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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她产生了某种特异的感触,她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因而无法将感触往任何一个方向推搡或深化。“‘贴合’也好,‘疏离’也罢,我又想起了童贞女王和一股脱胎于她孤独感、疏离感的力量,事实上,我感到她的能力、她的智慧其实是脱离于她的孤独感和疏离感独立存在的。”弗雷德丽卡想得出神。


“你在想些什么?”约翰·奥托卡尔问,他握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脸转来对着自己,“你悄悄从我身边溜走了。你去哪儿了?你在想些什么?”


欲望缠着弗雷德丽卡的脊椎骨慢慢向上绕行,像顺着游乐场的螺旋滑梯慢慢攀爬,她玩过螺旋滑梯,她曾在螺旋滑梯上边滑行,也因害怕和惊喜而大声尖叫。


“我有了想写一本书的主意,书名叫《贴合》。”


他听了以后,只是浅浅微笑,轻轻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在卧室里问:“为什么要叫《贴合》?”


“我还没想得透彻。是我在准备校外文学课时想到的概念,引申自人们对任何事情都追求一种‘一体性’——恋人之间的一体性,身体与心灵的一体性,生活和工作的一体性。我倒觉得对如何将这些事情隔离开来产生兴趣,才是挺有趣的一件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对她说。他一丝不挂地坐在床沿上。房间里的灯全关了,屋里溢满皎白的月光。他说:“我明白那种两个不同生命体被禁锢于同一副皮囊中的恐惧感受。”


他们两人赤裸着沐浴在月光中,在床边依偎着。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促使她摸了他的阳具。两颗睾丸自然垂坠,移动柔缓,藏匿于一层皮所构成的冰冷的袋中,分居两侧。阴茎皱缩时,看上去像一只柔软蜷缩的蜗牛;而当它无目的地摇摆着壮大时,就从一条笨拙移动的丰满的蛇,变为一根坚实的棍棒或萌动的枝丫。“一体两面。”弗雷德丽卡这样想着,他的双臂缠住了她。弗雷德丽卡自叙着:“很多人或许会这样以为——当两具躯体交会时,是同处一地的两个人,借助于另一个人的躯体,竭力地去抛却自己、抹除自己,来达到合一。那上升的体温,那潮湿的触感,那有节奏的律动,那激动的喘息,那滑腻的肌肤,那一进一出——那便是合一?那便是两个个体在同一个过程中化为一体?不,我们两个人都亟待分离。”她脑中的语言如此清楚明晰,她继续无声地自言自语:“我把自己附着在性爱上,让性爱的旋律带着我沉沦迷失,我听到激越欢腾的窒息声、气绝声,但那不是我,我没有窒息,也没有气绝。我抵达了,我抵达那个临界点、交汇点,那是一个虚无的境界,然后我放弃了,我释然了,我再次成为我自己,比以前更像自己,越来越像自己。”弗雷德丽卡的眼神飘到约翰·奥托卡尔脸上,“他的脸,陷入性爱后的恬然中,纯净得像是阿波罗的雕像,我猜不透、抓不到他颅内的一丝震颤,”那个只存在于弗雷德丽卡脑中的多话的善言的分身说,“我喜欢他这个样子,我喜欢一无所知,我喜欢我对他这份迷茫的了解。”


丹尼尔陪伴着他的岳父坐在弗莱亚格斯村的草坪上,那是岳父家的草坪,丹尼尔手上正帮女儿编着一个雏菊花环。一朵朵丰美的粉色边沿的花朵散落在他黝黑的膝盖旁边,这全都是他女儿玛丽采摘来的。草地上两个男人,半躺半坐在帆布躺椅上,看着穿天蓝色裙子的小女孩儿,光着脚,在他们面前阔步炫耀,做芭蕾舞步中的竖趾旋转,或者向他们俩俯身猛冲。她红金色的头发垂成一袭丝绸般的帘幕,笼罩着她安定、圆润的脸。编雏菊花环有两个方法:一是穿透每一朵雏菊花梗的末端,将另一朵雏菊从上一朵雏菊花梗的孔洞中穿过,让花冠卡住;另一个方法是选出一朵花梗很硬实的雏菊,将其他雏菊串联在一起——把每一朵雏菊的花茎穿透,将雏菊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编成一条密集的花朵项圈,因为被拴在同一条花梗上的雏菊很多,所以项圈看起来很硕大很华丽,花朵丰盈繁盛,白色、粉色的雏菊相间,花瓣如羽翼般伸展、扑闪。丹尼尔用第二种方法编了一个手环,玛丽却对这种残忍又丰盛的铺张浪费大呼小叫,所以丹尼尔重新给她编了一个长绿色花环,很零散很疏离地在绿茎上插一两朵小型的雏菊。他编得有点慢,撕开茎柄,缠成一线,有的撕坏了或缠断了,就要扔掉重新再做。玛丽跑上跑下,又摘来更多花朵。比尔说玛丽就快要剥光了草坪上的鲜花,让整个草坪看起来既传统又体面。


