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享受?不,一点也不。(法庭速记员记录:这很明显是一个充满反感的真实否认。)
问:但是你之所以读萨德的书,是因为你觉得应该读?
答:是的,就像我说过的,萨德举足轻重。我个人更倾向于读傅立叶。
问:那位温和、怪诞、放纵的傅立叶,他是能写出华托画中仙子和自虐者逸事的文字家。那么《乱言塔》呢?史密斯教授,你享受这本书吗?
答:不,我钦佩这本书。
问:但作者可能很期待你能享受这本书。
美貌的教授和被告席上的犯罪嫌疑人不约而同地垂下了眼睑,涨红了脸。
答:此刻,我们一再被提醒,作者的真实意图是我们无法知悉的,也与读者对其著述的批判性解读丝毫不相干。
问:请一定原谅我做此提问:你在阅读《乱言塔》时,是否感到震颤的性愉悦?
答:(法庭速记员记录:证人脸颊通红。)可能有吧,我不记得了,但那不是我最主要或能够牵制住我的阅读反应。
问:谢谢你,史密斯教授。
紧接着出庭的证人是一位剧场导演,福斯托·杰梅利,他曾与彼得·布鲁克、查尔斯·马罗维茨共事过,这位证人热情洋溢地高谈阔论着爱德华·邦德的《拯救》,《拯救》中婴儿被杀死在手推车里的情节,是对布莱克诗句“有欲望而无行动,无异于将婴儿扼杀在摇篮之中”的践行。证人还说起了热内的《女仆》和《阳台》,说起了阿尔托的“残酷戏剧”,证人引用阿尔托的话,昭示了残酷戏剧的目的:“像牺牲者在火刑柱上被焚,从火舌中发出了信息。”塞缪尔·奥利芬特问证人:“我们此刻活在热内、邦德、阿尔托、《马拉/萨德》和彼得·布鲁克《李尔王》的时代,你是否觉得《乱言塔》在此际的文化语境中是出格的?”证人说:“我觉得完全不会。”这位证人实在是太过激情昂扬,他说每一句话都是手舞足蹈,并常常从他那黑云般的长发中露出脸来大声发言。奥古斯丁爵士说:“我没有要问该位证人的问题。”奥古斯丁爵士做此判断,可能是因为已经发现这位证人总是对自己的“观众”喊话,全然不顾其他听不懂戏剧的公众。
审讯进行到第三天了,辩方传召了埃尔维特·甘德。证人自称是一名医学博士、心理医生、精神分析学家。他表示自己为精神分裂症患者、有精神困扰的青少年提供治疗,也出版过一些关于语言和社会、心理健康,以及精神病患者群体症状分析的一般书籍,《语言是我们的紧身衣》《压迫者之舌》《我是我兄长的守护人?》等都是他的作品,他也承认,自己对研究语言和压抑两者间的联系尤其有兴趣。“当然,还有语言和表达。”他补充道。
坐在证人席上的埃尔维特·甘德有着冷峻和整洁的形象,他的秃头在闪光,他的鼻尖在闪光,他的长牙在闪光,而且闪得更亮。他的眼睛巨大,有雕塑感,但眼皮耷拉着;他做证时,像逐渐在施咒,咒语的连缀感慢慢增强,但他的声音却是平稳的,只是到了快说完时,他气若游丝,像耍蛇人的姿态一样摇晃不定,他还有边说边用手轻敲证人席壁架的习惯。他出庭时穿了一件皱巴巴的灯芯绒西装外套,黑色的,内衬一件米白色的马球衫领针织套衫,裤子也是灯芯绒的。弗雷德丽卡注视着他,把他想象成一件打磨光滑的象牙制品,或一块乳白色的大理石。赫弗逊-布拉夫问了他一系列精心设计的问题,意图让他论证《乱言塔》作为一本阐述个人精神崩溃以及群体社会痼疾的作品,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甘德长篇大论着,声音洪亮,又极具音乐性,只消片刻,便将听审的公众全都笼络成一个对他的颠头耸脑心服首肯的群体,但他发言结束后,大多数人无法记得他发言的大部分内容,还有一些人,根本想不起他到底说过什么。甘德说,人类是分裂的生物,而且越来越分裂,不仅与其他人分裂,自己的身份和意识也呈分裂状态。