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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临本

◎ 胡竹峰


朱自清学问精深,俗世得名却因散文,一篇是写人寄情的《背影》,一篇是状物抒怀的《荷塘月色》,我最喜欢的是其《悼亡妇》。朱自清早期行文为人诟病,觉得少了口语的生气,但其中由古文到白话的路径,隽秀之气铮铮。


废名《竹林的故事》,是小说,也是文章。以竹林为幕景,写一农家女从童年到婚后的生活片段。鲁迅赞其冲淡为衣。废名早期行文以静写世,感受大千,落墨有流水泠泠之美,绝无振振之声。


一九三四年八月,时在北平的郁达夫十七日晨起作《故都的秋》以对稿约。急就之章,难得行文节制,下笔不像往常恣意。郁达夫文章多有自伤,此篇亦几度秋凉。


《秋水》漫漶有连绵游离之美。篇名得自“起首”二字,主旨是人识外物。读庄子二十余年,每每耽于言辞,不求甚解,自得其乐。只作看客,不为解人,是我读庄子的秘法,不解处且不解。庄子文章之妙,或正在解与不解之间。


心慕前人,遂以其题作文,是为临本。


荷塘月色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乘凉,忽然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在这满月的光里,总该另有一番样子吧。


——朱自清《荷塘月色》


窗外街市,熙熙攘攘的人流迎面而来又背身走去,让人看见岁月更迭。市井尘音纷纷扰扰,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其中有世情热味。热爱、热心、热闹、热衷、热烈、热情……是烟火是人情。


人在世间烟火里久了,需要出脱需要清凉。荷塘是暑日清凉引。


此处游荡,一年几度,忘了第几回了。


那一大片荷塘,蓦然惊心,几百亩,一望有涯,柳树挡住了。夕阳下,天与地寂静无声,荷叶新绿安然。树要古一点儿,古木肃穆,让人有敬意。青草要新,欣欣翠绿才有喜气才有元气。面对这泱泱荷园,浩大饱满的欣欣之气扑面而来,精神为之壮阔。


暮气越来越浓,先是起来淡淡一层雾。不多时,灰沉沉的夜色来了,月也来了。月色撩人,也像是淡淡的蒙蒙的雾,又像青烟袅娜,给人以居家悠然感。风吹荷动,微微作响,月上了中天。


古人说月色无可名状,无可执着,却可以摄招魂魄,颠倒情思。日光健朗,有英雄气,月差不多是尤物吧,有一些脂粉气轻柔气,荷塘月色更甚——多了清静多了清凉多了清逸,可赏颜色,可观情态,幽静迷蒙,让人心头松软。


站在荷塘边,风是清凉的,月是清凉的。缕缕荷香裹挟着身体,片片皎白也裹挟着身体,似乎能透过肺腑,一股股凉意流入四肢百骸。人浸在清辉中,月似乎无所不在无孔不入,心神与苍穹凝成一体,如水乳相融,又像是雨雪交汇,着实有说不出的妙境。一时无我,忘了尘世的荣辱悲欣。幼时被母亲抱到庭前拜月,月亮不是兄弟不是姊妹,乡俗说是月亮外婆。孩子眼里,外婆身上有月色的温柔。月色也有外婆的和气,所及之处,皆为净土。


荷边是菜地。身姿修长的小白菜,曲线玲珑。甘蓝半藏住绿色的菜心,莴笋呆头呆脑在风中,肥憨的南瓜懒洋洋躺在地上,嫩生生的豌豆苗,墨绿的葱蒜,一畦畦芹菜茂密。夜越来越深,野草上凝有冷露,触手一湿。月光溶溶,朦胧中但见远方淡褐的山影,点点灯火相映着村舍,偶有几声犬吠。


夜风一次次拂起荷叶荷花,月停在半空,冷光恬然照着,茫茫一白。七月天,头面竟有凉意。空阔处,天上月与水底月辉映,只手探向水面,那月化作无数小碎片四散开来。这样的月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故乡的夏夜,一轮金黄的圆月斜挂在门前的梨树上,洒下一片清辉,半爿院子仿佛被涂上了一层银粉。眼光及处,是一幅深幽空阔、安详静穆的山村图画。


去年冬天在川蜀,车过僻村,见一大片枯荷,枯到极处,不存一丝绿色。冬日里水田残水盈盈,是另一种生机。水里的枯荷与水上的枯荷互映,枯到极处的奇崛之美,与眼前欣欣夏日气象不同。有农妇在收红薯,忍不住接过锄头,挖了半块地。红薯一丛丛一串串,紫红色,散在褐土上,有干净的富贵。


