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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关于《红与黑》[1]


于连在这个保王党人的家庭里不断受到他听见的那些话的触犯,心里感到气恼,容易动怒。他一点不爱德·雷纳尔夫人。


夏天的一个晚上,在花园里,紧挨着房子的一棵大栗树下度过晚间的时间。德·雷纳尔夫人偶然碰到了于连的手,立刻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于连的心里正气恼着,容易动怒,他把这个动作几乎看成是蔑视的表示。“我必须握住这只手,”他对自己说。“我应该使她同意把这只手留在我的手里。”说了这句话,于连浑身发抖,因为他毕竟只有十九岁,还从来没有握住过年轻女人的手。然而于连性格坚强,职责的观念对他具有无限威力。他是从《圣赫勒拿岛回忆录》里得出的这种信仰。他对自己说:“如果在午夜十二点,我还不能下定决心去握住这个就在我旁边的年轻女人的手,很明显,我仅仅是个懦夫,我要上楼到我的卧室里去开枪自杀。”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请您务必注意,是在勇气的而不是爱情的最后一次努力之下,于连抓住了这只白皙丰满的手,这只手要费极大的力气才能从他手里抽回去,最后终于留在他的手里了。


发生了这件大事以后,在当天夜里,德·雷纳尔夫人发现她对于连有了爱情,这使她对自己感到了厌恶。第二天,她在客厅里遇见于连,对他态度很坏。于连对自己说:“她蔑视我,因为我是一个木匠的儿子。我的职责是逼使这个贵夫人爱我。”于连的骄傲,他的完全有理由认为受到了伤害的自尊心,妨碍他产生爱情。如果他产生了爱情的话,羞怯,这与初恋不可分离的伴侣,就会永远阻止他去战胜德·雷纳尔夫人的十分真诚的、十分真实的贞洁。因为恰恰相反,他还没有爱情,所以在一两个月以后他对自己说:“今天夜里两点钟我必须到德·雷纳尔夫人的卧房里去。”他通知了她。可怜的德·雷纳尔夫人,尽管她现在向自己承认自己怀有爱情,而且这种爱情成了她的苦恼,她还是对他的这个主意感到深恶痛绝。


于连仅仅感到害怕。然而两点钟的钟声敲响时,他上楼到德·雷纳尔夫人的卧房去。在那儿,一方的勇气和另一方的爱情造成了一个结果,而这个结果如果于连真的爱上的话,根本是不可能的。但是德·雷纳尔夫人是那么漂亮,很快地于连就完全爱上了她。这个可怜的女人信教很虔诚,她感到了可怕的悔恨。她的一个儿子病倒了,她相信是天主在惩罚她的通奸,因为她并不企图向自己掩饰自己的过失。有一次她甚至要把于连从家里赶走,但是过了三天,她再坚持不下去,把他又叫回来。


然而整个维里埃尔小城里议论纷纷。瓦尔诺先生写了一封匿名信给德·雷纳尔先生。这位丈夫起了妒意。强烈的爱情给德·雷纳尔夫人带来了机智,这个如此单纯的女人找到了办法抵消了匿名信产生的影响。于连赞赏她,她的爱情更加强烈了。最后,一位献殷勤的朋友来把小城里的流言蜚语讲给德·雷纳尔先生听。于连被送到贝藏松的神学院去。


描绘社会风气的这部小说的最精彩的部分,是于连在神学院逗留的那段时间。神学院院长皮拉尔神父先生,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但是他是冉森教派教徒。德·弗里莱尔先生,贝藏松的代理主教和圣会头目,最后逼使皮拉尔神父提出辞职。


皮拉尔神父躲到巴黎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的身边去。德·拉莫尔侯爵先生是法国贵族院议员,蓝绶带的获得者。他是一个喜爱寻欢作乐的、极为风趣的人,旧制度时期的那种大贵族。仅仅从一七九四年(恐怖时期的结束)起的革命还来不及形成它自己的大贵族性格。德·拉莫尔先生,这个可爱的人,需要一个不会被警察局收买的秘书。皮拉尔神父向他推荐于连。他们设法让于连来到巴黎。他现在被安顿在德·拉莫尔侯爵先生的府邸里。一开始所有的人都嘲笑他的笨拙。德·拉莫尔先生和他的儿子诺贝尔保护他。