“新的花明天早上会再开的,”玛丽说,“永远都会有花,你摘的花越多,明早开的花也越多。”


玛丽的蓝色裙子在外公眼中,其实就是一块在风中不断鼓胀、飘飞不定的三角形纯棉布,被鞋带捆绑、固定在她身上。她脸上长了一些雀斑,是新长出来的,极为可爱。她弯腰采摘,又突然直起身来。比尔对丹尼尔说:“玛丽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她和她长得很像、很像。”


“对,她们颈脖转动的方式和她们的腕部。”


和玛丽相像的女人是她的母亲斯蒂芬妮。死去的那个女人令人惊惧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与他们同在。两个男人,一个年轻的,一个年老的,揣度着彼此对同一个从他们生命中永远缺席的女人的不同感受。玛丽高高跃起,在空中摆荡着双脚,像在舞蹈,他们为玛丽拍手鼓掌。比尔喃喃自语:“当你起舞时,我希望你/搅动起海中碧波,就这样一直翻搅不停/不需要别的舞步,翻搅着便好,翻搅着……”[5]


丹尼尔问:“你说的是什么?”


“没什么。”比尔说,“是我以前不怎么喜欢的一个剧作,我直到此刻才悟出它的重点。”


玛丽的舞蹈把含有斯蒂芬妮的过往一幕幕拉回两人眼前,她的脚落地时重重拍击着草地。她说:“有一辆车开过来了。”


丹尼尔起先以为是阿加莎·蒙德载着女儿莎斯基亚又回来了,但并不是她俩。温妮弗雷德将两人迎下车来——竟然是弗雷德丽卡,这完全出人意料;还有一个金发男子,完全没人认识。弗雷德丽卡一下车就看到了玛丽,玛丽正因刚才的狂舞而气喘吁吁,弗雷德丽卡先看了玛丽,又看向丹尼尔,眼神示意说:“我看到了一个活着的魂灵,我相信你们也看到了。”弗雷德丽卡和丹尼尔的脸不约而同地扭曲起来,再怎么克制也没有用,那扭曲渗透进他们的肤肉里。


丹尼尔眼中的弗雷德丽卡因性爱而辉耀着,像是热爱晒太阳的人浑身涂满了黄油。她的尖脸颊出现了旧日的线条,那是尖锐敏感,也是阳光在她脸颊上驻留的光彩,但这却让他意识到自己原来更倾向于接受最近那个更憔悴的、更屈从的弗雷德丽卡。他看到众人聚集的花园里其实还有一片黑色的暗影在彳亍,那是他已没有人形的亡妻。弗雷德丽卡对丹尼尔说的第一句话是:“杰奎琳·温沃告诉我,你们正在招待阿加莎。”


丹尼尔说:“她其实是来找威基诺浦教授谈斯迪尔福兹委员会的事。她提议说要来这里一趟,好让莎斯基亚见一见玛丽。”


弗雷德丽卡感到一阵微微刺痛。“真奇怪,她没有对我说起任何事,什么也没对我说。”


“是吗?”


“毕竟这里的也是我的家人。我感到奇怪。但我觉得,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反正你现在也过来了,不是吗?”丹尼尔试图打圆场,宽慰她。


丹尼尔有点言不由衷。他早已注意到了——以前有点模糊,现在愈加明显——阿加莎·蒙德看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刻意的温柔。他觉得自己不是没留心,事实上,他曾把阿加莎对他的感觉刻意搁置了一阵子,因为他觉得阿加莎不过是在递给他一个盘子,或端给他一个酒杯时,多赋予了一丝关照和一点细心,这似乎也不是多么奇特。他终是倾心于阿加莎·蒙德的,他意识到,自己有那种在北国的晴天丽日中,和她静静恳谈一番的期待,又或者一起随便散散步,看看下一秒他们俩能一齐发掘出什么新感觉。她毕竟是那么神秘莫测的一个女人。他多想从她身上发现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这种感情是与他对待玛丽和威尔时所不同的——威尔此刻不在家,他和当地的童子军伙伴们一起骑脚踏车去了——这可以说是丹尼尔自“那件事情”发生后,拥有的第一种私人情愫,也是他勾画的第一份微妙的寄托。现在,弗雷德丽卡来到他面前,笼罩着她的是一片浓郁的性爱云雾和她无意间流露出的骄傲自负,她现在像是被嗡嗡的蜂群簇拥着,因为她融化成了一抹过分香甜的蜜。温妮弗雷德端出茶来,为约翰·奥托卡尔倒了一杯茶,约翰·奥托卡尔羞怯地赞美着田园景色,他看上去并非全然愉悦——他有意跟这个家族里的成员保持着距离。