寂静的荷塘上方的圆月,以澹远的夜空为背景,其色如银如玉,那里有先秦之光,两汉之光,六朝之光,隋唐之光,宋元之光,明清之光,更有今日之光。光照荷塘,光照山水,照着大地,投下一道道冷淡模糊的影子。


夜色无邪,月色又给无邪的夜色增添了灵性。月越发明亮,风喃喃不休,轻如耳语,月光下的荷塘一动不动,平淡自然如展开一卷荷图。天际似有水意,人在凉亭里坐着,一股野性的生气击面。


月慢慢向西边靠移,光华清嘉如圣境。没有古人纵舟酣睡十里荷花中的雅兴,然香气拍人,清梦甚惬,彼此无异。夜终是深了,凉风沁人肌肤,起身回去,人走月也走,藏身在一朵晦暝的云中。一时间,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的旧事兜上心头。


竹林的故事


走到坝上,远远望见竹林,我的记忆又好像一塘春水,被微风吹起波皱了。


——废名《竹林的故事》


想重读《竹林的故事》,找不到那本书了。去年整理书架还看到过,这回不见了,书报太多太乱。


记得在老家第一次读到废名《竹林的故事》。旧杂志发黄,翻开书页,依稀是往日的味道。那是夏天的事,放牛的老人回来了,老人老牛走在塘埂上,人与牛的影子倒映在池塘里,西天上了晚霞。土砖瓦房,屋檐下堆着柴火。门槛是一长条青石,暮色与竹韵一起,一个小男孩在门槛上坐着,那小男孩是我。门前树影婆娑,树林外的竹窠里群蚊乱飞。


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十二年前,它们的主人是一个很和气的汉子,大家呼他老程。


废名落笔不事雕饰,平淡而真实,读出生之种种,沉痛处让人惊心。


我的记忆有竹林的味道。


我的记忆有竹林的颜色。


我的记忆有竹林的故事。


对于竹有一种偏爱。大凡人喜欢一件物什,总有理由,像陶渊明“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之类。我的爱竹,大概是天性吧,实在说不出什么道理来。行经竹林,微风拂过,听得竹声飒飒,见有绿意盈盈,就欣喜得忘乎所以了。


老家岳西属山区,山里多松木,也多竹林。那些竹重重叠叠、密密匝匝望不到头。到近处看,有的修直有的峭拔有的苍劲,各有神采。


清明前后,一场场雨来,春笋破地而起,从泥土里冒出来,从石缝间钻出来,从沙砾中挤出来。笋见风长,一日日拔高,不管不顾,几个月工夫,即粗粗大大成一片竹林,绿得浓重葳蕤苍翠,那是生意也是自然。自然的生意,欣欣向荣,人看了心生欢喜。树林多菌,竹林有笋。挖笋与采蘑菇是风俗画。满目葱翠中,挑挑拣拣寻觅冬笋,有乘骏马衣轻裘的轩昂。


旧宅前有片竹林,是我小时候的乐园。那块天地里,有野鸟,有家雀,更有郁郁青青的一片荫。竹皮十分光滑,油亮亮作翡翠绿,摸上去冰凉舒适。风过时,竹叶沙沙响,像琴音,像蚕食。我们喜欢找一丛竹枝做窝,在上面静卧。有时还蹿上一根细竹顶,然后吊下来,双脚着地,再松手,竹子“嗖”一声如飞箭般弹回。大人见了总要骂,说吊坏了竹子。每每慌忙中捡根细木棍子在胯下夹着,口中嘚嘚作马蹄声,逃也似的跑走。


夏日暑气正烈,常常和祖母搬张竹床,放在竹荫下小睡。仰面躺着,竹叶阻住了阳光,遮阳的大荷叶扔在一旁,不时吹来一阵风,凉飕飕的,偶尔几丝阳光点点滴漏,经竹叶筛过淌了下来,青草地上洒满斑驳的碎影。祖母早已经沉沉入眠,我总是睡不着,心事幽远,转背看竹影,透过竹叶而下的光明明灭灭。


