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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弗雷德丽卡心想,裘德·梅森在扮演一位伟大的作家,陈述自己伟大的才华,但演技略逊。奥利芬特适时地、强硬地打断了他。


奥利芬特:但《乱言塔》是一本成人书籍,不是童稚幻想。


裘德:它是一本关于童稚幻想的冷酷成人书籍,当然也是关于成人幻想的,我必须承认,不过这并不是顽劣、恶毒的写作手法。幻想对人类来说,就如蜂蜜对蜜蜂一样自然。时下人们总是一说到自然就要提起蜂蜜,如落窠臼一般……


奥利芬特:听过玛丽-弗朗斯·史密斯教授极其明晰透彻的证言之后,面对她的论点,你有怎样的想法?


裘德:(法庭速记员记录道:他的声音更加决然、强硬。)史密斯教授是个学者,她的评论可以说“隔靴搔痒”,这好像也是时下人们常用的说法。她的解说让我的书听起来干巴巴的,充满剪贴感,像是一摞厚厚的毕业论文东拼西凑之后捆绑在一起,等待被人们讥讽、销毁。从史密斯教授那乏善可陈、无足轻重的分析中,我完全认不出我的书,认不得那些糟糕的什么激情。我真实地活出了那些故事,奥利芬特先生,书中所有的事情我都活生生地遭逢过一遍——


就在此时,裘德的嘴角出现了第一抹白色的泡沫或碎渣,他紧张地用舌尖舔来舔去。


奥利芬特:嗯,你可以不喜欢那种论述,但你亲口说过你的确读过傅立叶,而且也坚称《乱言塔》有一个庄重的道德观点,这没错吧?


裘德:艺术曾几何时有过“一个庄重的道德观点”?艺术只不过能感染、呼吁,艺术只不过能把你逗得咯咯笑,或者让你欢喜,让你哀愁。好吧,你不喜欢我的说法。你不喜欢是正确的,我是在装疯卖傻,我情不自禁地装疯卖傻。但我的书却不是一本疯傻的书,它是一本好书,它问世是为了启迪和感化,而不是为了伤害或催吐。读不出这些信息的人,是不会读书的人。


裘德和他的辩护律师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之内,围绕着《乱言塔》莫衷一是的“用意”来来回回、唇枪舌剑。奥利芬特保持着耐心,忍让着他这位总是爱反驳的当事人,不断抛出辩护团队已经研拟好的用于帮裘德脱困的说辞。裘德最终坦承:自己对人性的看法是“阴暗”和“消极”的,却不是“变态”或“扭曲”的。他后来又开始对这些“毫无实意”的形容词轻微抱怨了一番,最后还是被迫重申了自己对人性的观感。他说,自己像尼采一样,将人生感受寄托于一种顽强的悲观主义,一种欢快的绝望心情。他问自己能不能引用尼采来表达自己的感慨,他得到了允许。


裘德:尼采说:“每一次,当一个人不带挖苦、平心静气地评价人类,说人类只不过是一个带有两种欲望的肚子,只不过是一个只有一种欲望的脑袋,说这种话的人,只能够也只想要看到饥饿、性欲和空虚,似乎这些就是人类行为真实的唯一的动机。简单地说,每当一个人拙劣地评论他人,而不是说他人的坏话时,知识爱好者应该仔细又勤勉地聆听那位评论者的说法,大致上也应该每次都把耳朵借给那些说话时从来都不会气急败坏的人。因为愤愤不平的人,或总是对自己(或者对世界、对上帝、对社会)咬牙切齿的人,在道德层面上比喜笑颜开、自鸣得意的色鬼要站得高很多,不过那些愤怒之人,在其他任何层面,都要算是一个平庸、无趣、不是那么有益的人,而且没有人会比这种愤怒之人更爱说谎、更会说谎。”