一年以后,于连变了,在客厅里没有那么笨拙了。德·拉莫尔先生疏懒成性,于连成了他的总管。于连有时候也到客厅里去谈谈;因为他这个人充满傲气,或者说,至少不愿意自己受到蔑视,所以他找到办法有时能在这间客厅里出出风头,这间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充满了公爵、贵族院议员和暗探。在这儿我们又遇到了一幅非常真实的、圣日耳曼区的客厅的写照。那些大贵族,首先疏懒成性,把工作看成是最坏的坏事,另一方面他们又害怕雅各宾党人,害怕九三年的共和国重新回来,他们周围聚集着一些变节的、变成暗探的自由党人。最高贵、最富有的人就这样在紧握最下贱、最贫困的人的手。换了在一七八九年以前,这是不可能的。这里德·司〔汤达〕先生重新进入了对他那个时期的描绘里。


在这个组成成分如此离奇的客厅里,侯爵的女儿,十九岁的年轻的巴黎女人,德·拉莫尔小姐十分引人注目。她由父母做主找到的对象是查理十世的王家卫队的年轻骑兵上尉,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有六万法郎的年金,而且将来有一天会当上公爵。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彬彬有礼,不管什么话题,他都能找到令人愉快的话来向和他交谈的人讲。总之一句话,按照圣日耳曼区的观点,他是十全十美的,但是德·拉莫尔小姐觉得他平庸乏味。“等我做了他的妻子,”她对自己说,“他会使我感到厌倦的。”


这个贵族区的五六个年轻人围着她转。他们全都风度翩翩,但是全都缺乏思想,甚至连感情也缺乏。这些极其高尚的年轻人,他们全都是一模一样,如果彼此不一样,他们就会认为自己完蛋了。


平民比起来有着较多的思想,在举止上较少风雅。穿着那件朴素黑衣服的于连,使那些最出色的年轻人有点反感,他们穿着最华丽的军服,从杜伊勒利宫回来,出现在客厅里。他们尽管有那么多优点长处,却使德·拉莫尔小姐感到厌倦。于连从来不和她说话。


作为一个真正的巴黎女人,她让他感到不快。她父亲宠爱的秘书的矜持,在她看来,几乎就是蔑视。她没有看出这仅仅是高傲,是害怕受到蔑视。德·拉莫尔小姐的过度的虚荣心竭力去打乱于连内心的平静。


于连的高傲表现得这么好,以至于德·拉莫尔小姐真的生气了。在这儿应该去读读就在这本书里的那些细节,应该去寻找一些在表面上看来是极细小的,但是对一个巴黎的年轻姑娘的虚荣心说来是具有决定性的变化。


德·拉莫尔小姐将来会有百万嫁资,还会有更值价的:宫廷对她丈夫的恩典;德·拉莫尔小姐,这个如此光彩夺目,如此交游广阔的人,是为王子们造就的,比已经结了婚的德·雷纳尔夫人要千百倍地熟知人情世故,您会相信吗,高傲的德·拉莫尔小姐就要爱上秘书,她父亲的那个仆人了!


为什么?这是因为于连由于自尊心强,他的言行正好触犯了德·拉莫尔小姐的虚荣心。有两三次他当真地,决不是闹着玩儿地,差点儿丢下她掉头走掉。这就是今天的那些巴黎女人的爱情的全部秘密。


德·拉莫尔小姐受到吸引,是因为在她的想象中,于连是一个具有天才的人,一个新的丹东。圣日耳曼区在一八二九年战战兢兢,生怕会有一次革命,而且把这次革命想象得和一七九三年的那次革命一样血腥。这个贵族区不知道,革命是否血腥,仅仅和弊端的残忍成严格的比例,革命正是被召来连根拔除这些弊端的。