甘德认为,《乱言塔》不仅体现了这种分裂感,也传达了一种与自我、与群体聚合统一的渴望,就像巴别塔原始的神话故事一样。甘德说,人类愈加成为一种“投射”,一种对他人想法或意识的投射——尤其是家庭成员的想法或意识,也是对内心恐惧及隐秘心愿的投射。他指出,我们活在一个人类被标签化的世界,不但被标签化,也被评判为罪犯、疯子、变态者、施虐者或其他极具偏见意味的名称,评判后即被惩罚,或者也有稍微好一点的标签,比如绝望的、深情的、合理的、疑惑的。语言毁灭了我们,正如语言造就了我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曾备受谴责,是因为直截了当地使用低俗的脏字来描写身体功能,我们因此用委婉语高筑起一整座语言牢笼,从此避免对这些身体功能的平铺直叙,用语言把人类从自我中分裂。但有一种人类疾病——妥瑞氏症——一种遗传性的神经内科疾病,会让人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动,或者突然口出那些被认为是恶劣到不应该说出口的字眼——肏、屎、尿。甘德说不会因为自己用了这几个字眼,而向庭上致歉。他说,那几个字眼无非是像夜间遗精时,从人体流出的液体,再被如污渍一样擦拭即可,和射精是一样的道理,都是无比真实的存在。但人类却甘愿冒险犯难,连同我们为遮掩身体而捏造的语言,鬼鬼祟祟、徙倚仿徉。裘德·梅森为我们揭露了我们的结局:我们将面对皮舌和铁具,既然我们被禁止使用口舌和身体器具。
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已经开始恍惚,却还在坚持。他既要掌握问答的主控权,又要敦促他的证人将关注点移转到“也就是说,我们手上这本书”上。这似乎正中甘德下怀,甘德说:“你的敦促,不禁印证了两种令人销魂的对比:一是对话和交配,二是自渎和独白。足够的医学证据显示,比起性交,男性手淫时释放的生理物质更多。”
“请问关联何在?”法官戈达尔·贝拉弗莱忍不住问,“你刚才的话与本案,与本案中的书,或者与本案中这本书的内容,怎样能产生关联?”
“法官大人,我在说的是语言自渎,或者说是《乱言塔》式的自渎,是有意识的自曝、有良知的自曝,我在说的是这本书是孤立状态和非现实感的产物。”
甘德又径自说了下去,他说《乱言塔》中的塔民社群,求索的是一种早已遗失了的具有原始性质的统一状态。“那种统一状态是不可能的身份认同,一种多相变态。我可以引用莱纳·玛利亚·里尔克的诗歌做出解释,里尔克祈求能够变成一个实现自我满足并独立生活的雌雄同体者。”
“他当真有这种执念?”
甘德吟诵道:
Mach Einen herrlich, Herr, mach Einen gross,
bau seinem Leben einen schnen Schoss,
und seine Scham errichte wie ein Tor
in einem blonden Wald von jungen Haaren.
“我不知道,”法官说,“甘德先生,我是该请你为陪审团着想,把这段诗翻译成听得懂的语言;还是该请法庭速记员从法庭记录上把这段诗,作为无关、无效证词删除掉呢?我的德语不是那么灵光了,但我极力跟随着你的引用,你的引用让我觉得有点……有点……嗯,或者赫弗逊-布拉夫先生能够为我们指明:我们到底需不需要这段诗的翻译?”
赫弗逊-布拉夫说:“甘德先生的热忱尽管很有感染力,却也让他自己被冲昏了头,失去自制力,如果我对甘德先生的话做出了正确理解,我想说甘德先生的主要论点是说《乱言塔》的塔民群体是一个病态的群体,他们试图获取统一,最终却失败了。”
法官:这个论点与“语言自渎”以及里尔克的诗到底有什么关系?
