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我跟O重逢没多久就离开那个家了,所以不可能是他的孩子。”
“这样啊……那O知道这孩子不是他的吗?”
“当然知道,生产时他也帮了我很多忙。”
O虽然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却还是全力协助M子生产。O国中时曾暗恋过M子,看来他真的很喜欢她,才会爱屋及乌至此。
“妳为什么会突然离开T呢?”
听到这个问题,M子的眼神微微闪烁,轻声回道:“我如果再不离开,可能会被他杀死。”
“杀死?什么意思?”
“结婚后,我先生仿佛变了一个人,动不动就发脾气,只要有什么看不顺眼的事,就会找我出气。刚开始是用骂的,慢慢的,他开始对我动手……”
“家暴吗?”
M子轻轻点头。
“他在店里跟家里判若两人。只在店里看过他的人,一定无法想像他在家里竟是这种样子。我本来觉得忍一忍就过去了,但他出手一天比一天重,我觉得再继续待在那个家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才……”
我想的果然没错,M子离家是因为受不了丈夫的暴力虐待。
T第一次来事务所时,我曾问及M子失踪的缘由,当初他支吾其词,大概就是担心自己的暴力行为曝光。在调查失踪人口时,最忌讳的就是委托人有所隐瞒,只有全盘供出真相,我们才能全力搜查,但现实中愿意坦诚以对的委托人,却是少之又少。看到M子好友的态度后,我才确定这是一宗家暴案。她们口径一致地拒绝帮忙,K穗为了扰乱调查,甚至不惜放出假情报。
这是“家暴失踪案”的常见模式。M子的好友得知T的恶行后,同情M子之余,肯定是“嫉T如仇”,才会决定一致对外,保护M子。
“妳有考虑过离婚吗?若向相关申报,法院一般都会判准离婚。”
“我先生真的很恐怖,他说自己认识黑道的人,如果我要求离婚,不知道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她全身微微颤抖,眼眶含着泪水,“要逃离那个人的魔掌,我只能逃出那个家。”
“原来如此,所以妳才会想方设法隐瞒自己的行踪。”
“是的……如果被他发现我的住处,真不晓得他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来。所以我到现在还没帮这个孩子报户口。”
日本这类“无籍人口”超过一万人,他们大多是因为某些原因导致户籍消失,又或是出生时无法报户口。日本身为法治国家,却有这么多未经公证的无籍人口,实在令人惊讶。
一九八○年代当时,无籍问题尚未浮出日本社会台面。直到二○○七年,一名高中生因没有户籍无法申请护照而在街头发起连署活动,大家才注意到这个潜在的社会现象。为什么日本社会有这么多“无籍人口”呢?大多案例是源于“离婚后三百天问题”。日本《民法》第七百七十二条第二款规定,离婚后三百天内出生的孩子推定是在婚姻期间怀孕,所以认定为前夫的孩子(即便明显不是)。若母亲要否决这项认定,就必须与前夫一同接受调停又或是打官司。很多人都因为这条规定而不愿帮孩子报户口。
想当然耳,M子并未与T离婚。如果她帮孩子报了户口,就会在户籍誊本上留下纪录,T也会因此得知这个孩子的存在,并查到她目前的所在之处。
“虽然很对不起这个孩子,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被T找到,否则被千刀万剐都有可能。所以……可以请你替我保守秘密吗?求求你,千万别告诉T我人在哪里……如果被他知道了,不但会造成O的麻烦,我跟这个孩子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
M子的双眸掉下斗大的泪珠。
“拜托你……千万别告诉T我们在哪里,我求你了……”
她声泪俱下,不断向我鞠躬恳求。
此时此刻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每每遇到这种情况,调查员都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虽然公事应该公办,但我们的决定,却可能改变别人的一生。我们的工作是帮委托人解决家庭问题,不是警察在追捕罪犯,所以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将调查结果如实供出。尤其像这种牵扯到家暴的案例,更要特别谨慎,因为失踪人回家后,很有可能继续受到暴力对待。再加上,M子多次强调自己可能有生命危险,如果最后闹出刑事案件,我们公司可能也会被追究责任。
