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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一动不动。丹尼尔出汗,温妮弗雷德编织,玛丽呼吸。丹尼尔从他的小椅子上欠了一下身体,用一根手指碰了碰玛丽的脸颊,又收了回去。温妮弗雷德说:“她自从我来这儿后就没动过,非常安稳。”


“他们说医生会过来。”


“我认为医生会来的,那是医生职责所在,我们等就是了。”


她的毛衣针稳稳地织着。丹尼尔重新审视、认识着他女儿的脸。过了一会儿,鲁茜来了,伏在玛丽脸上,熟练地翻查她的眼睑,一秒、两秒,看向那没有视觉感知的眼睛。“状况还好。”鲁茜专业地说。她又将掌心放在玛丽眉毛的位置,说了一句“状况还好”。在那件葡萄紫色的制服里,她显得高大、美丽,白色围裙之下,她系着一个黑色的弹力腰带,腰带上有一个装满剪刀和其他器具的口袋。她浅色的长发辫在帽子里盘了两圈,帽子上有一个硬挺的帽冠和饰边的扇状尾,像一只展开羽翼的鸽子。她用自己冰凉的纤手放在丹尼尔粗大的手上,以示安慰,要是在医院外面,她绝对不会这样触碰丹尼尔,但这里是她的领域。她问他是否想要喝一杯茶,他说不用了,回问医生什么时候会来。“就快了,”鲁茜说,“快了,有其他急诊,医生他已经往这边来了。”她穿着黑色的胶底鞋,踱到旁边去了。丹尼尔对温妮弗雷德小声说:“马库斯曾经迷恋过她。”


“他好像还在见她,我想,”温妮弗雷德说,“但他不愿意跟我们分享他的私事,这你知道。”


丹尼尔想着鲁茜,又想了想马库斯。但他的想法都不适合说给温妮弗雷德听,所以他陷入了沉默。


医生终于到来,但却像前脚来、后脚就要走掉似的,医生们都这样。丹尼尔很了解医生。因为他自己曾经当过医院牧师,是的,他就在这座医院里当过院内牧师,甚至在这间病房工作过,他知道医生为什么与那些焦急、等待、无助的眼睛对视。丹尼尔现在的眼睛就是那样的,但那些人类的肢体表达一度是他工作的内容。医生告诉丹尼尔和温妮弗雷德,通过X光的检验,没有发现明显的损伤,没有骨折,孩子的状况看起来是稳定的,所以目前能做的就是继续观察和等待。她必须被留院观察是否有任何内出血的可能迹象,但时间此刻可能是最好的医疗手段。医生是一个很年轻、肤色很粉嫩的男子,他举起玛丽头部的X光片,让光穿透X光片,看得更清楚。所以丹尼尔突然间从那张朦胧的、暗淡的图像上,目睹到他女儿的颅骨,她的鼻窝,她空洞的眼窝,还有看起来像是层叠的牙齿,他仿佛一瞬间看到了成人的臼齿,埋在下颌骨之下,努力要从无根的乳牙冠上冒出来。“一切情况都良好。”医生边说边迅速地把这些图像收了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探视时间结束了,玛丽还是没有动弹过。鲁茜又出现了,告诉他们现在应该离开了。温妮弗雷德说她不想让玛丽独自躺在那儿、独自醒来,温妮弗雷德是这么说的。但她边说边收拾自己的毛衣针线。丹尼尔说他要留下来陪女儿。


“我们会照顾她的,”鲁茜说,“她不会有事的。我们会立即通知你,如果……”


“我坐在这里就好,”丹尼尔说,“不会打扰到任何人。我知道的,我以前也偶尔需要坐在这里,我知道怎么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


温妮弗雷德问:“但你不想看看威尔吗?他跟他外祖父在一块儿……我想他现在已经知道你回来了……”


“明天吧,”丹尼尔说,“明天我就去见威尔。但现在,我得等在这里,说不定她随时会醒来。”


他自己知道,温妮弗雷德也知道,到时候玛丽一醒来,她要找的人是温妮弗雷德。但他重复道:“我要留下来,我知道这是可行的,我记得是这样。我要在这儿陪着她。”


“当然了,”温妮弗雷德说,“你大老远来了,你当然可以明天才见威尔。”