法官大人,我是否可以说,“英伦之恶”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恶,而是愤怒。我们对每件事都能愤愤不平、恼羞成怒——邮票的价格、公共厕所的卫生条件、男学生或政治人物的言行、天气、用一腔热血和昂扬激情写出来的书。其实是愤怒把我和我的书推上了审判台,愤怒让人无中生有、搬弄是非,对我的书捏造出毫无公正可言的读后感和种种假说。我的确对人类评价不高,写出了人类的恶,但其他很多人也这样写作,包括圣·奥古斯丁。法官大人,愤怒才是真正的淫邪和猜忌,愤怒的声音不值一听。请不要听。


法官:你可能应该去给监狱的犯人朗读,而不是把时间都投注在傅立叶和萨德身上。


戈弗雷·赫弗逊-布拉夫的明智之举似乎是没有向自己的当事人发问太多关于《乱言塔》本身的问题,但他简直不能自拔地返回到对20世纪40年代斯韦恩伯恩学校状况的提问上。后来,审判结束后,媒体在报道这次审判时说:如果企鹅图书《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案中,受审的似乎是有通奸行为的查泰莱夫人,那么《乱言塔》一案则让人时不时地感觉到——真正的被告人是斯韦恩伯恩学校的教师和学生,是斯韦恩伯恩学校的公猪和猪倌。一位记者问赫弗逊-布拉夫,此案中他当事人的最大优势或胜算勉强可说是“暧昧性”,那么为什么不绕着这一点绕圈圈,却非要频频把矛头直接对准斯韦恩伯恩学校?赫弗逊-布拉夫说之所以强迫自己这么做,是因为他身为斯韦恩伯恩学校的毕业生,对那个学校在心理上也有一些打不开的结。“发生在英国的每一件事,”那位记者在报道中写道,“归根结底,都要溯源到教育系统、特权——或缺少特权、性之间那纠结的关系。萨德被耶稣会会士侵犯,但傅立叶却在公立学校寝室内的陷阱和幼稚的胡搞瞎搞中保全了他的高洁、纯真。”


问:梅森先生,你说过曾受教于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


答:是的。


问:他是个好老师吗?


答:他有自己的一套,令人赞叹。


问:这我相信,他有自己偏爱的学生吗?


答:不是很公开,但有。他会特别挑出几个男孩儿,给他们进行课外文学辅导。可以说,他借此消除那些男孩儿的蒙昧。


问:你曾是他偏爱的学生之一吗?


答:一度是,之后就不是了。是一个很常规的模式。一开始他爱你,然后你令他“失望”了,所以他开始纠你的错,最终“毁掉”你。


问:“毁掉”,这个词用得很重。


答:所有被他偏爱过的学生下场都很凄惨,有各种传闻。据说有的欺骗成性,有的和低年级的男孩儿在公厕里鬼混被发现,有的未成年饮酒,有的自杀了——传闻中自杀的就一个。但那些他偏爱过的学生曾经都很优秀,而在被他偏爱之后,总会出一些怪事。


问:你是否也曾身陷于任何传闻?


法官:赫弗逊-布拉夫先生,你这些问题的用意是什么?想要导向哪里?


赫弗逊-布拉夫:这些问题都与《乱言塔》这本幻想式文学的现实性有关,法官大人。


法官:我看不太出来。


裘德:但我不介意回答这个问题,我今天想要回答所有问题。


法官:你能回答什么问题,这由我来决定。请你继续,赫弗逊布拉夫先生。


赫弗逊-布拉夫:法官大人,我的问题能成立吗?


裘德:我可以回答。


法官:你只能在被要求发言时发言。


裘德:如果我不能发言,我该怎么解释一切?


法官:你今天不是来解释人生的,而是来为自己的书辩护的。赫弗逊-布拉夫先生,请你继续提问。


问: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曾与你纠缠在一起过吗?


答:我不会把我们的关系称为“纠缠”,你用错了词。他是一位魅力无限、妙不可言的男士。他真是绝妙!


问:你是否知道斯韦恩伯恩学校毕业生曾针对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发表过一份联名声明?


答:不,但请你告诉我,我很愿意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问:你知道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最后怎样了吗?


答:我想他死了吧,他就算真死了,我也不会难过。


问:他1952年自杀了,梅森先生。斯韦恩伯恩毕业生的联名声明发表后,他被学校以不名誉的方式开除了。


答:怎么……


问:怎么?