甘德:能让我回答吗?D.H.劳伦斯说过:“我要使我的世界——我的小说世界保持健康,方法是邀请每条在我头脑中那片‘无意识沼泽’的边缘上盘圈、缠绕的小黑蛇,爬进我的小说世界中。”法国超现实主义作家米歇尔·勒西斯也说过:“施虐、受虐,以及几乎所有的丑行恶习,事实上只是让人类更加体会到自己是人类的方法。”我想要说的是,《乱言塔》一书中的英雄考沃特,正如史密斯教授所言,是一个像傅立叶一样的人,想要在塔里为他创建的社群安排筹划好所有事情,他希望从此不再有迷失的灵魂,不再有因被抛弃拒绝而苦寻皈依的生命,所有人将成为统一的一个整体。在书中,这最终是行不通的,不过,这种渴求是高贵的,不仅高贵,而且清醒、健康。我之所以引用里尔克充满寓意的诗,是因为它在同样程度上让我高兴,让我看到关于统一整体的一副盛景——对雌雄同体、多相变态、自我满足、浑然一体,那美丽而无望的向往。
法官:我不确定我应该这么做,我们可能会浪费庭上所有人的时间,但是我要请你翻译里尔克的诗。
甘德:谢谢您,法官大人。可以这么翻译——让我想想——就这么翻译:
使一个人丰美,主啊,使一个人壮大,
为他的生命建起一个美丽的子宫,
让他的羞耻之处雄起如支柱,
矗入澄金色的柔亮森林中。
法官:谢谢。非常感谢。我相信陪审团肯定觉得听明白了远比听不懂好。
甘德:这首诗很有力,很美妙。
法官:也许吧,但听德语原句时似乎更好,我这么认为。赫弗逊-布拉夫先生,我真的认为我们应该回到讼案的中心要旨上了。
赫弗逊-布拉夫:完全同意,法官大人。甘德先生,是否可以请你用你自己的语言,来为我们分析:《乱言塔》随着故事的深入和暗黑化程度的加深,施虐受虐的行径愈加频密。作者这么写,到底有什么意图?意欲达成什么效果?
甘德:好的,我当然可以来分析一下。这些行径被定义为“贬降仪式”。我想为陪审团介绍H.加芬克尔发表于1956年第61期《美国社会学期刊》上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探讨的是“成功贬降仪式的条件”。文中写道:在现代社会中,贬降仪式是离间、异化行为的一部分,在所有机构中都会发生。存在主义精神病学家R. D.莱因,在英国皇家学会出版的《动物与人类的仪式化行为》一书中,将许多现代精神病诊断行为定义为不折不扣的异化仪式、贬降仪式,一些公共检讨会也属于这个范畴。《乱言塔》中的告解、忏悔活动,以及剧场,都有进行贬降仪式的功能。我们也可将这些活动与某些妓院里上演的一些画面相提并论,比如男人被强迫打扮成淘气小男孩或殉道者的样子,被链条捆绑起来,任凭妓女贬损、辱没。热内也指出,人们也有去扮演司仪、辱人者、法官、主教和司令官的需求。不管是在妓院寻欢,还是在真实的日常生活中,都是一样的。一种暴力躁动,一种血性反叛,在向真实自我穿刺和洞悉的过程中,都是必要的。
法官:我不确定我听懂了你的话。你的意思是说法庭、精神病院,甚至教堂,都是为了贬降人类而设计出来的?你的意思是说,梅森先生在书中是这么表述的?
甘德:不、不。只是从某些层面上看,这些机构可被理解为有贬降作用的,但《乱言塔》深刻、绝妙、流畅地论述了我们对彼此进行贬降的谜之疑团和含混暧昧。法官大人,你可以把我们的贬降欲望视为原罪的一个方面,或者是用于对将人群进行分裂的那种力量的一种展示——这在《圣经》中的耶和华身上就体现得很明显:耶和华沉重地打击了巴别塔原居民们的放肆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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