丹尼尔模糊地从她的话语中听到一些尖刻、反讽,但他不能明确地洞察——他对女儿实在是太挂怀了。而他也真实地了解到他对温妮弗雷德有亲人之爱,温妮弗雷德对他亦是如此。他自己的母亲在他妻子过世不久就亡故了,他那时在老人病院里只感到无由的愠怒和失措的凌乱,他自此再也没有感受过像温妮弗雷德此刻这样如母亲般的对待。如果她真的是在显露一种尖刻和反讽,那也是她权利之内的事。他站起身来——椅子的形状像雕刻在他的臀部上一样,蹒跚地走向前,和他的岳母相拥。她比他记忆中的样子瘦弱、矮小了几分。他说:“谢谢你。我很清楚你的为人,我了解你……我也亏欠你,温妮弗雷德。”


“你守着她。”温妮弗雷德说。她没办法容忍自己说些无意义的话,她觉得玛丽会缓过来的,但万一不行的话,她也不想撂下不吉的言语,“我先回家看看比尔和威尔,明天再过来医院。你知道你可以随时打给我们,如果……”


“是。”丹尼尔说。


鲁茜对丹尼尔说:“我们这儿有那种折叠床,你可以放在玛丽的床边。尽量躺一躺,休息一下。我每十五分钟会过来检查一下她的瞳孔,你们两个人我都会留心的。”


儿童病房的夜晚似乎来得有点儿早。夜色虽降临得早,但是天还没有全黑——装在各处的角灯照出了显影:有着卷曲毛发、手脚展开的猴形生物,连在管形材料和滑轮上,又像是一个情绪饱满的幼儿,鼻塞似的伏在枕头上带着鼻音喘气。鲁茜从一个橱柜里拿来了牙刷和毛巾,丹尼尔在一个喷撒过石炭的盥洗室里整理好了仪容。他放轻脚步,回到了他女儿所在的那个病房。病房的墙上绘满了企图使人看了乐观的图画,多数画的是绵羊。绘图者应该是觉得绵羊或许很吸引人,或许觉得很容易画,或许两者兼具。“小波比”穿着她的带裙撑的裙子,拿着她的赶羊钩子,站在一棵大树下,凝视着一个方向;而在她身后的是一大群颜色各异的绵羊,活蹦乱跳地往小波比视线的反方向跑着,像要跑跳进蓝色天空里。绵羊基本都被圆形的笔触潦草地画成四四方方的形状,四方身体上点缀着黑色的耳朵、黑色的脸和棍枝形的细长的黑色的腿。绘画者还做了一番努力,按照透视法缩短已经跑远的那些羊只,只是看来不大成功。那片蓝天上飘满了实心的慵懒的云朵。小波比是以背影示人的,她的脸被阔边帽遮住了,这也暗示了绘画者画人脸的信心不足。小波比正对着的那面墙上,竟然画着“玛丽”和她的小羊羔正在试图跨过一条篱笆,要去向一个窗户很小并写着“学校”字样的房子。画面上的“玛丽”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套头衫和一条绿色的裙子,绵羊毛一般卷曲的金色头发上有一顶学生式样的贝雷帽,手拿着一个方形的棕色书包,那书包画得像没有重量似的。但那只小羊羔却怪模怪样的,它的四条腿短得过分,它的头又大得离谱,还有它笑出了人的笑脸。另一方面,“玛丽”的脸,浑圆又空洞,只有微笑的嘴巴和浅蓝色的圆眼睛。有些绵羊远远地望着篱笆,注视着那只一路小跑的小羊羔。那些绵羊什么样的都有,黑脸的、白脸的、长角的、毛茸茸的。


丹尼尔紧靠他女儿坐着。夜晚飞过他们的头顶。鲁茜时不时过来,翻看玛丽长着红色睫毛的眼睑。她说着“状况不错,状况不错”,又匆匆走开。


玛丽的嘴巴微张了一点,她的牙齿是湿润的。一种强迫感猝不及防来临,丹尼尔一下子想起来斯蒂芬妮死时的脸——那目不转睛的眼神,那轻微翘起的嘴唇,那湿润的牙齿。毫不夸张地,他感觉到他的心脏在身体里像一个损坏了的引擎,那颗心脏自动地想要停止跳动。作呕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他等待着头脑里那些画面退去,就像等待着被滚烫金属烫到时,手不再抽痛。他总算等到了这些画面消失无踪,等到了脑海中那张脸沉下去,然后他举起一只沉重的手指,合上了他女儿齿外的嘴唇。她的唇温温的、暖暖的、软软的。他想起了他女儿颌上急着冒出来的牙齿的那股冲劲。他摸了摸她的脸,她小小的肩。他在黑暗中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他唤着:“玛丽——”他重复唤着:“玛丽——”


