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每天有四万人死于自杀,相比之下,凶杀案每年只有一万八千起。普通人并不了解这些,因为自杀很少成为新闻报道的主题,然而每年死于自杀的美国人是死于谋杀的两倍多。验尸官知道这一点,他们每天都在处理自杀案件。有的案件发生在家里、车库、酒店,而另一些则发生在户外,比如公园和休闲区。
金门国家游乐区由八万英亩受保护的开放空间组成,其中大部分都是原美国陆军领地。与其他公园不同,游乐区不是一整块,而是分成了数个向南延伸的区域。从马林县到旧金山的部分地区,再到圣马特奥县的北部。包括长五十九英里的海湾和海岸线,几处退役军队基地,还有像恶魔岛、梅森堡这样的旅游景点。金门国家游乐区的大部分位于马林县,主要是马林岬、缪尔森林、斯廷森海滩、缪尔海滩和塔玛莉湾。每年有超过一千五百万人访问金门国家游乐区。不足为奇的是,它也成了众多自杀案件的发生地。
一名十七岁的女孩正躺在一辆停在马林岬的面包车内。她的脚从后方货门伸出,腹部有一把枪,子弹从她的右太阳穴进入,左太阳穴射出。她的身体温暖、穿着整齐,有轻微的尸僵和尸斑。女孩夹克的口袋塞得鼓鼓囊囊,霍姆斯在里面发现了几个密封的信件。留言上的日期和尸体被发现的日期是同一天,这些留言是写给家人和朋友的。其中一条写:“你们是无法说服我的。我没想报复任何人,这不是你们的错,只是我没有想象得那么强大……请原谅我。”
塔玛佩斯山州立公园由三个位于山腰的湖泊以及数英里的远足和自行车道组成,多处都可一览公园全景。一名三十七岁的女子给男友留下一封遗书后失踪。男友惊慌之下联系了警方,警署副警长带队搜查了整个区域,那名男友和他的两个朋友也在两千七百英尺高的山上寻找她。她的尸体在一处路堤下方六十英尺处被发现,在无法步行到达的位置。一架警用直升机被呼叫来移送她的遗体。她可能死于意外跌落,但在调查期间,霍姆斯得知她有抑郁症病史,接受过当地一名心理医生的治疗。去年她曾试图跳下金门大桥,但被人阻止了,她的男友将她留下的遗书给霍姆斯看,遗书上写明了她的心意。
“我的家人和我爱的人,真的很对不起。”她在遗书中说,“生活如此可怕,大多数人在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地工作,我却感到无以为继。我希望为了你们活下去,但我的内心被淹没了。我缺乏自信,感到极其无力、懒散,总之,我对自己在生活中的表现充满了不满,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另一名自杀者是一个叫凯文·肯特菲尔德的五十一岁作家,他从雷斯岬国家海岸公园的悬崖上跳了下去。前一天晚上,他的背包被发现遗弃在悬崖顶部,他一九六〇年产的白色大众面包车门没有上锁,点着引擎,挡住了一处防火闸阀。
由于天色已晚,公园护林员联系了美国海岸警卫队的空中救援服务,帮助确定死者的位置。然而直升机搜索没有成功,第二天早上相关人员再次返回,上午九点,肯特菲尔德的尸体在悬崖下方两百八十英尺的海滩上被发现。一支救援队带着斯托克斯担架——一种长而浅、有侧边的篮形担架,沿着一条陡峭的小路向海滩慢慢探下去,取回了裸身的尸体,并带到了道路上,霍姆斯正等在那里。他观察到了许多擦伤,符合从悬崖坠落的情况。霍姆斯接过一封留在车前座、用打字机打出的遗书。这封遗书由肯特菲尔德亲自签名,里面写他厌倦了生活,决定自杀。车内还有一封未发表的书稿,以及一份与东海岸出版商签订的书本合同。
肯特菲尔德曾写过几部小说,还有一本近期出版的回忆录。根据毒理学报告,他的血液酒精浓度为每一百毫升血液含零点一九克酒精。这对霍姆斯来说并不奇怪,因为他现在知道,许多自杀者事前都会过量饮酒以麻木感官,同时克服自我保护的本能。
