求销毁。除非是杀人案件,在这种情况下警方会保留枪支。保管变更表格会附上物证,每次物品从一人手里转给另一个人时,放弃该物品和接受该物品的人都会在表格上签字。家属领走遗物后,这张表格就会回到验尸所存档。


在这起案件中,霍姆斯把钱锁在了证物室的保险箱里,驱车前往马林综合医院(后来审计员确定金额为四万三千七百美元)。他想从幸存的弟弟那里找出他家人的住址,以便通知亲属斯蒂芬·布朗利的死亡。


霍姆斯到医院的时候,两名年轻女子已经在那里了。两人非常漂亮,尽管已经深夜,但都衣着得体,化了全妆。其中一位是斯蒂芬·布朗利的妻子。另一位是戈登·布朗利的女朋友。戈登正在急诊室接受治疗,伤情严重,但没有生命危险。


霍姆斯分别和两名女性单独交谈,说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并询问有什么他可以帮忙的。她们完全听不进去。哥哥的妻子心烦意乱、无心理会,而弟弟的女朋友则对霍姆斯敬而远之,颇为冷淡。


随后,霍姆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开始书写报告。在汽车里找到的个人物品中有一本笔记本,在现场翻阅时,他注意到名字和缩写后有一些数字。“1克—30.00”,“块状—80.00”,“1纸袋—30.00”,“1/2纸袋—20.00”。车上还有一些文件表明死去的哥哥斯蒂芬·布朗利拥有一艘在佛罗里达注册的三十八英尺长的帆船,船却停在马林县的斯廷森海滩。霍姆斯搜查了斯蒂芬·布朗利的口袋,找到了一张两周前在俄勒冈收到的交通罚单,他当时驾驶着一辆保时捷。


霍姆斯写报告的时候,戈登·布朗利的女友进入急诊室大门,径直走向付费电话亭。她没有关上门,因为霍姆斯恰巧坐在附近,他可以听到她说的每一句话。她用单调的口吻留了一条言,送往某人的语音信箱。


“我是谢丽尔,斯蒂芬死了。我晚点给你打电话。”


之后她又打了一通类似的电话,一通接着一通,总共打了超过二十通电话。几分钟后,霍姆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在医院的另一个地方用办公室电话联系了联邦缉毒局旧金山分局,当时已经凌晨三点,但是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我现在在马林综合医院,”霍姆斯说,“一起交通事故发生后,一名男子死亡,另一名男子受伤,正在接受治疗。我们在他们的车后备厢里发现了很多钱,现在有名女性正在不停地打电话,按着电话簿,一通接着一通。我怀疑有毒品牵涉其中。”


二十分钟后,一名缉毒局的相关人员来到了医院。霍姆斯坐在他身边,把知道的信息和盘托出。这名男子聚精会神地听着,眼睛一亮。


“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找这两个家伙,甚至不知道他们回到了加州。”缉毒局探员回答,“我们最后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是他们在佛罗里达州买了大型游艇,他们坐着游艇扬帆起航,然后让游艇沉没,榨取保险费。”


他解释了再保险的概念,即一个人或公司从另一家保险公司购买部分或全额保险,并在事故发生时领取保险金。布朗利兄弟做的就是这个,他们也在经手毒品。缉毒局之前未能发现他们,然而现在他们就在马林县。


缉毒局探员和霍姆斯交谈的时候,两位女子走出了前门。弟弟的女友搀扶着哥哥的妻子。缉毒局探员放她们走了,因为她们不是他追踪的目标。


她们一离开,探员就起身跑向付费电话,拨了号码。没有开场白,他说:“打这个号码,给我回电。”他没有说这是探员某某。显然,他无须如此。他只是背出了付费电话的号码。


十分钟后,付费电话响了,缉毒局探员迅速接起电话。他一言不发,打开一本笔记本,记录下他听到的内容:那个叫谢丽尔的女人刚才拨打的所有电话号码。当时仍然是大半夜,九一一事件发生的二十五年前,所以政府的技术能力远不及今天的水平。尽管如此,不到几分钟,探员就获得了他想要的信息。


戈登·布朗利在受讯时说他知道奔驰车的后备厢里有很多钱,但那些钱属于他的哥哥,不属于他。缉毒局的官员没有被他欺骗,他们知道两兄弟都参与其中。戈登·布朗利在得知那笔钱被扣押后,厚颜无耻地向法院提出想要回那笔钱。如果他认为这样做可以影响到该案让他免于起诉,那就大错特错了。联邦探员多年以来一直在伺机逮捕他们两兄弟。


