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电话铃声响起时,我全身急促地抽动了一下。一定是查莉,她肯定奇怪我拯救了灶上的牛奶之后为什么没再打给她。
但那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您是歌莉·塔勒吗?”
“是。”我迟疑了一下说。我甚至希望那个陌生女人对我说:“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到羞愧吗?因为你最好朋友的怀孕就得了抑郁症?”
可她说的是完全不相关的东西。她说:“衷心祝贺您,您中奖了。”
我松了一口气。我必须以一种有效的方式迅速摆脱这些说“您中奖了”的人。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能弄到我的号码,几乎每周都有人打来类似的电话,他们声称我中奖了,是啊,几乎差一点就中奖了。只要随便买一种长期彩票,你就是百万富翁了,无论如何,几乎差一点就中了。如果你不想买,他们都会对你说同样的话:“什么?您不想成为百万富翁?”很有可能他们都参加过相同的电话市场学之类的讲座,其中首先要学的就是:请不要推托,永远不要,即使与你通话的一方煮着的牛奶正溢出来。
查莉在接到这种电话时总是立刻挂断,如果她在等另一个电话,在挂断之前还会骂些很难听的话:“去找个新的工作吧,你这个穷鬼!”或者“操你直到膝盖里!”查莉很没有礼貌。
我每次都下决心如法炮制这些污言秽语,但始终不能实施。我觉得直截了当挂掉电话,毫无礼貌地拒绝他们的问候,对那些贫穷善良的人是不公平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工作。我曾经买过一张彩票,尽管我既没有得到他们许诺的微波炉,也没有成为百万富翁;但如果我不买他们的彩票,良心上还是会过意不去。如果要我为摔掉电话替自己辩解的话,我必须给自己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理由,否则我会一整天不好受。
深深的失望感可以说就是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理由。我们可以这样设想:“衷心祝贺您,塔勒女士,您中奖了!您有机会得到一辆漂亮的甲壳虫,塔勒女士,您——”
“什么?真的吗?”我兴奋而有礼貌地打断那位女士或先生的话,“是哪一个呢?保罗·麦卡特尼,或者林戈·斯塔尔?漂不漂亮倒是另外一回事,不过无所谓啦!我能拥有他多久?还有,您的意思是,他也做家务吗?”
“哈哈,我说的当然是一辆漂亮的甲壳虫敞篷车。它很适合在夏天开,对不对啊,塔勒女士?您不仅可以马上拥有它,而且如果运气再好一点的话,还有可能成为百万富翁!我们已经优先为您预订了。如果您现在决定买一张彩票,就有机会获得两百五十万欧元!难道不是吗?而这一切只需要每周付六欧元。”
于是我就找到了一个拒绝的理由,那就是深深的失望感。
“真是的,我觉得您这样真不好。”我说,在我生气地挂掉电话之前,“您先让我对保罗·麦卡特尼垂涎欲滴,现在又想拿这么便宜的东西搪塞我。我怎么能让一辆车帮我做家务?而且还是一辆敞篷车!我又是一个对穿堂风如此敏感的人!您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就这么着吧!”
如此这般,虽然我打发了打来电话的人,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因为我毕竟没有买长期彩票。
不过今天,多亏网上对我的诊断,使得这个问题不再是个问题。你根本不会相信,如果你告诉他们你患有神经性抑郁症,那些电话营销人员会如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挂断电话。你最多向他们解释一下如何区分神经性和反应性,这样你便不会再在良心上过意不去了。
等我以简单的方式打发掉那个目瞪口呆的女人后,我又黏在电脑上,想再多了解一下我和我的抑郁症。这真是一次令人压抑的阅读。我反复读到,我们神经性抑郁症患者的病症相对于心理性抑郁症的最基本之处就在于对所关注的内心矛盾冲突状况的理解和领会。
是这样吗?
可是又有谁会费心劳神,去弄清楚一个人的内心是否真正存在矛盾冲突呢?也许只有在我全家刚刚遭遇一场雪崩般的震颤之后,他们才可以理解我抑郁症下的糟糕情绪;至于我因为最好的朋友怀了小孩子而产生轻生的念头则肯定无人能懂了——就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
“停止抱怨,开始以乐观的态度思考问题。”我还是小孩时就厌恶这句话。我母亲几乎每天都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多年以来我一直和自己过不去,因为我偏偏做不到乐观地思考。比如对克劳斯·考勒和“疯狂朋友007”。我应该乐观对待这种在餐馆把糖撒在台布上去舔的人,我根本就用不着那个后门。乐观的态度绝对是解决问题的最愚蠢的方式,尤其是当一个不可能解决的问题出现时,这种逻辑是多么荒唐啊。
那些像我一样善于分析的人,总是试图把问题的解决方式直接摆到桌面上,这真够可怕的,更何况根本于事无补。现在,通过互联网上的资料,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乐观思考”绝对不是那些患有神经性抑郁症的人的保留节目了。