然而一八二九年的弊端并不是残酷的。在奈依、穆通-迪维尔内、拉贝杜瓦耶尔、福歇兄弟之后,被波旁王朝枪毙的将军的人数没有超过一百五十人。


尽管如此,德·拉莫尔小姐像所有她那个阶级的人一样,感到害怕;奇怪的是,她尊重于连,是因为在她想象中,他将是一个新的丹东。这又是我们小说中的一个在一七八九年以前决不可能出现的情况。那时候一个年轻的平民诱惑一位贵妇只可能靠……旺盛的性欲。


让我们回过来谈谈德·拉莫尔小姐的那封信。于连接到这封信,在他的想象中这是一个圈套。他采取了种种防备措施。“他们也许会在向我提出的这次约会中杀死我,”他对自己说,因为德·拉莫尔小姐确实丧失理智,提出了这个要求。“如果他们杀死我,”于连继续对自己说下去,“再显然没有了,他们要把这封信的原件从我这儿抢走。我将被人认为是一个恶棍,一个居然想在夜间钻进德·拉莫尔小姐房间的傻瓜。慢点,大贵人先生们!”


于连把德·拉莫尔小姐的这封信送到他的一个在维里埃尔的朋友处,并且嘱咐这个朋友,如果听到他,于连,被谋杀身亡,就把这封信公布出去。于连对自己这样诱惑他恩人的女儿,感到内疚!但是他看见这位恩人从杜伊勒利宫带回国家机密,万无一失地搞公债投机,这在于连看来是诈骗行为。


他毫无道理地以这个错误作为借口去犯一个更大的错误。向德·拉莫尔小姐献殷勤的那些年轻贵族,他相信他们会聚集在德·拉莫尔小姐约他会面的她的卧房里,他们的目的是愚弄他,或者杀死他。能有不怕他们的匕首的这种光荣,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下楼来到花园里,搬起一把梯子,把它靠在府邸的墙上,瞧,他现在从窗口进入了这个高贵而美丽的小姐的卧房。


这一夜的第二天,德·拉莫尔小姐对她委身的男人感到羞愧。于连陷在绝望之中,他是真的爱上了。在外省时,他不断地梦想着巴黎的种种情景,使他不能欣赏善良而纯朴的德·雷纳尔夫人。德·拉莫尔小姐却相反,在她身上集中了于连十年里想象巴黎的奇遇和种种魅力的那些梦想。


德·拉莫尔侯爵派于连送一封信给在美因兹的一位使臣。于连爱得发了狂,陷在绝望之中。他遇到他的一个朋友,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不仅仅给他出了一个平庸的主意,到蔑视他的那个女人的社交圈子里去找一个女人,向她求爱,而且还进一步给了他照这个主意做的勇气。这个自命不凡的人疏懒成性,他储备了许多想诱惑女人的男人写给女人的信。他把这种信送了一套给于连;“照着抄,”他对他说,“把它们送给您在蔑视您的女人的社交圈子里选中的女人,在您把这些信的最后一个抄件送出以前,不要丧失勇气。”


于连以这般坚强的性格力量来假装冷淡,竟使得德·拉莫尔小姐生气了,因为她让有一天她曾经屈尊俯就,把他当成情夫的人感到的失望竟是这么小。况且她的虚荣心非常重,但是她没有堕落,她年轻,没有……旺盛的性欲——in francese io metterai una allusion, onestate la cosa.[3]——于连是她头一个情人。她开始再爱他。


于连有幸假装冷淡。这证明他确实有伟大的性格。这个考验,毫无疑问,是人心所能经受的最困难的考验之一。这种英雄品质获得了最大的成功。在两个月的冷淡和装出来的蔑视以后,德·拉莫尔小姐约于连第二次会面。但是于连对她说:“是虚荣心被触犯了,是虚荣心把我召回来,这不是爱情。”德·拉莫尔小姐为于连剪下整个一边的美丽的金黄头发,她扔到花园里送给他。Asinus fricat se ipsum.[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