毒理学报告出炉,显示死者斯蒂芬·布朗利的血液酒精含量是零点二八克,体内存在可卡因。戈登·布朗利也严重醉酒。他在医院时,法庭缺席指控他酒后驾车,并造成哥哥车祸致死。但这只是一个开始,政府官员还指控了其他一系列罪行。


布朗利兄弟的这起交通意外在全国范围内引起了反响。此后,缉毒局获取了数十名毒贩的联系信息,并在多个州对他们实施了逮捕。


一名职业赛车手的死


一周后,霍姆斯正在调查另一起事故,这次他清晨四点就醒了。


一名路过的司机通报说,道路上散落着几块木板,于是两名加州公路巡逻队的警员来到了马林县郊区这条蜿蜒的道路上。这些木板来自与道路平行的畜栏。警员停下来时,看见畜栏都被撞坏了,畜栏外是堤岸和沟渠。他们用手电筒扫过这一区域,可以看到下面有一辆卡普里轿车撞到了一棵树上。警察爬下堤岸口接近车辆。躺在汽车旁边的是两具尸体。一具是司机的尸体,他背部朝下,头指向汽车尾部,而脚仍在里面,在油门和离合器踏板的下方。另一具尸体是一名女性,身体一部分位于男性死者身上。警察不得不先移开残骸和挡风玻璃的碎片,然后认定女性也已经身亡。


霍姆斯到达时,看到树嵌进了车体里,整个车顶因冲击力被挤到了后窗。警员告诉他,一名路人午夜时经过现场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后凌晨一点三十分再次经过,就发现了散落在路当中的木栅栏。


司机穿着棕褐色三件套西装、蓝色衬衫,身穿米色子弹型内裤,脚上是深色的靴子和袜子。他头部下方的地上有少量血迹,但他外套的左袖已经被血液浸透。他的身体触感较冷,没有僵直现象,只有些许尸斑,表明离死亡时间很近。霍姆斯在他身上没有找到任何身份证件,但打开后备厢后,发现了男士衣物及一个装有驾照的钱包,驾照照片上的人与失事车辆里男子的样貌吻合。后备厢里还有公文包,里面有洗漱用品、个人用纸、得州仪器计算器,点三八口径柯尔特左轮手枪和一瓶镇静剂。


那名女性穿着黑色天鹅绒上衣和裤子。她穿着长筒袜和一件红色大衣,头朝向汽车前部,双腿收起,靠近身体、脸部和脑后的地上都有血迹,钱包里有身份证明。


当天晚些时候,一名消防员联系了霍姆斯。他的房子远离事故发生的道路,但可以俯瞰整个区域。他说他和妻子已经睡着了,但在午夜过后不久就被一声巨响惊醒。声音震耳欲聋,让他觉得一定是有人开上了他家门前的车道,撞到了围栏,但他起身检查,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于是他又回屋上床,想着,如果碰撞发生在下方的山谷,一定会有人看到或者听到,并提供帮助。早上七点半,他在上班途中看到拖车从山沟里拉出一辆损坏严重的轿车,意识到这应该是他听到的那起事故的源头。他联系了验尸所,他提供的信息有助于缩短推测的事故发生时段。


在调查期间,霍姆斯得知车内的男子是一名叫丹尼尔的职业赛车手,三十岁,来到马林县是为了在希尔斯角参加比赛。这是一条二点五英里长的直线赛道,紧临着索诺玛县。索诺玛县是纳斯卡车赛的主办地。丹尼尔订了距一〇一高速九英里的阿尔瓦拉多旅馆(现为马林旅馆)的房间。由于靠近赛道,这家酒店在希尔斯角赛车手圈内颇有人气。那里的酒吧气氛活跃,许多年轻女子都会去那里,希望遇见赛车手,其中就有一位名叫托妮的二十九岁美发师。


她和丹尼尔一拍即合,于是便邀请丹尼尔去几英里之外她的家。但是道路蜿蜒,光线也不充足。丹尼尔开着车,而她坐在副驾驶座上。


验尸官的报告书向大众开放,死者的家属常会查阅信息。基于此,调查人员会有意略去与官方摘要无关的敏感情节。这些细节可能与案件有关,因此会被作为机密附录添加,却不被认为是验尸所或执法部门外的人需要了解的事情。


