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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一关于《红与黑》[1]


在通俗小说的主人公们干的那些荒唐事里,只有头一件是好的,因为它令人吃惊。其余的所有那些荒唐事都像是傻子们在现实生活中干的古怪事,人们料想得到,不过它们毫无价值,它们是平淡的。平淡的文风是为女仆写的那些十二开本小说的巨大的暗礁。但是这种小说的作家们最大的幸运是,在巴黎客厅里让人觉着平淡的地方,对阿尔卑斯山麓的或者比利牛斯山麓的八千人口的小城来说是有趣的,对美洲和国外来说,更是如此,成千上万卷的法国小说就是这样销到那儿去的。


道德的法国在国外是不为人所知的,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在谈德·司〔汤达〕先生的小说以前,必须说明:从一七一五年到一七八九年作为欧洲典范的法国是快乐的,有趣的,有点儿放荡的,从一八一四年到一八三〇年耶稣会士、圣会和波旁王朝的统治留给我们的法国是严肃的,有道德的,阴郁的,两者之间毫无一点共同之处。至于小说,再没有比如实地描绘,不抄袭别人的书更困难的了,在德·司〔汤达〕先生以前还不曾有人敢于为这如此不可爱的社会风气写照,鉴于欧洲的绵羊般的驯服精神,这社会风气虽然不可爱,最后将从那不勒斯一直流行到圣彼得堡。


请注意我们在国外不会想到的一个困难。为一八二九年(这部小说的写作年代)的社会写照,作者就是冒得罪那些丑陋面孔的危险,因为他刻画出他们的相似之处。那些丑面孔在当时权力极大,很可能把他送上法庭,像马加隆先生和丰唐先生那样,押到波瓦西去服十三个月的苦役。


现在终于可以谈一谈这部非常有趣的小说的故事了。


维里埃尔是弗朗什-孔泰的那些最美丽的城市中的一座,它建造在一个小山的斜坡上,高大的栗树丛中。杜河,法国风景最美的河流之一,在南边的小山脚下流过,维里埃尔就是展现在小山的斜坡上。北面,维里埃尔被汝拉山脉的一座大山掩护着。红瓦白墙的房屋、锯木工厂和制造钉子的美丽姑娘集合在一起,使这座小城市显得喜气洋洋。城市是整洁的,因为大部分是在一八一四年以后,拿破仑垮台和商业在法国得到复兴的时期建造的,但是它是笃信宗教的,完全受本堂神父、市长德·雷纳尔和副本堂神父玛斯隆的左右。本堂神父是一个道德高尚的教士,市长德·雷纳尔先生是一八一五年圣会任命的,而副本堂神父玛斯隆是一八二四年派来监视本堂神父和市长的,因为权势变得极大的圣会发现他们还不够盲目地忠诚于它的利益。


维里埃尔在这本书里是一个虚构的地方,作者挑选来作为外省城市的典型。


市长德·雷纳尔先生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有着一张只显露出对金钱爱好的大脸盘儿。他的年龄在四十八到五十岁之间,他获得过好几种勋章,对自己的贵族出身很看重,娶了一个非常有钱的女人。他在维里埃尔的大街上走过,作者向我们描写了农民们尊敬地向他行礼。


八年到十年以来,德·雷纳尔先生在维里埃尔可以为所欲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除掉非常正直的本堂神父和市长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值得一看的人物,这就是贫民收容所所长瓦尔诺先生。他的这个职位给他带来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的收入,他只有表明自己是圣会的死心塌地的追随者,才能保住这个职位,他是圣会的宠儿。根据这个宗派的重大决策,市长德·雷纳尔先生和本堂神父谢朗先生,尽管是保王党人,一有机会就应该由厚颜无耻的瓦尔诺先生和头脑狂热的副本堂神父玛斯隆先生代替。


