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槟把我搞得十分伤感。
“世界末日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吧,”我想,“似乎脚底的一块地板突然被抽走了,那最后的依靠……”
“什么?”拉克里茨问。我的思绪又回到现实中。
“我想,我有些不胜酒力,”我说,“我头很晕。”
“我也是,”拉克里茨说,“这样正好,”她看了看表,“我们现在可以到阿德里安先生那里去了。”
“为什么还要去?”我问,“我不是都知道了吗?”
“是的,但他初来乍到,我们不想让他觉得我们消减了他的工作,尤其是那些棘手的工作。我想看看他剥夺了你的基本生存权利以后,将如何为此事推脱。”
“啊,”我说。我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哎呀,险些摔倒!“我一般白天不喝酒。一般我,一、一般我可以更好地表达,我该回家了。”
“这个,”拉克里茨递给我一块薄荷糖,她自己也拿了一块放进嘴里,“我们不应该让那个可怜的小男孩以为我们在借酒浇愁。”
“哪个可怜的小男孩?”
“这个阿德里安哪。他还嫩着呢,耳朵后面的绿毛还没褪净呢。劳罗思把他安插在我们这里,作为所谓的结构重组的负责人。他做出很酷的样子,但他根本不能胜任。他为了啃我们这些老骨头把牙齿都硌掉了。我们打个赌,到不了本季度末他就得离开这里,虽然他和我们的规划主任睡过觉。”
可怜的男孩阿德里安的办公室只隔了两道门。我的手臂不断左左右右来回碰在走廊的墙上,但我终于安然无恙地来到门前。
“这其实不是办公室,”拉克里茨幸灾乐祸地说,“它本来是一间贮藏室。这个可怜的男孩至今都没有一间像样的办公室,更谈不上受到支持了!他天生就不是当领导的料。”她敲了敲门,同时扳动了门的把手。
这间曾经的储藏室非常小,周围歪歪斜斜地放满了书架。中间有一张写字台,看上去已经很陈旧,在它后面临窗而坐的,就是新主编了。
他其实并不像拉克里茨形容得那么年轻,大概有三十五岁。至于他耳朵后面的绿毛有没有褪净我没看到,我看到的是他绿色的眼睛。他给我的印象首先是这双绿色的眼睛。这种眼睛我只在我的小说里见到过。
他那双在黑黑的、长长的睫毛下面的眼睛有着墨玉一般的颜色。他深邃的目光莫名地将她俘虏。为什么,她的心在轻轻震颤?
“这是我们的新主编,格利高·阿德里安;阿德里安先生,这是我们的一位老作者歌莉·塔勒。”拉克里茨一边介绍,一边关上了门。
“进来。”阿德里安说,语调里有些无可奈何的味道。
他叫格利高,这真是一个巧合。《勒亚之路》中那个匿名的骨髓捐助者就被我命名为格利高。
他皱起眉,像是处于矛盾之中,不知是否要将他那溢于言表的不满情绪发泄出来。最后还是礼貌占了上风,他的嘴角露出一缕微笑,站起来向她伸出了手。
“塔勒女士,很高兴认识您。”他说。他的头发看起来像被他揪了整整一上午,他鬓角那深色的鬈发已经开始变得稀疏,委实需要整理一下。需要一把梳子。我喜欢男人的这种“狂野的男子味道”。
首先是握手,我费了不少劲才使自己保持住平衡,他可真有力气。
“我也很高兴,”我胡乱说道,“我是……”我再次感到吃惊,因为我忘记了我想说什么。
格利高的握手很有力,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这种接触给她的感觉很好,她希望自己的手停留的时间能再长一些,但是出于礼貌,她还是抽回了她的手。他是不是也同样感受到这种磁石般的吸引呢?他的神色并没有什么特别。