这种倾向一定在我孩提时代就已存在,我在阅读过程中突然想起关于用巧克力制成的复活节兔子的一些事。那时我八岁,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是关于复活节兔子的。那就是:我不吃掉它,而是和它在一起,直到老去。
但是我那个贪吃的姐姐露露在吃完她所有的甜点之后,盯上了我的拉尔夫。
当时母亲正在参加一个有关健康和家庭方面的活动,除了圣诞节和复活节,家里很少见到甜食。如果有客人送给我们巧克力,马上就会被母亲没收,日后她再以自己精明的方式重新分发给我们。有时我们用自己的零花钱买巧克力,但由于这是被严禁的,我们为了安全起见而不得不在回家之前把它们通通吞下去,这种吃法毫无享受和乐趣。我们羡慕所有在家拥有一个允许随便打开的甜点抽屉的孩子,和其他孩子相比,我们更愿意和这些孩子交朋友。查莉大概正是因此而成了我最好的朋友,因为她想吃多少儿童巧克力就有多少,所以送我一些也不成问题。
如果我们抱怨,母亲就说:“你们以后谢我都来不及呢。”我们每天得到的甜品只有什锦麦片里的葡萄干。据我所知,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来谢过她。
露露是巧克力缺乏症表现得最为剧烈的一个,她到处寻找拉尔夫的踪影。她甚至提出,如果我自愿把它拿出来,作为交换,她就让我读她的日记。但是我站在拉尔夫这边。
过了几天,露露终于从衣柜上面的鞋盒子里发现了拉尔夫,为了保险我还在它上面放了一层芭比的衣服。当我回来看见剩下的只有拉尔夫的小铃铛时,禁不住放声大哭。
作为惩罚,露露要被关两天禁闭,还必须向我道歉。“对不起,我吃了你的巧克力,”她说,并用手抹去嘴边的巧克力残余物,“不过反正它都快发霉了。”我大哭。露露被迫从她的零花钱中拿出两枚硬币放在我的床头柜上。
“现在你该停止哭闹了吧,”母亲对我说,“好了,没事了。”
当然,今天我所了解的那个过去的我并非早就具有神经性抑郁症的气质。根据互联网上的资料,母亲本来应该能领会和理解我的内心矛盾冲突状况,但是她没有。
“你为什么还在哭?”她问。“因为我想要我的拉尔夫回来。”我不停地叹气。露露说:“那我把手伸进喉咙里再把它拿出来吧。”大家都被逗笑了,除了我。“不就是一个破巧克力兔子吗?”妈妈说,“快别哭了,你看外面阳光多好。”
可是我偏偏不能使自己的心境变得乐观一点。
后来,母亲完全失去了耐心。“就为了个巧克力兔子而大吵大闹,你不害臊吗?非洲的孩子们没有东西吃,他们根本不知道巧克力的味道。你现在要是还不停止哭闹,也把你关起来。”
如果我的星座是另外一个什么,我那时可能就会有轻生的念头了。
与之相反,我对整个事件本身进行了分析。我清楚地意识到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不可能被解决的问题:我想让拉尔夫重新回到我身边,但是拉尔夫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是五月中旬,就算我设法搞到一只和拉尔夫式样相同的兔子,但这个复活节兔子无论如何都不是拉尔夫了。
露露的两个硬币和她的禁闭并不能放逐我怅然失落的情绪。我作为受害者而非施暴者,在母亲那里偏偏得到了不公的待遇。
因为我当时只有八岁,所以我能想到去做的只有一件事,因为这件事,我到现在都还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亲爱的露露:
还记得你上四年级时的一个清晨吗?你从梦中醒来,头发却变成了巴特·辛普森[1]的样式。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认为是丽卡把你的头发齐刷刷剪掉的,不是吗?而丽卡到现在都认定自己有夜游症。其实不是她,而是我,老天做证。我想看到你在班级合影上的恐怖形象。我的目的达到了。其实你罪有应得,你明白自己对拉尔夫——我的巧克力复活节兔子——所做的事情,那伤透了我的心。虽然我的复仇计划在几周后才实施,但我的仇恨在此期间并未消减。看来你们已经把这件事完全忘掉了,否则,我多多少少会受到怀疑。从这件事可以想见,这个家庭里的每个成员对我的感受是如何漠视啊!
时至今日,我真诚地对此向你致以歉意。我没有想到因此而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首先是当晚丽卡也得到了一个巴特·辛普森式的发型,为此她又剃去了你的一条眉毛,而你又用快速胶粘剂把她的耳朵和枕头粘在了一起。如果不是母亲晚上把你们分别锁在两个不同的房间的话,谁知道这件事何时才能了结。唉,你跟丽卡至今都势不两立,如果不是我孩子气的复仇,你们现在应该是最好的朋友吧。也许你可以借此机会跟丽卡在我的葬礼上和解。如果我不在了,你确实还需要一个人,向她诉说关于提娜和弗兰克以及他们对孩子的教育观之类的闲话。
我诚挚地祝愿你能拥有一个美丽的人生——如果一个神经性抑郁症患者真的相信存在美丽人生的话。
关于帕特里克:他可能前段日子以“棒槌硬当当31”之名征过友,我们因此而相识。他曾详细地和我谈起他的,哦,棒槌的特点。我是说,可能。即使帕特里克就是“棒槌硬当当31”,你也无论如何不要让这件事破坏了你恋爱的喜悦。虽然他向很多女孩展示了他的棒槌,但这并不说明他的人品不好。何况你和母亲一样深谙“积极乐观思考”之道。
爱你的妹妹歌莉
又及:希望你能费心安排一下,让西所拉继承我的珍珠项链、笔记本电脑和多媒体播放器。千万不要理会母亲和提娜所说的“这对双胞胎兄弟不公平”之类的劝告。我所有的书、唱片和影碟都留给你。如果其中一些你已经有了,那就卖掉它们或者捐给图书馆吧。
[1]美国动画情景剧《辛普森一家》中的一个卡通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