在我们的这部小说开场时,长期受到德·雷纳尔先生保护的瓦尔诺先生,开始引起了市长的嫉妒。


我请求您一刻也别放过这两个人物:德·雷纳尔先生和瓦尔诺先生。这两个人是一八二五年前后法国的富裕者中的半数人的写照。德·雷纳尔先生是支持政府的,小城市里的重要人物。瓦尔诺先生是外省有过的那种短袍耶稣会士,胆子大,活动力强,狡猾,任什么事也不会使他感到害臊,为了讨好他的耶稣会会长,什么角色都愿意扮演。反过来这位会长为他的前途负责;我们随着这个故事的进展,将看到瓦尔诺先生先后变成了男爵和国民议会议员,总之一句话,他飞黄腾达,可是他不过是一个小城市的小资产阶级,他父亲只给他留下一件绿色上衣和六百法郎的年金。在本故事开始时,圣会已经让瓦尔诺先生当上了维里埃尔的贫民收容所所长,他已经有了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几匹马,他设宴招待思想正统的人,而维里埃尔的那些希望发迹的野心家喜欢他家的晚宴胜过出身非常高贵的德·雷纳尔先生的晚宴,他火气很大。


瓦尔诺先生新近买了两匹诺曼底骏马,他刚从巴黎运到的四轮敞篷马车也使德·雷纳尔先生的四轮马车相形见绌。为了重新夺回自己的优越地位,德·雷纳尔先生想到给他的三个孩子请一位家庭教师。他选中了这座小城的一个木匠的儿子,一个名叫于连·索雷尔的人,担任这个职务。于连是悲剧的主人公,我有必要谈谈他是怎样一个人。


于连是一个矮小的年轻人,体质羸弱,相貌好看,一双黑眼睛,脸上留着热情的痕迹。因为他使斧子的本领不如他的哥哥们和他的父亲(老索雷尔有一家锯木厂),所以他受到他们的蔑视。他还挨他的哥哥和他的父亲打,他恨他们。他读书识字,这在他家里是没有人能和他相比的本事。一位叔叔在临死时给他留下了卢梭的《忏悔录》和《圣赫勒拿岛回忆录》。于连如饥似渴地阅读这些作品,他的心灵从中得到了培养。因为他在家里是拳头和嘲笑的对象,经常不变的目标,所以他这个十分敏感、不断受到侮辱的人,变得多疑,易怒,嫉妒心重,甚至嫉妒他看到自己被野蛮地剥夺掉的所有那些幸福,特别是变得非常高傲,比有漂亮的房屋、财产、马车、贵族出身和挂在钮扣眼上的所有十字勋章的德·雷纳尔先生还要高傲。


年老、正直的本堂神父谢朗看到这个可怜的小于连体质太弱,不适于干木匠这一行,出于仁慈之心,教他学拉丁文。谢朗先生发现他有热情,富有同情心,而且热爱读书,打算把他送进神学院,培养他当教士。谢朗先生对德·雷纳尔先生说:这个年轻人精通拉丁文。根据这个推荐,维里埃尔的市长先生开始和于连的父亲谈判,要把于连请到他家里来。在长时间的讨价还价以后,也在抓住机会描写法国外省一接触到钱时会有的那些习俗以后,德·司〔汤达〕先生让您看到于连住进了德·雷纳尔先生的那所美丽的房子,成了他三个年幼的儿子的家庭教师。


于连除了他瞒着本堂神父谢朗,偷偷看卢梭的《忏悔录》,从中学到的那么一点以外,他对人和上流社会一无所知。卢梭年轻时处境和他有不止一个相同之处,因此这本书对他的性格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但是于连避免谈卢梭和《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因为本堂神父谢朗和德·雷纳尔市长是热诚的保王党人,所以于连提到拿破仑时,总要在他偷偷崇拜的这个人名前面加上一个侮辱性的形容词。


在上流社会人士的眼里,于连的全部学问就在于会念拉丁文本的《旧约》,他把它熟记在心,他向任何人都背诵,如果您愿意的话,他还可以从最后一节背起,倒背到头一节结束。


这种本领很容易得到赏识,没有人能够否认它。记忆力和军人的勇敢一样,是一点也做不了假的。因此于连到了德·雷纳尔先生家里,从一开始就获得了成功。德·雷纳尔先生佩服他,家里的朋友和仆人也都佩服他。对虚荣心重的维里埃尔市长说来,是怎样的幸福啊,整座小城光在谈论他有幸为他的孩子们找到了这样一位家庭教师。更使他高兴的是,瓦尔诺先生羡慕他有这样一位年轻的家庭教师,用尽一切办法要从他那儿把年轻的家庭教师抢走。


