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沃利斯父子。那就是我生来逃不掉的宿命。我的父亲是殡仪员,祖父是殡仪员,他的父亲也是殡仪员。我的叔叔婶婶都是殡仪员。我小时候,认识的每个人都是一身黑。大人领我出去看马拉着灵车在大街上走,说这是给我的犒赏。我看着父亲吃晚饭,心里想,他和死人待了一整天,他的那双手,那双抱过我的手也碰过死人吧。死亡跟着他来到了房间里。全家人都被感染了。死亡是我们的生命!而最糟糕的是,有一天,我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因为他们就是这么为我计划的。没有任何疑问。因为我们是康沃利斯一家,而我就是那个儿子。
“学校里的孩子嘲笑我。大家都知道这个名字,康沃利斯。他们去坐公交的途中会经过殡仪馆,它不像是琼斯、史密斯之类容易忘记的名字。他们叫我‘葬礼男孩’‘死亡男孩’。他们问我,我爸爸是不是对尸体感到兴奋,问我是不是也一样。他们想知道死人没穿衣服是什么样子。他们会勃起吗?他们的指甲还会长吗?有一半的老师觉得我阴森森的——不是因为我这个人,而是因为我家的生意。其他孩子谈论大学,谈论职业。他们有梦想,有未来。我不行。我的未来,就和字面上一样,死了。
“只是——这是件有趣的事——我确实有一个梦想。发生这样的事很奇怪,不是吗?有一年,他们让我在校园剧里演一个角色。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我演的是《驯悍记》中的霍坦西奥。但重要的是,我爱这个角色。我爱莎士比亚,爱他丰富的语言,还有他构建起一整个世界的精湛功力。我穿着演出服,站在聚光灯下,感到非常兴奋。也许,那时的我只是发现了成为别人的乐趣。我意识到自己想当演员是在十五岁那年。从那一刻起,这个想法就渐渐吞噬了我。我不想只是成为一名演员。我要成为著名演员。我不要成为罗伯特·康沃利斯,我要成为别人。我天生就要吃这碗饭。
“当我告诉父母,我想参加皇家戏剧艺术学院的试镜时,他们不开心——可你知道吗?他们让我去试试,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我有希望被选中。他们背地里嘲笑我,但他们决定让我自己打消这个念头,这样一来,我就不会再惦记着这件事,然后乖乖地回归家族传统的行当。我申请了皇家戏剧艺术学院,背着他们还申请了韦伯道格拉斯戏剧学院、中央演讲与戏剧学院,还有布里斯托老维克剧团,如果没考上的话,我还会再申请十几所,但是用不着了。因为,事实上,我演得不错。我很有天分。当我表演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活过来了。我轻松地考进了皇家戏剧艺术学院。我试镜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们永远都不会拒绝我。”
我想要说话。可话说出口,却变成一连串口齿不清的噪声,药物已经发生了作用,影响了声带发声,我说不了话。我想要恳求他放过我,可反正也是在浪费时间。康沃利斯皱着眉头,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把手术刀。我盯着他一步步向我走来,霓虹灯在锋利的银质刀刃上闪着微光。接着,他毫不犹豫地把手术刀插进了我的身体里。
我一脸错愕地盯着胸前伸出的刀柄,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觉很疼,也没有流很多血。我只是不敢相信他做了什么。
“我告诉过你,我不想听你说话!”康沃利斯解释说,他再次提高嗓门,嘶声咆哮。“你想说的话,我都不想听。所以给我闭上嘴!听清楚了吗?闭嘴!”
他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继续说道,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从我进入皇家戏剧艺术学院的第一天起,大家接纳的是现在的我,还有我之后的表现。我不再是罗伯特·康沃利斯,也从未谈起过家人。我给自己起名为丹·罗伯茨……没有人会介意你改名字。反正,这也是我的艺名。我不再是‘葬礼男孩’。我是安东尼·霍普金斯。我是肯尼思·布拉纳。我是德里克·雅各比。我是伊恩·霍尔姆。这些有名的演员都在那里演出过,我也会成为其中之一,像他们一样出名。每次我走进大楼,都感觉找到了自己。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年时光,也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三年快乐的时光!
“达米安·考珀也在这所学校。你说得对——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喜欢他。一开始,我很欣赏他。但那是因为我还没认清他。我以为他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我还没有看穿他的真面目:一个冷酷、野心勃勃、爱操纵别人的无耻之徒。”
我低头看着那把手术刀,仍然卑鄙地插在我的身体里,只露出一截。伤口处晕出一摊血迹,只有手掌大小。伤口处突突地跳着。我感觉很不舒服。
“第三年的时候,竞争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一切都比之前更有竞争性。我们都假装是彼此的朋友,假装互相支持。可我告诉你,等到了个人秀和毕业大戏,就是各自使出浑身解数的时候了。那栋大楼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把他们最好的朋友推下防火梯,如果他们觉得这么做会帮他们得到经纪人的青睐的话。当然,每个人都在对教职员工拍马屁。达米安对此很擅长。他会逢人就笑,会说好听的话,一直以来,他都对那个最重要的奖励虎视眈眈,最后,你猜他做了什么?”