天哪,我喝醉了吗?竟然两次失态,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这些新闻让歌莉非常震惊,”拉克里茨说,“一直以来,诺利那的‘帕克诊所医生奥尔森’系列都是由她执笔。”
是的,她几乎摔倒,如果她不能坐下的话。
我想,香槟酒的作用对我的腿最为明显。可恶的是在这个狭小的办公室里根本没有其他椅子。我小心地将后背倚在书架上。是的,好多了。现在我只需要把自己打了结的舌头解开。
“我明白,”阿德里安说,“因为这次变动和您有直接的关系。”
我摇头。“我将来恐怕要在桥下过夜了。”我语无伦次。
“什么?”阿德里安问。
“您知道的,”我不耐烦地说,“多年来我一直对‘艺术家社会储金’隐瞒我的收入,只为了省几个钱。就现在的形势来看,我也许只能得到一百五十欧元的失业救济金。这样就只有住在天桥下面了。”
太神了,我居然能如此流畅地说出如此复杂的句子。阿德里安似乎也惊诧于我的神采。
“对自由职业者来说,曙光出版社的重组当然是一件坏事,但是出版社可以帮助他们,也有一些变通之计。”他说。
“咳咳。”拉克里茨清了清嗓子。她能将轻咳变成一种绝妙的嘲弄。
“其实我们并没有义务这样做,因为自由职业者一直有风险。”阿德里安扬起眉毛说道,“劳罗思就总是告诫我们的作者,千万不能放弃自己的面包工作。”
“什么是面包工作?”我问。他是在告诉我劳罗思出版的小说只是给那些专业面包师读的?有可能的,我就看过几部。
“面包工作就是用来买面包而得以生存的工作。”拉克里茨说,“和业余写手相比,曙光出版社更喜欢用专业写手,但这可不一定值得你付出终生。”拉克里茨叹道。
“怎么,您没有工作?”阿德里安问,他好像根本就没在听拉克里茨说话。
“我当然有工作!”我喊道,身子也随之剧烈晃动,身后几本书从书架上掉下来,“我是作家!”
“并且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作者之一,”拉克里茨说,“甚至是最最好的。”
“要是……”阿德里安说。
“还有一种可能性,”我的话题又转到桥上面去,“我不用住在桥下面,我可以搬回父母那里。”我故意用后脑勺撞击书架的木板,“或者到一个封闭的慈善机构。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阿德里安沉默地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问道:“您结婚了吗?或者有一个稳定的生活伴侣?”
我迷惑地看着他。
这个问题显得有些冒失,但他的关注恰好迎合了她。她禁不住脸红起来,垂下了眼帘。
“还没有,您呢?”
阿德里安也同样注视着我。“我这样问,是因为……在这段,呃,过渡期,如果有人为您付房租,那将会对您很有帮助的。”
“什么?”我的怒火渐渐升起。
“劳罗思告诫他们的业余写手,找人一定要慎重,要找就找肯替你付房租的人,”拉克里茨说,“我们曙光在这一点上真是疏忽了。”
“拉克里茨女士,我认为您的冷嘲热讽对目前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阿德里安说,“我只是想尽力帮助塔勒女士。”
“是,那您倒是行动啊。我可以创作考利那系列或者什么救护车破烂什么的。”我说,“拜托!否则我会再次陷入抑郁症的泥沼,对什么都不能保证!我指的是神经性抑郁症。您有时间可以在网上了解一下。”
此刻,阿德里安看着我,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似的。我知道我是在胡说八道,可我是如此绝望。
“可惜现在劳罗思这边实在没有什么需求,”阿德里安说,“不过您可能知道,我们劳罗思正在策划动作和恐怖小说。如果将来需要您把自己的才华转用到这些领域,您会接受吗?”