“我明白了,但我一个人作不了决定,我之后会跟上司谈谈看。”
“真的吗?谢谢你……”
她睁大充满泪水的双眼,对我深深一鞠躬。
跟M子道别后,我回到事务所与上司,也就是调查事务所的所长报告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次的家暴问题非同小可,M子非常害怕自己会死在丈夫的手上。经过多次讨论,我们决定不向委托人报告M子的行踪。虽然这么一来就必须退费,这对我们这种小型调查事务所无疑是一大损伤,但为了M子的人身安全,我们别无选择。
过几天,我与所长一同到T家拜访,向他报告我们并未找到M子,并将调查费用扣除必要支出后全数返还。T的表情尽是不悦。
“花了几个月竟然还找不到,你们真是废物。”
看到T破口大骂的模样,我心想M子说得果然没错,他的脾气真的很差。此时此刻我真想揭开他的真面目,要求他跟M子道歉。但为了工作,我只能忍气吞声,不断向他道歉。
隔天,我又去了M子家一趟(当然,我一路都有特别注意是否被T跟踪)。
当初我们因担心M子逃跑,仍继续派员在她家外面监视。我跟监视人员换班后,等了约一个小时,M子才推着娃娃车走出家门。我等她走了一段路后叫住她,见来人是我,M子脸上尽是忧心,大概是以为我把T带来了吧。直到我说出我们决定向T隐瞒她的行踪时,她才松了一口气。
“真的很谢谢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不用不用,这是我们该做的。当发现委托人有问题,又或是可能对失踪人造成危害,我们就不会如实报告调查结果。”
“海老名先生,真的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样你们是不是就得退还调查费用?”
“如果真发生了什么憾事,我们公司也会被追究责任,这一点损失算不了什么。”
“真的很抱歉……”她垂下双眼,“每次都这样,我总是为别人带来不幸。”
“妳怎么会这么说呢?”
“我妈妈小时候常这么说我,嫌我是个扫把星,还说我爸爸是被我克死的。我想她说的并没有错,T会对我暴力相向,肯定也是我害的。最近我开始觉得,或许我就是为自己招来不幸的扫把星。”
“没有那回事,妳很幸福不是吗?有一个愿意为妳全心付出的男人,还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
她没有立刻回答,半晌才勉强开口。
“……也是。之后我打算跟O登记结婚,一家三口携手过活。真的很谢谢你。”
M子失踪案的调查到此结束,虽然没有帮委托人“破案”,也没有帮公司赚到钱,但我心中的那份成就感是无可比拟的。
这个案子其实还有几个后续发展。
首先,这件案子调查结束没多久,M子的丈夫,也就是委托人T便失踪了。一家同行向我们询问本案时告诉我,T侵占店里的公款后“消失”了。T的餐厅的出资人据说是名黑道人士,T瞒着出资人在家里藏了几千万现金,然后卷款潜逃了。出资人得知后暴跳如雷,正全力搜查T的下落。
这下T完蛋了。我不是在幸灾乐祸,而是替M子感到高兴,她不用再一天到晚提心吊胆了。
七年后,一九九三年,我在一篇新闻报导中看到M子和O的名字。那是一桩儿童诱杀案,被害人的双亲与他们俩同名。案发地点为千叶县的K市,看来就是他们不会错。当时M子已然改姓,应该已经嫁给了O。
凶手是一名陌生流浪汉,他将M子家的小姊弟骗走后加以杀害。一想到我见过那名受害的女孩,她还曾经对我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就令人感到不胜唏嘘。看到该案的报导时,我不禁想起M子说过的一句话――
“或许我就是为自己招来不幸的扫把星。”
或许真的是吧。这么说虽然有点对不起M子,但人生就是如此,生在她这样的扫把星之下,就只能面对自己的命运。
8.日文中的星期五为“金曜日(きんようび)”。
9.专门提供口交服务的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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