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本来可以再亲热一会儿,但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桑尼连忙扣上裤子,用身体堵住房门,免得外面的人进来。露西慌慌张张地抚平粉色长袍,眼睛闪闪发亮,但带给她无数欢愉的东西已经藏进了庄重的黑色礼服里。他们听见汤姆·黑根的低沉叫声:“桑尼,在里面吗?”
桑尼松了一口气,朝露西使个眼色,“在,汤姆,什么事?”
黑根的声音仍旧很低:“唐要你去他的办公室。就现在。”桑尼和露西听见他走远的脚步声。桑尼等了几秒钟,等露西使劲亲吻他的嘴唇,然后溜出房门,跟着黑根去了。
露西梳理头发,检查一遍衣服,拉起吊袜带。她的身体感觉受了擦伤,嘴唇软乎乎的一碰就疼。她走出房门,尽管觉得两腿之间黏糊糊湿漉漉的,但没有去卫生间清洗,而是径直下楼梯去了花园。她回到新娘那张餐桌,在康妮身旁坐下,康妮愠怒地叫道:“露西,你去哪儿了?怎么像是喝醉了,现在不许再走开了。”
金发新郎给露西斟了一杯葡萄酒,心领神会地笑了笑。露西不在乎。她把深红色的葡萄酒端到灼热的嘴唇边,喝了一大口。她感觉到两腿之间又湿又黏,于是并拢双腿。她的身体在颤抖。她一边喝酒,一边隔着杯沿饥渴地寻觅桑尼·柯里昂。她没兴趣看其他任何人。她咬着康妮的耳朵,顽皮地说:“再过几个小时,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啦。”康妮咯咯直笑。露西端庄地把双手叠放在桌上,但掩不住脸上的喜气,就好像偷走了新娘的什么珍宝。
亚美利哥·邦纳塞拉跟着黑根走进拐角房间,见到唐·柯里昂坐在宽阔的写字台前。桑尼·柯里昂站在窗口,望着花园。今天下午,唐第一次显得这么冷酷,他没有拥抱客人,也不和客人握手。脸色灰黄的殡仪馆老板之所以能拿到请帖,仅仅因为他老婆和唐的妻子是好朋友。唐·柯里昂非常反感亚美利哥·邦纳塞拉。
邦纳塞拉的开场白拐弯抹角,颇为巧妙:“请您原谅我的女儿,您妻子的教女,她今天无法亲自登门,奉上敬意,因为她还没出院。”他瞥了桑尼·柯里昂和汤姆·黑根一眼,暗示他不想当着他们的面说下去,但唐的心肠可不软。
“我们都知道你女儿遭遇的不幸,”唐·柯里昂说,“要是我能帮得上什么忙,你尽管开口就是了。我妻子毕竟是她的教母。我可忘不了这份荣誉。”这是一份斥责,因为殡仪馆老板从不遵守习俗,用“教父”称呼唐。
邦纳塞拉脸色灰败,直截了当地说:“能和您单独聊聊吗?”
唐·柯里昂摇摇头。“这两位都是我愿意托付性命的人。他们是我的两条右臂。我不能打发他们走开,那太侮辱人了。”
殡仪馆老板闭上眼睛,隔了几秒钟,开始讲述事情经过。他的声音很沉静,这是他用来安慰死者家属的声音。“我按照美国习惯抚养女儿。我相信美国。美国帮我发家。我给女儿自由,但也教她不要让家族蒙羞。她找了个所谓的‘男朋友’,不是意大利人。她和他看电影,很晚回家,但她从没见过他的父母。我接受了这一切,没有反对,这都怪我。两个月前,他拉她去看电影,他还带了个伙伴,两人骗她喝威士忌,企图占她便宜。她奋起反抗,保住了贞操,却被他们像对待畜生似的殴打。我赶到医院,她顶着两个黑眼圈,鼻梁折断,下巴粉碎性骨折。医生得用钢丝箍起来才行。她痛得直哭:‘爸爸,爸爸,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对我?’我也哭了。”邦纳塞拉说不下去了,他老泪纵横,但声音没有流露出情感。
唐·柯里昂不怎么情愿地做个同情的手势,邦纳塞拉说了下去,痛苦让他的声音有了人味儿。“我为什么哭?我惹人疼爱的女儿,我的生命之光。一个漂亮的女孩。她以前信任别人,以后再也不会了。她再也不漂亮了。”邦纳塞拉浑身发抖,灰黄色的脸孔涨成了难看的深红色。
“我像正经美国人那样去报警。警察逮捕了那两个小伙子,送他们上法庭接受审判。证据确凿,他们认罪。法官判处他们监禁三年,却缓期执行,审判当天就释放了。我站在法庭上,活像个大傻瓜,那些杂种还对我笑。于是我对老婆说,‘我们必须找唐·柯里昂伸张正义。’”
唐低了低头,对这个男人的痛苦表示尊重。可是,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言语却冷冰冰的,像是尊严受到了冒犯。“你为什么报警?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来找我?”