在一位小城暴发户的这种卑劣的权势和这种如此丑陋的富裕中间,年轻于连的性格以一种朴实的、充满魅力的真实性描写出来,他在他那颗还如此年轻的心灵深处,隐约地,然而深深地感到了市长先生的奢华生活有多么丑恶。作者决没有把于连处理成一个为女仆写的小说的主人公,他写出了于连的所有缺点,所有不好的内心活动,首先他是非常自私的,因为他是非常脆弱的,而从虫豸到英雄,一切生物的头一条法则就是保存自己。于连正是一个受侮辱的,孤立的,无知的,好奇的农家子弟,他充满了傲气,因为他的心是高洁的,而且他对自己蔑视富有的、为了钱什么事都干得出的德·雷纳尔先生的卑劣行为感到惊异。于连看到自己处在敌人的包围之中。每天都有人在他面前诅咒拿破仑,他崇拜这个拿破仑,因为拿破仑让勇敢的年轻农民当上尉,而且很快地就提拔成将军。于连为了扮演他那个虔诚的年轻教士的角色,不得不大声诅咒拿破仑。于连的内心处在一个愤激的状态中,他什么人也不爱,使他每天都感到惊奇的是他应该比头一天更加鄙视德·雷纳尔先生,瓦尔诺先生,以及上市长家里来吃肥阉鸡的、小城里的所有那些坚定的保王党的头面人物。


在前面我们谈到了一些描写得很真实的,但是并不可爱的人物。自从一八〇〇年侵入法国的这种如此令人厌倦的,如此充满了怀疑的外省新生活,造就了一种可爱的女人性格,这种性格在一七一五年到一七九〇年间流行的那种快活的风尚中间是不可能有的。我要说的就是德·雷纳尔夫人。像德·雷纳尔夫人这种可爱女性在外省有着许许多多。


生活在外省的人,即使是市长,即使是由多疑的圣会雇用的人,也怕遭到邻人的揭发。多亏了孤独,多亏了因为怕遭到邻人告密而过着的离群索居的生活,德·雷纳尔夫人成了这样一种女人:她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漂亮,完全不知道,她们把自己的丈夫看成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男人,在他们面前战战兢兢,相信自己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们。她们温柔,端庄,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家务上,她们贞洁而且过着隐居生活,爱天主而且经常做祷告。更何况她们的晨衣是优雅的,她们经常穿着白色的连衫裙,她们喜爱花、树林、流水、唱歌的小鸟、在一群小鸡围绕中奔跑的母鸡。这些可爱的女人不爱摆阔,没有忧愁,没有快乐,常常到死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德·雷纳尔夫人就是这样。轻佻的社会风气于一七一五年杰出的路易十四逝世时侵入法国,一直流行到一七九三年他的曾孙路易十六悲惨地死去为止。像德·雷纳尔夫人这样的女人在那种轻佻的社会风气中间是不可能产生的。


德·雷纳尔先生感情的粗俗使心灵高贵的德·雷纳尔夫人感到不快,但是她没有明确地对自己承认过她内心里对这些把钱看成一切的人感到鄙视。德·雷纳尔先生招集到他的餐桌上的那些朋友,像他一样只看重金钱、政府付给优厚报酬的职位、可以使他们在没有绶带的邻人面前经过时伸直腿、昂起头的十字勋章。德·雷纳尔夫人相信所有的男人都和她的丈夫一样,到了半年以后她开始看到,这个坐在饭桌下首、脸色苍白的小神父并不崇拜金钱胜过一切。然而他是那么贫苦!渐渐地她拿他和瓦尔诺先生,和自己的丈夫相比较。于连,四百法郎工钱的可怜的家庭教师,并不像有三万年金收入的德·雷纳尔先生那样一心一意只想赚钱。渐渐地,德·雷纳尔夫人的纯朴的心灵对于连的高尚的、自尊的、高傲的心灵产生了好感。德·雷纳尔夫人喜欢坐在他旁边干绒绣活儿,她相信她这么做是出于对她的孩子们的爱。虽然她已经近三十岁,却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她从来没有过这种切身体会。她很少看小说,因为现代小说是自由主义的,而她是极端保王党人。瓦尔诺先生的心灵比她丈夫还要粗俗,曾经打过她的主意,向她求爱,但是他使她感到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