到了夜里,人总贪睡竹床,清凉凉的,很舒服。到了晚上,家家搬出竹床来,在星露地乘凉。


故乡人家竹器繁多,竹床外,还有拐杖、扁担、筷子、衣竿,种种竹篾编成的箩、筐、盒、席、凳、椅。春天时候,打来的野菜放在一个竹篮里,一种长方形的竹篮,叫作黄米箩。乡间小姑娘一手挎着黄米箩,一边捡拾着什么,有劳作之美也有艺术之美。乡农惜物,不少人家竹器颇有些年头,触手世故而又温厚丰润。竹色像鸡蛋壳,薄薄一层暗黄是岁月走过的亮光。


竹器的使用,可远溯至上古。操作之什,起居之器,争战之备,不少即为竹子做成。古时削竹为简册,为书写轻便和防蛀虫,要将青竹火烤杀青,竹中水分如汗渗出,故又叫汗青,所谓丹心汗青。


古代大臣上朝拿的手板,有时也以竹片制成,且有纹饰,上可记事。王献之有斑竹笔筒名为裘钟,六朝齐高帝赐人竹根如意。此皆竹之雅器也,非一般用具所能比。苏东坡“无竹令人俗”一句浩荡,后人说竹中虚劲节、清高独介,堪比君子。竹无金银珠玉气,也和象犀之类迥然有别,文人雅士以此标榜,广做竹刻,笔筒、诗筒、香筒、臂搁、扇骨、笔洗、水丞、储盒、砚屏,甚至印章、簪钗也偶存竹韵。


民间有这样的话: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这是体察物性后所赋予的一种人格,君子如玉,君子如竹。竹之性,一直,二节,三中空,故为雅器,多以其喻德。这是竹子的辩证法:正直才正大,有节得节操,中空喻虚心,处处是做人的道理也是处世之法则。人间有道,官也好民也好,穷也罢富也罢,品行直,有节操,能虚心,自然长长久久。否则,虽高论惑人,愚弄一时,终非正途终非大道。


竹器里最爱臂搁与笔筒,竹色殷红,波磔刀口下有肌肤之感也有时光之叹。存得一小块湘妃竹片旧臂搁,刻竹枝竹叶,不知年代,无论刻工,却爱其清凉苍老,跟庄绶纶在香筒上刻雾鬓云鬟一样销魂。《竹人录》里记载庄绶纶年四十余不娶,绝无艳冶之好,偏偏喜欢竹刻的美人。


湘妃竹又名泪竹、斑竹,我在湖南见过很多。竹斑朵朵如花,中央点紫,有晕,与芦叶斑点相似,颜色红褐,又如陈旧的淡墨。说是尧舜时代湖南苍梧山上有九条恶龙,常到湘江戏水,引发洪灾。舜爱民心切,赶去除害,劳累病逝。娥皇、女英二妃闻此噩耗,奔丧而来,伤心哭夫九天九夜而死,血泪沾竹,泪痕成斑,化为斑竹,二人成了湘水之神,云纹紫斑的竹子从此叫作湘妃竹。故事或者不必当真,但后人喜欢湘竹,迷的也正是这古老浪漫深情的传说。


苍梧山现名九嶷山,那年自山下经过,午饭吃到了山上的竹笋。不知道是不是湘妃竹之笋,怕是焚琴煮鹤了。洞庭湖君山岛上多湘妃竹,竹木幽幽,有清凉气,又有古旧味道。自竹林下走过,心情常常飘忽。


竹器好,竹画更好。


竹画难画,难在脱俗。元人李衎认为画竹重要的还是枝叶姿态,一笔笔有生意,一面面得自然。说是四面团栾,枝叶活动,方为成竹。一笔笔生意一面面自然是大境界,得生意者失了自然,得自然者常常少了生意。


李衎可谓竹的知音,一生爱竹画竹写竹,墨竹、双钩竹尤佳。他的《竹谱详录》我翻得熟,说竹生于石,则躯体坚而瘦硬,枝叶枯焦,如古烈士;生于水边的竹子性柔而婉顺,枝叶疏朗,是谦恭君子;生于土石之间的竹子,不燥不润,根干劲圆,枝叶畅茂,如卓尔有立的仁志之士。


徽州山坡上满满都是毛竹。马头墙外的乱石区,中立三五根竹子,比坡上竹瘦一点儿,有倔气也有傲气。水边的竹子见得更多,老家水域河流池塘密布,有竹终年长在水边,湿气太重,那竹叶细小零落,远看隐然是儒子气。土石之间的竹子长势喜人,达五六丈之高,真个精神抖擞。