在这起案件中,霍姆斯在报告里略去了这样一个事实:事故发生时,托妮可能正向两个座位间狭窄的控制台斜着身子,将头放在丹尼尔的膝盖上。丹尼尔并没有超速,但是他的思绪无疑跑到了九霄云外。他在黑暗中接近了一个不太熟悉的九十度转弯,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开出那么远,穿过了篱笆。警察和霍姆斯根据被破坏的植被猜测,当时汽车横冲直撞驶下堤岸,丹尼尔想努力控制车身,无奈不及重力影响,车坠入一片树林,头部正面撞上了一棵树。驾驶员侧的大门敞开,丹尼尔除了脚留在车内,身体整个飞出车外,托妮紧随其后,落在了他的上方。


在调查报告里,霍姆斯注明了丹尼尔的衣着,但是没写事发当时,他的裤子松开了,拉链被拉下,内裤被推到一边,这很明显地解释了为什么丹尼尔的注意力会被转移。


其中一名警察开玩笑说:“他不知道自己是要来(高潮),还是要去(哪里)。”


干这行的人喜欢开这种黑色幽默的玩笑。霍姆斯时不时也想加入他们,但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几乎每起案件的死者都有亲人,而他离开现场后的下一站就是去通知他们。


自渎性窒息


霍姆斯遇到的一种奇怪的死亡方式与自渎性窒息有关。这是一种通过窒息或者自我束缚来实现性刺激的方式。霍姆斯不常遇到这类情况,职业生涯中少于十起。但是每次遇到,案情通常都非常明显。在众多他调查过的类似案子里,死者一般都是男性(除了有一次是女性),裸体,或穿着女性内衣,身边有色情刊物或性玩具。通常情况下,死者悬挂在横梁或者淋浴头上,并用了一些不会留下痕迹的物品,例如浴袍的腰带。在某些情况下,死者手持生殖器;也有时候,有证据显示死者在死前达到了性高潮。这不是自杀,因为他并不打算死,他只是失去了知觉,又没有人在场救下他。


霍姆斯早年曾处理过两起自渎性窒息的死亡案例。他对这一现象知之甚少,于是就开始做一些研究以便获取更多的信息。美国为数不多研究这一现象的人就是罗伊·黑兹伍德(自渎性窒息在欧洲和斯堪的纳维亚地区更常见)。黑兹伍德曾是FBI的嫌疑人分析师,当时他从调查的角度写下了唯一一本调查自渎性窒息的书籍。当霍姆斯看到黑兹伍德将作为特邀发言人出席旧金山的加州凶杀案调查员协会时,便决定也去参加。黑兹伍德讲述了自渎性窒息的成因、影响和心理,并指出这一现象几乎只在男性身上发生。演讲后霍姆斯忍不住上前告诉黑兹伍德,自己处理过一起女性自渎性窒息的案件。黑兹伍德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说很想看看现场的照片。他没有明说,但态度表露无遗——他想确认该案件是否与自渎性窒息有关。由于黑兹伍德会在旧金山待一个星期,霍姆斯提议他们可以共进午餐。黑兹伍德欣然接受,他们约定几天后在索萨利托见面。


这起案件涉及一名来自瑞士的四十六岁女子,她的男友在下班回家后发现了她的遗体。她赤身裸体,身体挂在连裤袜上,连裤袜松松地系在脖子上,另一头系着淋浴喷头。绑带松散,如果她的意识清醒,就能轻松迈出来,这与一般自杀案件中使用的套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另外,她的手放在腹股沟处。霍姆斯发现有证据表明,她在淋浴前泡了个澡,然后站在镜子前。镜子是可移动的。她把镜子放在那里,这样她就可以看见自己套着尼龙连裤袜套环的样子。在调查过程中,霍姆斯还了解到,这名女子在过去六年的婚姻生活中从未与前夫发生过性关系。


霍姆斯给黑兹伍德看了现场拍的照片,黑兹伍德看了一眼就说:“当然,这就是自渎性窒息。”


在某些情况下,自渎者会用绳子或者腰带在门、横梁上悬住自己。霍姆斯当时可以爬上梯子,这样就能向下看到绳子或者腰带的交叉点,看看是否有擦伤的痕迹。这样就能知道死者的自渎行为持续了多久,也就能知道死者之前是否已经有过多次类似的经验。