答:他是怎么自杀的?


问:他在洗热水浴的时候割腕,割了两只手腕。


法官:赫弗逊-布拉夫先生,我不认为你应该继续追问这个话题。你的当事人说他对这些事情毫不知情。


赫弗逊-布拉夫:好的,法官大人。我想问梅森先生是否认为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是个年轻人的荼毒者,是否认为他是发生于20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之间斯韦恩伯恩一系列肮脏变态事件的始作俑者?


答:构不成一系列,他不会同时偏爱多于一个学生,这是他一贯的手法。每个被他偏爱的学生都以为自己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然后接替那个学生的新人,会觉得“前任”是个令人失望的人,反正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每次都会这么说。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是个像大天使米迦勒一般的人,冷峻、纯粹、金光耀眼。我想你应该也认识他。我不愿意想象他在浴缸中流血的样子——太难看了,那种死法虽然比脑部中弹要好,但还是很丑。


问:梅森先生,是不是经由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你才第一次认识到了就像《乱言塔》中描画的那些……那些受虐和被虐行为?


答:很可能是这样的。他让我读了卢梭的《忏悔录》。对了,卢梭如果不被鞭打,就无法达到性高潮,我书里写的内容在现实生活中处处得见。而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最拿手的是在性爱过后忏悔,用语言来回顾刚发生过的事情。


问:原来如此,我们是否可以从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身上看到你小说中“考沃特”的原型人物?


答:你把“考沃特”读错了,赫弗逊-布拉夫先生,你如果直接用英语来发音,“考沃特”简直像英国排水系统的管路一样乏味。“考沃特”是一个法语名字,有绿色或青草色的屁股或空洞的意思。嗯,你知道吗,我从没有想过考沃特到底是不是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考沃特是很多人——是白马王子,是红花侠,是查理二世,是詹姆士一世,是傅立叶,是我——我想,他也可以是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而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与考沃特,可能是像普洛斯彼罗和卡利班一样的关系,普洛斯彼罗教会了卡利班语言。“这个黑暗的东西我必承认是我的。[2]”创造出了考沃特这样的角色,我为此可以忏悔好几个小时。你现在让我感到异常悲伤,我不是为了告慰格利斯曼·古尔德博士的灵魂,才创造出考沃特这个角色的。


裘德·梅森浑身颤抖。他嘴角的白沫已经慢慢堆积成白色的干燥的硬渣,很显眼地在嘴唇边缘堆积着。从此时开始,庭上在听梅森的证词时,也听到一阵敲击或拍打的声音,是他的膝盖快速连续地轻敲证人席木质壁架的声音,是他的手拍打身前证人席栏杆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振翅,又像是心跳,不是特别有节奏规则,但连续不断。他给的证言落于纸端,应该是扬扬得意、鲁莽草率的一些语句,但在庭上所有人的耳里,他凄凉的声音有一种固定不变的沙哑刺耳的音质,听起来叫人心慌烦扰。


奥古斯丁爵士准备对他诘问。站起来之前,奥古斯丁爵士细心地整理了一下他的律师袍,脸上的神情虽然严肃,却呈现出关心的意味,甚至好像挺友善。


问:你向我学养深厚的友人供述说你受洗时的名字为朱利安·盖伊·蒙克顿-帕迪尤。你放弃了自己的本名,是为了表示对你父母亲的隔绝,还是为了表达对那个名字隐含意义的摒弃?


答:两者皆有。


问:你不喜欢那个名字的原因是什么?


答:原因是从任何角度检视,它都叫人生厌。首先,双姓就很造作;其次,“盖伊”的浪漫意义全都与十字军战士、老英格兰,或者说诺曼人征服英格兰有关;还有,不是漂亮男孩儿就根本受不起“朱利安”这个名字。再回到双姓,我的双亲塑造了我的姓。我父亲姓蒙克顿,我母亲姓帕杜,我母亲的姓来自法语帕迪尤——真是一个叫人承受不起的名字,就像一摊涂墙泥非要混充教堂里的一尊人物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