玛丽游荡在昏暗的蓝色山洞里。她并非在走路,而是在迂回,飘浮或飞翔,游弋在一丛丛巨大的扇形植物中,或纹路斑斓的岩石间。这边是暗蓝色的,那边是紫色的,还有瓦灰色的,暗光影影绰绰洒在这里那里,光是从石礅中或树杈间发出的。她漂移无碍,但痛感也梭行在她身边,像一丝发亮的线,跟踪着她错综复杂的路径,却不曾真的触及过她——如果她把注意力转移到光线上,那道光线就会伤害她,用它的边沿,它锋刃似的边沿,它的针尖,它的光之火焰就快爆发——但她与它轻缓起舞,她动它也动,它动她也动,她和它甚至互相躬身,一起流成趋前的曲线,一起流成仰后的曲线,始终保持着距离。她和它之间什么也没有,没有蓝色的光亮,什么都没有,没有可见的黑暗,什么都没有。


鲁茜每半小时回来一次。“不错,”她盯着玛丽的眼睑底下,说,“不错。”丹尼尔岿然不动地坐着,握着他女儿的手。鲁茜对他说:“尽量睡一睡吧。”


“我不想睡。”


“但你需要睡。我不认为她这一阵子会醒过来。基本上,他们在深夜里不太会醒来。可清晨来临时,你就会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要不要我帮你冲一杯阿华田?”


“还是我自己去冲吧,谢谢你。我得活动一下我的腿,我腿上好像全都扎满了钉子和针头,已经麻痹了。”


鲁茜在一间小厨房里帮他冲了一杯阿华田,他们俩在夜班护士的办公桌边坐下,他们的脸在暗影中,他们身前的办公桌被绿色桌灯洒下来的一摊光晕照亮。


“我们坐在这儿也看得到她,”鲁茜说,“这张桌子就是以让我们看到每个人为目的而设计的。”


丹尼尔问鲁茜过得怎么样,做了些什么。他期待的是一些中庸平和、毫无特色的答案,就像她坐在这里一样,喝着茶,她黯淡的鹅蛋脸往下看着。她说:“如果不是为了满足我的精神世界,这个地方、这种工作,会是相当令人难以忍受的。”


他才想起来他做过牧师。这种让他义不容辞严肃回应此类问题的使命感,以及想出一种谈笑风生解答之道的紧张感,让他答得不是很理想。


“我记得你以前是‘青年基督教徒’的活跃成员啊。你现在还去圣巴塞洛缪堂区教堂吗?”


“有时候会去。那里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当然,因为吉迪恩和克莱门西已经不在那儿了。新来的堂区牧师也并不是一个很有灵性的人,他基本上就是在走过场……我不该那么说,我怎么能判定一个人的灵魂?但是,不管怎样,他不跟我对话。我猜你现在还是跟吉迪恩保持着联系吧?尽管你在那个地方。吉迪恩做了很多很棒的事情。”


“恐怕我只能说过着一种古怪的生活,非常避世,我没见过老朋友。”丹尼尔温和地说,他的“专业声音”又使出来了。他对吉迪恩·法勒——他之前去的那个教堂的牧师,是一种混合了憎恶和轻蔑的情绪,所以他不时需要投入一些以慈善为念的心理建设和努力,来消弭他对吉迪恩的感受。


“我是比较合吉迪恩那一群的,可以这么说,”鲁茜说,“我是‘喜悦孩童’那个团体里的。我没办法去参加在伦敦举行的主要集会,你知道,约克的集会也不太能去,医院的工作占据了我相当多的时间。但是吉迪恩在这里的原野上办的那些家族式聚会,我偶尔能去——他所发起的活动像有了神奇的生命力——‘奇迹’发生了——每个人都被注满了认知和生命力。我希望他能更常来,但好在克莱门西也来——其他的家族领袖,我们都一直保持着联络,那真是一件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