另一起案件的死者是一名叫达瑞尔的三十岁男子。他是一辆大型房车和拖车住房园区的管理员,还在附近租了一套公寓。达瑞尔两天没来上班,住房园区的经理去了他的公寓,发现达瑞尔悬吊在淋浴间里。他身穿黑色女装,系着吊袜带、紧身胸衣和网眼长筒袜,还用衣夹夹在身体的某些部位上。


调查完现场后,霍姆斯向经理询问了达瑞尔的紧急联系人的信息,以便通知他的直系亲属。经理说他没有紧急联系人的信息,但是达瑞尔有一个常见面的年轻女友。霍姆斯搜查了达瑞尔的公寓,找到女友的住址,随后带着一名警察一同敲开了他女友家的门。


应门的是她的母亲。她四十多岁,蓝眼睛,讲英语时有明显的瑞典口音。霍姆斯解释了他们来的原因——有一名男子死了,她的女儿是死者的女友。


母亲睁大眼睛看着他。“啊!”她说,“他怎么了?他那么年轻,看上去又那么健康。”


霍姆斯并没有打算告诉她任何细节。“是这样的……”他选择避开正面回答,“我们也不是很确定。”


母亲示意霍姆斯和警察进来,说她会把女儿带来。警察对霍姆斯说,他在这边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先离开了。


霍姆斯在客厅坐了下来,几分钟后,母女俩从女儿的卧室走了出来。女儿正在哭,母亲搂着她。


几乎可以肯定,达瑞尔的女儿还未成年。霍姆斯猜她十六或十七岁,他没有细问,因为这无关紧要。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她的外表。她相貌出众,甚至足以当一名模特。她有一头金色长发,皮肤洁白无瑕,身材优美。这让达瑞尔的死因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霍姆斯问这名女孩(在他心目中,她确实还是一个女孩,而不是年轻女子)是否知道达瑞尔一家住在哪里。她说不知道,因为达瑞尔从未谈起过家人。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兄弟姐妹之类的。”她说。


霍姆斯点了点头。她用的是现在时,正如许多人将现在时用于刚刚去世的人一样,霍姆斯也用了现在时:“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她停下来想了想:“七到八个月。”


“你们俩性生活活跃吗?”问年轻人这个问题,他总是觉得不自在,尤其是他们的父母在场的时候,但这个问题与调查有关。


她看着母亲,母亲对她点了点头。“是的。”女孩回答。


女孩说要暂时离开,打一个电话。她走出房间后,她的母亲问:“你认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霍姆斯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您知道自渎性窒息吗?”


母亲惊讶地看着他:“当然。”


“嗯,”霍姆斯说,“是这样的,我们很确定这是一起自渎性窒息死亡。有人发现他悬吊在淋浴间里,穿着女性内衣。这不是自杀。”


“当然不是自杀。”母亲说,“在我们国家,这很常见。情侣们总是这样。有时候你一个人,有时候你和你的伴侣一起。”


霍姆斯觉得放松了些,心想:好了,没事,我们不必尴尬。


女儿回来了,坐在母亲身旁的沙发上。霍姆斯就在她们对面。母亲告诉女儿霍姆斯在与她讨论什么,并说达瑞尔是在一次自渎行为中窒息死亡的。


女孩睁大了眼睛。“真的吗?”她说,她确切地知道母亲所指为何,“是在卧室吗?”


霍姆斯对这次谈话的开放和坦率感到惊讶,这与他往日的经历都不同。


“在淋浴间。”他说。


母亲说:“他穿着女人的内衣,你有没有丢过内衣?”


“我觉得没有。”女儿回答,“我几乎从来不把衣服留在那里,我想我一件也没有丢过。”


霍姆斯想道,那些也许是达瑞尔自己买的内衣。不管怎样,他的衣服尺寸都比她大。


于是他追问道:“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没有暗示过想一起尝试做这类事?”


她摇了摇头,说达瑞尔在性方面相当传统,一点也不愿尝试新花样。她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一样,又说:“他从来不想在公共场合和我亲密。”


霍姆斯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听起来仿佛她很想这么做。


今天再回想起来,霍姆斯说:“坐在那里,接受这对母女的简短‘教育’真是太神奇了。就好像她们已经单独谈论过这件事,而且非常实事求是。这时刻提醒着我,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每一天都是不同的,每一天都可能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