邦纳塞拉几不可闻地喃喃答道:“你要我怎么做?就说你要什么吧。但请您实现我的恳求。”他的言辞近乎傲慢。
唐·柯里昂正色道:“你的恳求是什么?”
邦纳塞拉瞥了黑根和桑尼·柯里昂一眼,摇摇头。唐坐在黑根的办公桌前,没有起身,只是朝殡仪馆老板探出身子。邦纳塞拉犹豫片刻,随即弯下腰,把嘴唇凑得贴上了唐毛茸茸的耳朵。唐·柯里昂像告解室里的神父似的听着,眼望远方,冷漠而不动声色。这个姿势保持良久,最后邦纳塞拉结束耳语,挺直腰杆。唐抬起眼睛,严肃地打量着邦纳塞拉。邦纳塞拉脸孔通红,毫不畏惧地回视。
末了,唐开口道:“我做不到,你得意忘形了。”
邦纳塞拉提高嗓门,清清楚楚地说:“你要什么我都答应。”听见这话,黑根打个哆嗦,脑袋里一阵抽紧。桑尼·柯里昂抱起双臂,露出冷笑,从窗口转过身,第一次望向房间里的这幕戏。
唐·柯里昂从办公桌前起身。他仍旧不动声色,但声音仿佛冷酷的死神。“我们认识已经很多年了,你和我,”他对殡仪馆老板说,“但直到今天,你从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或者寻求我的帮助。我妻子是你独生女儿的教母,但我记不得你上次请我去你家喝咖啡是什么时候了。你践踏我的友情,唯恐欠我的债。”
邦纳塞拉喃喃道:“我不想惹麻烦。”
唐抬起一只手。“算了,你别说了。你觉得美国是天堂。你生意兴隆,过得不错,以为这世界是个无忧无虑的地方,你可以随心所欲享受快乐。你不用真正的朋友武装自己,因为有警察保护你,还有法院,你和你的家人向他们求助不怕吃亏。你不需要唐·柯里昂。很好。我的感情受了伤害,但我不会把友谊硬塞给并不需要的人,尤其是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唐顿了顿,对殡仪馆老板露出客气但嘲讽的笑容,“今天你却跑来找我,说什么‘唐·柯里昂,请帮我伸张正义’,求我却不尊重我。你没有拿出你的友谊。你在我女儿结婚的日子来找我,要我去杀人,还说什么——”唐轻蔑地模仿道,“‘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不,不,我并不生气,我只想知道,我做了什么,害得你待我这么缺乏礼数?”
苦闷而恐惧的邦纳塞拉叫道:“美国对我很好。我想当个好公民。我希望我的孩子能是美国人。”
唐一拍巴掌,表示坚决同意。“说得好。非常好。那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法官已经作出判决。美国已经作了决定。带着鲜花和糖果去医院探望她吧,她见了会很欣慰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再说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嘛,小伙子还年轻,血气方刚,况且还有一个是高官的儿子。唉,我亲爱的,亚美利哥,你这人一直循规蹈矩。尽管你践踏我的友谊,我必须承认我完全相信亚美利哥·邦纳塞拉的诺言比别人的都靠得住。所以呢,你要答应我,你会打消那些疯狂的念头。这可不符合美国精神。要宽恕,要遗忘。生命本来就充满了不幸。”
唐克制着愤怒,不留情面、傲慢无情地冷嘲热讽,把可怜的殡仪馆老板变成了一团打战的果冻,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再一次说:“我请你伸张正义。”
唐·柯里昂敷衍道:“法庭给了你正义。”
邦纳塞拉固执地摇摇头。“不,法庭把正义给了两个年轻人,而没有给我。”
唐点点头,认同这个是非分明的判断,他问:“你要什么正义?”