“真恐怖。”我说着抱紧双臂放在胸前。
“那好极了!我们有一个全新的‘吸血鬼女郎’系列,将于六月开始出版,我提议,您尽快给我们一个结构草案。”
“吸血鬼女郎?”我重复道,“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这里根本就没人知道得那么清楚。”拉克里茨说。“吸血鬼是一种永生不老的超自然生物,他们有超凡的力量并以血液作为食物。”阿德里安认真解释道,“他们获取血液的方法有两种:或者吸取储藏在罐子里的血——他们大多数都拥有这样一个大罐子;或者像我们熟知的那样,通过啮咬人类的颈部来吸取血液。”
我不断用手指捏自己的眼皮,以表示我认为这不可理喻。然而,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戏谑的味道。
“吸血鬼可以在两个世界之间游走,他们能在几秒钟之内从地球上的某处穿行到另外一个地方。”阿德里安继续说,“人们把吸血鬼分为天生和变种两类。和传奇故事相反,有些吸血鬼并不害怕日光,虽然他们不喜欢见到光,但也绝对不会在阳光下化为灰烬。他们几乎都精通亚洲的搏击术,使用古代的兵器来统治自己的圈子。他们通晓读心术,会玩弄权术,在一定程度上有一种神奇的潜能,这种潜能随年龄的增长而增长。他们那众所周知的犬牙只有在他们产生吸血欲望时才会生长,平时则与世间常人无异。他们的故事和那些精灵妖怪也有很多相似之处,人们区分它们的标准是:一个在有光的世界,另一个则处在黑暗世界。不管是吸血鬼还是狼人,他们本质上并不恶,即使其中有几个例外。”他停下来,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有一种将手伸到桌子那头揪住他领口的冲动,我在拼命克制自己。
啊,你这个绿眼睛,如果你不停止胡言乱语,我就把你打入中间世界里!
要是我这样做的话,我就会失去书架这个背部支撑物而有可能倒在桌子上。
“当然不是所有被吸血鬼咬过的人都会变成吸血鬼,”阿德里安还在继续,“变种吸血鬼是一种十分复杂的生物。此外,他们从来不睡在棺材里,那纯粹是影视作品的凭空捏造。”
“啊哈,”我说,“那么,您现在对我描述的这些全是赤裸裸的事实,对吗?”
“哎,是的,”阿德里安的脸红了一下,“这是我们为‘吸血鬼女郎’系列所做的最基本的背景资料考察。吸血鬼题材绝对受欢迎,它集恐怖、灵异和色情为一体,是的,这正是读者想要的。”
“它和色情有什么关系,我一点都没听明白,”我说,“这可真是他妈……”
“对于吸血鬼惧怕大蒜,也是影视作品的凭空捏造,还是真有这么回事?”拉克里茨插话说。
“不是捏造,”阿德里安说,“但要借助护身符的魔力才能奏效。”
“够了,”我说,这一切真令人恼火,“什么护身符,有病!”
“这些真是有趣极了。”拉克里茨说,“歌莉,我们走吧,我们不能打搅阿德里安先生太久。”
“您什么时候可以写完一个草案?”
“关于一个身怀亚洲搏击功夫,生活在地下世界的吸血鬼的色情故事?”我问,“我是肯定不……”
“下周五以前不会,”拉克里茨又打断我,并用肘部把我推到走廊里,“塔勒女士是专家,她对新题材会很快上手的。”
“那我就等着拜读您的大作了。”阿德里安说,“非常高兴认识您。”
“我也是。”我说,但拉克里茨已经关上了身后的门。
我最后一个与抑郁症抗争的壁垒倒塌了。我的工作,我生命中唯一一盏明亮的灯,熄灭了。如果我死了,也许人们会最终了解,一个人对痛苦的承受力是有一定限度的。
而我,此生已尽。
现在我只想回家,只想静静地上网查询最好的自杀方式,一种不见血的方式。
“事情进行得还挺不错,”拉克里茨说,“如果这个男孩有机会在人们面前讲述关于吸血鬼的话题,他会感到非常快乐。他对这个很在行,他亲自为‘吸血鬼女郎洛妮娜’系列领航。”
“我永远不会写这种垃圾!”我说,“我现在就进去告诉他,他应该马上去烙一张大蒜鸡蛋饼护身,否则我亲自去咬他的颈部。”这个念头一下子打乱了我的思路,所以我语无伦次地继续说,“然后,呃,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