风雪雨电,有些树每每抵不住,或折枝或断根,竹却决然立着,故先贤常以其拟人。元人画竹之风盛行,到底心绪难平,借此寄情言志,泄胸中闷气,追慕汉风。


李衎之后,画竹者当数郑板桥。郑板桥以书画名,也工诗,仕途失意,难免感时伤事,心情低沉。幸好以艺养心,以艺遣性,以艺通神,笔下韵文音节始终谐美自喜,沉郁的心情于是坦荡正大通透,所谓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郑板桥书画诗文筋骨,不移不屈,不失本色,深知竹子性格,才写得出这样深切周至的颂辞。


郑板桥一生以竹为伴,他家两间房屋的南面种有竹,新篁初放,绿荫照人。夏天,置小榻其中看书看竹,清凉自适。秋冬之际,破竹为窗棂,用匀薄的白纸糊上,风和日暖,冻蝇触纸窗,咚咚作小鼓声,片片竹影映在窗纸上,宛如天然竹画。故笔下画竹没有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为竹写神,以竹写生。瘦劲孤高,是竹的精神,豪迈凌云,是竹的生性,一纸墨色,写尽了竹韵。文字也如书画,可以师承先贤,也不必师承。一生对照四季,找出春色,找出夏热,找出秋意,找出冬景,逐一消磨,可知艺无涯也。


去年山乡小住,农家小院一丛竹,上绕藤蔓,结了三五只苦瓜,恨不得有郑板桥为之写生耳。后来到底请友人画了幅水墨,一竹、两柿,题“事事如意”四字。又自作题跋:


斜风生冷露,杆榥浮松痕。


心念一竿竹,此物最知情。


故都的秋


我的不远千里……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郁达夫《故都的秋》


立秋一过,夏日的炎热浅淡了些许。风里躲躲闪闪一抹清凉,丝丝缕缕,忽有忽无。秋意慢慢浓了,不知不觉瓜蔓卷起焦色,树叶的缘齿也泛黄,河水浅了,空气里湿气也少了。一场雨后,生起潇潇秋意,用过一夏的竹席卷起,夜晚躺进棉被,梦乡里多了安宁。


郁达夫说无论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江南的秋色残留着淡淡的春夏意思,轻薄退去,像倜傥的六朝人物。塞外的秋,天空中不见云彩,是纯净深邃的世界。大漠的秋,没有一片绿色,绿洲里只有水是绿的,一切颜色都金黄着,金黄的沙子,金黄的胡杨,金黄的野草,停泊在岸边的小船也带着金黄色。这些地方的秋天都很美,可是没有故都的秋来得厚朴,没有故都的秋之甘醇。


故都的秋,实则也是古都的秋。古都秋天最美,譬如北京。高起来的天空,有些透亮的意思,天蓝下屋脊黄瓦辽阔,密集的车流,也在秋意中多了内敛。黄昏时候,夕阳很大很圆,光亮温润着,辉煌照映街市。有些鸟归巢去了,有些三几只一起,在树枝上跳跃或者沉思。绿化树下人影绰绰,暮色浓荫里是归家的声声脚步。路过餐饮店,烤鸭的气息、羊肉的气息飘然而至。有人开始贴秋膘了,羊肉要秋天才好吃。站在路边,忽地发现饿了。


城里秋是古都的气象,城外却是农耕风味。


灰沉沉的天空下,一些大树,农家院子绿植失色,柿子叶落尽了,光秃秃只有柿子,像一盏盏小巧的红灯笼。北京人家喜欢柿子树,我也喜欢柿子树。秋天挂在树上的柿子,是事事如意的祈盼,有日常的热闹也有朴素的富贵。


古都的秋山最好看,它们装下了多少世故、刀光剑影与歌舞升平。一场场巨变,变的是都城,变的是城民,不变的是那山,定定看着,从秋到冬,从春到夏,从来不言不语。


这些年每回秋天,总有机缘在北京住一阵子,也会去西湖边看看。杭州的秋天,无论是风吹梧桐,还是雨打荷叶,总有一点儿风月无边的婉然。


南国之秋有玲珑琉璃的意思,苏堤的柳影,断桥的虫鸣,让人留恋。十里荷花成了十里残叶,天晴得久了,徐风吹过,荷叶芦花焦脆作响,入耳可喜。傍晚时分,鼓点隐隐,敲皱了西湖的水波。秋日的夜月一荡一漾,多少时光就此黯淡就此消沉。


西湖嘈杂一些,是众星的明月。不远处萧山的湘湖,则是一个人的碧波。秋日与友人看过了荷走过了桥,在湖边小院里一坐。午饭时吩咐店家从湖里拽出竹篓,是鲜活的白丝鱼,活蹦乱跳,只见得鱼嘴阔大,全身细鳞皆白。吃两三只螃蟹,饮五六杯黄酒,还有金黄的萧山萝卜干。