阿加莎和莎斯基亚到了,阿加莎开了一辆租来的两人座微型轿车载着莎斯基亚,那是一辆边沿漆成黑色的黄色小车。阿加莎看到弗雷德丽卡很是惊诧,却又是一番坦率的惊喜。阿加莎戴了一顶手工编织草帽,大朵大朵的洁白菊花撒在宽阔的海军蓝色的帽檐上。远离伦敦这几天,她的皮肤晒得多了一层棕色的光晕,她赤裸着的双臂也更显光滑。丹尼尔幻想着他的双唇抚过她的双臂会是怎样的感觉……他只是在脑中想,嘴上却说:“很高兴你最终能赶来这里。对了,莎斯基亚要喝点什么吗?果汁怎么样?玛丽在你们来之前,一直在跳舞呢。”


“我也会跳舞。”莎斯基亚说。


“真可惜,利奥不在这里,”温妮弗雷德说,“今天还是他的生日。”


弗雷德丽卡没有接话,对于利奥的生日,她没什么可说的。她尽量不去想利奥的生日,不去想利奥,不去想利奥现在在做些什么。在场每个人都看向弗雷德丽卡,又把视线移开。约翰·奥托卡尔信步游晃,他正注目于一片玫瑰丛,一副极其专心致志的神态,这一切都仿佛与他无关。阿加莎转身问候了比尔,对比尔说她此次北方之行的目的是完成斯迪尔福兹委员会的报告,对一些牵涉技术层面的章节,一些存在争议的章节,以及语法的问题,她跟威基诺浦教授进行了商讨。阿加莎说自己也读了比尔呈交给委员会的教学心得,她对这份心得特别感兴趣,想跟比尔深入探讨一下文学阅读与儿童书写两者间的关系,毕竟新的教育政策对儿童写作有了侧重。阿加莎说:“到底什么是‘创意’写作?创意?那是我避之不及的一个词,我对这个词全无好感。”


“实践之下,才见真理,”比尔说,“如果你们的威基诺浦教授是个值得你信赖的人,你何必要在一些小细节上裹足不前?”


“丹尼尔可能也会认同我的看法吧。‘创意’对写作有一种亵渎感,对于书写而言,‘创意’散发出一种隐晦、腐坏、侮慢的气息。我发现你刚才用了一个宗教式的比喻,你用了‘真理’这个词。”


“我是故意的。”比尔笑得很舒心。


“我知道,你怎么看呢,丹尼尔?”


“创意吗?至少这个词对我来说,不具有任何冒犯意味。倒是挺丑陋的一个词,这个词让我想起旧杂货拍卖会上的白象玩具、酒椰灯罩、陶瓷兔子和纸花。”


众人一阵大笑。


马库斯回来了,与他同来的是杰奎琳。他们把椅子搬到庭院的草地上,在草地上办了一个小小的茶会。鸟儿鸣啭耳畔,蜜蜂嬉游花丛。约翰·奥托卡尔闲散至极,流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杰奎琳把马库斯带到他跟前,为他们两人互相介绍,说他们两个虽然都是人类,却具有“人工智能”的特质,她说马库斯善于使用运算法则,而约翰则能将运算法则使用在海事交通上。于是,这两个男人开始用计算机语言对话,论说各自的优势和弱点。约翰·奥托卡尔显得轻松多了,他成了这场家庭聚会中最有职业感、专业感的一个人。弗雷德丽卡则后悔来到这里,她想给肆意入侵她私人场域、擅自面见她家庭亲眷的阿加莎,在脑海中涂上几笔“妖魔化”色彩,可是“妖魔”终究离那个正与比尔·波特探讨教学方法的冷静的女性形象相去甚远。阿加莎和比尔刚好说到了斯迪尔福兹委员会里有趣的分歧,一派人是“权力意志”的拥护者,另一派人支持的是“爱欲”。“可是,所有人都能团结在一起,只针对一个人,”阿加莎·蒙德说,“被针对的是诗人、演员米基·英庇,他想以自己的文笔让整份报告‘增色’——他在每个章节前面都撰写了几句讽刺诗。”阿加莎翻到其中一段讽刺诗,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