兄弟姐妹
每当有人因自杀死亡时,至亲至爱都会问:为什么?为什么他/她要这么做?答案并不唯一,因为自杀行为很复杂。各种社会、心理和生理因素都是可能的答案。根据国家精神卫生研究所的数据,百分之九十自杀死亡的人都患有可以被诊断出来的精神疾病。然而,大多数精神障碍患者并不会自杀。与此同时,一段关系的结束、至爱的离世、财务问题、法律问题和每况愈下的健康状况都可能导致自杀,但大多数面临这些和其他个人危机的人都不会诉诸自杀。
霍姆斯知道,心理上的痛苦、精神上极端的无助和绝望是自杀的重要诱因。这种情绪会导致对死亡的渴望,一种想要从肉体、情感和精神的痛苦中解脱的冲动。霍姆斯每每与死者的家人、朋友和医生交谈,都会询问死者的心态。
另一个重要因素是自杀者往往需要培养“自杀的能力”。这并不是霍姆斯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但是他在这一职位的时间越长,就越能理解这一点。通过练习和反复接触,个体会变得对死亡习以为常。一些自杀者,尤其是年轻人,看上去很冲动,但其实大多都有一个逐渐对死亡失去畏惧的过程。一般都是多次企图自杀,或是经常目睹死亡造成的。这是士兵和警察自杀率较高的一个原因。而身边家人和朋友的自杀案件,关键在于自杀者是否能接触到致命的手段,这也是自杀计划最核心的部分。
霍姆斯负责的第一起自杀案件涉及一名叫斯基普的男子。他曾过量服用西可巴比妥(一种常用于治疗失眠的巴比妥类药物)试图自杀,他的女友曾在数周前过量使用该药自杀身亡。斯基普幸存了下来,在精神病院住院观察了七十二个小时,在此期间,他拒绝与医生见面。他发誓一旦被释放,就会继续尝试过量服药,直到死亡。
斯基普有两个姐姐,邦妮比弟弟年长三岁,棕头发,棕眼睛,有着惊人的美貌。长姐帕蒂是圣安塞尔莫警察局的预备警员。斯基普知道帕蒂在家里的某处放了一把配枪,此外,因为在当地的兽医办公室工作,她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帕蒂的丈夫阿特也经常出门。
趁帕蒂和阿特出门的时候,斯基普进入了他们的家。他知道他们放钥匙的地方。四处翻找之后,他发现帕蒂的枪放在她卧室衣柜的架子上。他从另一个房间拿来一把椅子放进卧室,背对着衣柜,朝自己的头部开了枪。
霍姆斯接到了警方的电话,也得知了帕蒂、阿特和邦妮的遭遇。他们三人都在一旁悲痛欲绝。在那之后,阿特与霍姆斯建立了友谊。他们一起喝过几次咖啡,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几个月后,阿特是第一个发现邦妮遗体的人。他没有打电话给妻子,而是第一时间联系了霍姆斯。当阿特的来电响起时,霍姆斯预感一定出了什么问题。阿特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连霍姆斯的名字都说不完整,不过霍姆斯还是认出了他的声音。他想也许是阿特的妻子遇到了不测,但阿特说不是妻子,是她的妹妹。邦妮和弟弟斯基普用同一把枪、同一把椅子,面朝同一个方向,朝自己开了枪。
自从斯基普自杀后,邦妮饱受抑郁症的折磨。三个月前,她因过度服用苯巴比妥自杀未遂,在医院住了七天。最近她一直在看精神科的医生。和斯基普一样,她趁帕蒂和阿特出门在外,用那把藏好的钥匙进入了他们的房子。
“在你来之前,我不会告诉帕蒂。”阿特对霍姆斯说。
霍姆斯到他们家时,帕蒂还在上班。房子在兽医办公室的步行范围内。阿特决定最好是两个人先去找她,而不是等帕蒂回家后再告诉她。阿特意识到,如果帕蒂看到霍姆斯,一定会知道出事了,所以他告诉帕蒂的老板让她从办公室后方走出来,离同事远一些。霍姆斯就站在旁边,阿特在那里告诉帕蒂,邦妮开枪自杀了。