萧山萝卜干是我吃过的最好的萝卜干,生脆鲜甜。饮食无贵贱,下里巴人的口味也可以阳春白雪。泡一杯龙井茶,风吹过,是碧绿的颜色。头顶几朵白云,墙角秋花盛开。心头流过李白在长安写下的诗:“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诗句有丰腴的浓艳气息,那是故都的味道。闲坐说玄宗的白头宫女枯骨成灰,只有纸上的句子风流云在,跨过时间的水马驿,春秋轮回,听不见嗒嗒马蹄。


因为唐诗,让人对西安有无限的眷恋。


同为古都故都,西安与杭州底色不同,南宋的凄凉凄清凄楚,总不如大唐恢宏恣意。长安如今叫西安。我喜欢长安的名字,长治久安,安安妥妥。


西安的秋天,沉静如狮虎豹,市声灯影,不动声色。在风里走到老城墙边。几次去西安,皆留宿在老城墙边的客店。远处城区里,屋舍凌乱,几株古槐,还有梨树、杏树。怀想在春时,树底暮雪成堆。


夕阳下在城墙上东张西望,觉得西安真是一个世俗的城了。旧时的王气风化不见踪迹,只剩下世俗的色彩。故都的世俗,不孤独。有一年我在城脚下看见南瓜藤,还听见过公鸡的叫声。生机勃勃的瓜蔓,生机勃勃的鸡鸣,万户捣衣声虽然淡了,鸡鸣声里长安忽在眼前。


秋天的西安,天黑得早,晨光却迟。初起的晨光像宣纸,天宝三年,长安凿开了广运潭以通漕运,宣城郡的船载着笔墨纸砚进了城。唐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好事家宜置宣纸百幅,以法蜡之,以备摹写。”到底长安客,好事也好得风雅。


有一回在西安城墙上,看见了《清明上河图》,长安流风移步张择端的笔端,尽管他腕下画的是东京。旧时东京如今叫开封,秋天开封最让我惦记的是菊花。那年在开封,曲折穿过长街短巷,见到巷口人家花园角落的砂石中,几朵小小的菊花迎风摇曳,悠悠飘出香气,是冷香。走入冷香,令人怀想,人生如花如草如木,总有秋凉时候,沉沉暮气中孤寂凄凉之意袭来。


故都开封,菊花最好。故都洛阳,牡丹有独步处。牡丹与菊花命运不同,非怪东京命运多舛。人淡如菊人瘦如菊,终是抵不过女真人的铁蹄。


春天去洛阳看牡丹,秋天去洛阳则是吃水席。一席宴毕,唐朝跃然眼前,汤水浩荡,盛事的繁华黯淡得只剩下唇齿风流。


故都郑州与安阳的秋天,印象深的则是风。冻风席卷千里,有磅礴之势。风打在窗子上,隐隐作青铜器的呼啸。躺在床头,久久不得入眠,让人想念杭州的秋景南京的秋色。日色在多雾的黎明中升起,照亮了满城的梧桐和银杏。金陵并未走远,曲径通幽里云深不知处。走在石板小道上,脚步轻轻的,仿佛踩在天然红绒毯上。


东方故都大抵如此,扶桑也不例外。


赶去京都的时候,正是秋天,红叶开得正好。红叶是开的吗?远远看去,那些树叶恍恍惚惚近似一簇簇红花蓦然而放。风一吹,叶影摇动,越发如花,摇曳在绿色里灰色里……烂漫肆意的红与老建筑古朴的灰交相呼应。晴天,一些寺庙格外好看,红色大门和蓝天白云与绛色的枫叶,让人心醉。街巷意思阒然,郊外的山野,秋色更好。田园清清的,隐隐流动着岁月飞逝的惆怅。几只鸟在低头觅食,三五个农人在劳作。


故都易起离愁。想起旧时某年秋日,祖父砍来一些杂木,说抽出树心可做燃灯用。那些树心细长如蚯蚓,蜿蜒在竹筐里。夜里,一盏油灯,照亮简陋的瓦屋。灯芯软软的白白的,白得安安静静,白得一无所有,像我的童年。祖父去世二三十年了,故都依旧存旧痕,故人却只能追忆,恍恍惚惚如烟如雾如梦如幻。


(选自2020年第5期《江南》)


原刊责编 李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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