“以眼还眼。”邦纳塞拉说。
“你要得太多了,”唐说,“你女儿还活着。”
邦纳塞拉不情愿地说:“那就让他们受同样的苦。”唐等他继续说下去。邦纳塞拉鼓起最后一点勇气,说,“我要付给你多少?”这简直是绝望的悲鸣。
唐·柯里昂背过身去。这是明确的拒绝。邦纳塞拉一动不动。
最后,唐·柯里昂叹了口气,像个没法对犯错朋友长久生气的好心人,转身面对脸色苍白如尸体的殡仪馆老板。唐·柯里昂有雅量,唐·柯里昂有耐心。“你为什么害怕把第一忠诚献给我?”他说,“你告上法院,一等就是几个月。你花钱请律师,律师知道得很清楚,你最终只会自取其辱。你接受法官的判决,而法官就像街头最廉价的妓女一样出卖自己。早几年你手头紧,到银行去借钱,利息高得能杀人,你拿着帽子,乞丐似的站在一边等待,他们东闻西闻,把鼻子都伸到你屁眼里了,就为了确认你有能力还贷。”唐顿了顿,声音愈加严厉。
“但你要是来找我,我的钱包就是你的。你要是来找我伸张正义,侮辱你女儿的人渣今天只会哭得更加伤心。你这么老实的人要是不走运招惹了敌人,那他们也就是我的敌人……”唐抬起胳膊,指着邦纳塞拉,“那么,请相信我,他们只会害怕你。”
邦纳塞拉低下头,用被扼住的声音喃喃道:“做我的朋友吧。我全都接受。”
唐·柯里昂伸手按着他的肩膀。“很好,”他说,“你的正义将得到伸张。有一天——也许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我会请你报答我,帮忙办点小事。在那天之前,就当这份正义是礼物吧,来自我的妻子,你女儿的教母。”
房门在感恩戴德的殡仪馆老板身后关上,唐·柯里昂转身对黑根说:“把事情交给克莱门扎,吩咐他派靠得住的人处理,不能是闻见血腥味就忘乎所以的手下。不管那个伺候尸体的笨脑瓜里做什么白日梦,我们毕竟不是杀人犯。”他注意到男子气概十足的大儿子在隔窗张望花园宴会。无可救药,唐·柯里昂心想,桑蒂诺如果一直这么抗拒教导,那就不可能领导家业,永远当不了唐。他必须尽快另觅人选,毕竟他只是凡人。
花园里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吓了三个人一跳。桑尼·柯里昂凑近窗户,见到的情景让他快步走向房门,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是约翰尼,他来参加婚礼了,我怎么说的来着?”黑根走向窗户,“确实是你的教子,”他对唐·柯里昂说,“要带他过来吗?”
“不用,”唐说,“让大家跟他开开心吧。叫他有空了再来见我。”他对黑根笑了笑,“看到了吗?真是个好教子。”
嫉妒让黑根感到一阵心痛。他干巴巴地说:“都两年没见了。多半又惹了麻烦,来找你帮忙。”
“有麻烦不找他的教父还能找谁呢?”唐·柯里昂问。
康妮·柯里昂头一个看见约翰尼·方坦走进花园,她忘了新娘的矜持,尖叫道:“约翰尼!”跑过去扑进他的怀抱。他紧紧拥抱康妮,亲吻她的嘴,其他人上来问候他的时候,他还是一直搂着康妮。他们都是他的老朋友,是他在西区一起长大的伙伴。康妮拽着他去见新郎。见到金发年轻人因为不再是今日焦点而面露不悦之色,约翰尼觉得有点好笑。他使出全部魅力,和新郎握手,端起一杯葡萄酒向他敬酒。
演奏台上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约翰尼,来给我们唱一首吧?”他抬起头,见到尼诺·瓦伦蒂的笑容。约翰尼·方坦跳上演奏台,抱住尼诺。他们当初形影不离,一起唱歌,一起约会姑娘,直到约翰尼开始出名、常去电台唱歌才分开。约翰尼去好莱坞拍电影之后,给尼诺打过几次电话,只是为了聊天,还答应安排他去俱乐部唱歌。不过他始终没有付诸行动。今天见到尼诺,见到他醉醺醺的促狭笑容,往日的情谊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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