帕蒂的嘴唇颤抖着,看起来随时都会晕倒。他们还没有开口,她就知道丈夫说的不是整起事件的全部——虽然已经足够可怕。她并没有要求丈夫和霍姆斯道出更多真相——邦妮用帕蒂的枪,在帕蒂的卧室,所做的一切和斯基普完全一样。她能从两个人的表情里看出端倪。
邦妮去世后,帕蒂放弃了枪支,也辞去了警员的工作。她和阿特有一段时间与霍姆斯保持联络,但最终还是逐渐疏远。尽管霍姆斯想为他们提供帮助、带来安慰,但他的存在本身就会提醒他们过去发生的两场惨剧。对于他们而言,不见霍姆斯也许是更好的选择。
止痛药与致瘾性毒品
霍姆斯刚开始在验尸所工作的时候,就对医学和枪械有着很深的了解,事实证明这些知识在调查死因时非常宝贵。然而有一项调查需要的相关知识他几乎一无所知,并且需要加速学习,那就是药物——无论是合法还是非法的。为此,他只能不断学习。
“每当我遇到新药或者品牌名时,都会去翻书。”他说,“在互联网诞生前,《医师案头参考》是一本非常棒的参考书。现在我可以在手机上查到几乎所有的化合物,但过去,根本没这么方便。”
但是,仅仅查找信息是不够的。他需要记在心里,事实证明记忆比查找更难。
“记忆药物信息很难。我发现好几次我都在查同一个化合物。过了一段时间,我才能记住一些基础知识,但仍需不断求助于书本。”
在马林县这样的上流社区,止痛药上瘾的现象很严重。据加利福尼亚州司法部称,马林县和其他旧金山湾区的医生在二〇一三年就开出了二百二十万剂鸦片类处方药——羟考酮、氢可酮、盐酸羟考酮及类似药物。该区域的居民几乎每三个人里就有一个持有医生的止痛药处方,这还常常引出致瘾性毒品的问题。据联邦药物滥用和心理健康服务管理局称,近八成使用海洛因的人都有滥用处方止痛药的历史。
霍姆斯过去常常在桌子上放一个大玻璃罐。罐子里放着他和其他调查员在过量用药的现场发现的药物,每种被发现的药物,都会在瓶里放三颗。
“这些就像你药柜里放的药一样。”霍姆斯说道,“这个罐子里的每一粒药丸,都是从死者滥用药物的瓶子里取回的。”
家长不光要注意自己的药柜,霍姆斯说,还要留心陌生人的药柜。
“成年人很聪明,”霍姆斯说,“但是涉及药物的时候,孩子们更聪明。他们会假装去看待售的房屋,然后走进浴室,往药柜里张望。他们也会去车库旧货拍卖会和搬家大甩卖,只要那里有成年人,他们就会问:‘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浴室?’”
至于致瘾性毒品,霍姆斯在办公室里保存着一些样品——棕色和黑色的焦油海洛因,还有可卡因和冰毒。“这就是海洛因的样子,”他对一些父母说,“如果你在十几岁的女儿的梳妆台上看到这个,你就知道她在使用毒品。不要自欺欺人说这很安全,毫无疑问,她正在吸毒。”
霍姆斯在与孩子们谈论毒品时会试图告诉他们,使用毒品的人并不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种无知的后果可能是致命的。
“我可能每周来找你注射一次药物。”他告诉他们,“我相信你卖给我的东西,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或是我朋友的朋友,又或者你定期供应我药物。突然有一天,你没有出现,也许是因为你入狱了或者其他原因。但是我难受,真的需要有人帮我,我就跑到街上找到某个人。对方可能卖给我任何东西——也许是鞋油也许是小苏打。我像往常一样做好准备,注射进我的手臂,可能在我拔出针头之前,就已经死了。”这是一条令人警醒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