康沃利斯停下来,但我太害怕,不敢说话。他凝视着我,然后拿起第二把手术刀。我不禁呼喊,他把手术刀刺进了我的身体,这一次插在肩膀上,没有拔出来。“猜他做了什么?”
“他骗了你!”我不知怎么努力挤出了一句话。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只是不得不开口。
“不仅如此!当我被选中演哈姆雷特的时候,他气坏了。他觉得那是他的角色。他在特里秀上演出过其中的片段,希望人人都看见他演得有多好。但这回轮到我了,这个角色是我的。最后这场戏是我千载难逢的机会,向众人展示我的演技,可他,还有他女朋友那个贱人,对我使了诡计。他们俩一起策划的。他们故意让我染病,因此我无法出席彩排,不得不被换掉。”
我其实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可当时我也不在乎。我像竞技场里的一头公牛,身上插着两把手术刀,伤口越来越疼。我确信自己会死在这里。他似乎在等我说话。我害怕沉默只会更加激怒他,喃喃自语道:“阿曼达·丽……”
“阿曼达·丽。就是她。他利用她来设计我,但最终她落到了我手里,并付出了代价。”他一个人咯咯地笑着。这是我有史以来见过的,关于疯子最真实的写照。“我让她吃了点苦头,然后她就消失了。你知道她在哪儿吗?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如果你想找到她,就需要挖开七座坟墓。”
“你杀了达米安,”我说,声音嘶哑,竭尽全力才吐出这句话。我的心脏好像快要爆炸了。
“是的。”他双手合十,低下头,就像在祈祷,即便是现在,我仍然能从他的举止中感觉到一丝做作。这是一场只有一个观众的表演。“在出演哈姆雷特之前,大家都说我很出色。”他继续说道,“我才应该是哈姆雷特。但是我演不了。因为我生病了,所以我最终出演了雷欧提斯。我把雷欧提斯也演得很出色。但问题在于,雷欧提斯只有六个场景。整部剧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台下。我大概有六十句台词。最后,我没有被中意的经纪公司签下。从皇家戏剧艺术学院毕业后,我也没有获得梦寐以求的事业。我尝试过的。我努力保持身材,去上表演课,去试镜。但机会再也没有了。
“有一段时期,我在布里斯托老维克剧团《第十二夜》这部戏剧中扮演费斯特,我以为那是我事业的开端,可在那之后,我依然是个无人问津的小演员。我离成功曾经近在咫尺。我给《加勒比海盗》的制作方回过三次电话,可最后他们却把角色给了别人。还有电视节目、新的戏剧……我总在想我会红的,可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一直没红,而年纪却一天天增长,积蓄也花光了。当月复一月,变成年复一年,我终于不得不接受事实,我内心的梦想破碎了,而它是被阿曼达和达米安亲手毁掉的。失业对于一名演员来说,就像是癌症。时间越久,治愈的可能性就越低。而一直以来,我那群该死的家人就在隔岸观火,等着看我失败,重新回到羊圈里。他们几乎是乐见其成。
“祸不单行:我的经纪人决定放弃我。我天天喝得烂醉,在污秽的房间里醒来,口袋里没有一分钱,我意识到,我的人生失败了。而我终于如梦初醒,我不再是丹·罗伯茨。我是罗伯特·康沃利斯。我穿上深色西服,和表姐艾琳一起打理南肯辛顿这家殡仪馆。就是这样。游戏结束了。”
他停下来,我畏缩了一下,不知道他是否打算再拿起一把手术刀。之前插在我身体里的两把刀像火烧一样,可他太过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没顾得上再伤害我。
“我其实很擅长这份工作。我想,你可以说,这是流淌在我血液里的东西。但我无时无刻不厌恶它,你见过哪个殡仪员是高兴的呢?痛苦让我变得更加胜任殡仪员这个身份。借一首歌的歌词来形容:我过着被安排好的人生。我在芭芭拉叔叔的葬礼上遇见了她——这不浪漫吗?然后,我们结婚了!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这只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我们生了三个儿子,我学着当个好父亲,但事实是,他们于我而言就像陌生人。我从未想过要生下他们,从未想要过上这种生活。”他露出一个苦笑,“安德鲁说他想当演员的时候,我觉得很滑稽。你以为他是从哪里得到的天赋?当然,我永远都不会让他成为演员。我会拼尽全力让他远离那个地狱一般的圈子。
“地狱这个词几乎可以描述我过去十二年的生活。最后,我设法找到了阿曼达的下落。有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联系上了她,邀请她出去吃晚饭。她是我杀的第一个人,我承认,这么做让我产生了一种真正的满足感。你可能以为我疯了,但你不明白她和达米安对我做了什么。我真正想要解决掉的人是达米安·考珀。这些年他斩获了不少奖项,变得越来越出名,还去了美国拍电影。可我知道这是白日做梦,他是我遥不可及的人。我怎么才能靠近他呢?
“所以你可以想象,有一天,当他的母亲走进殡仪馆,我当时是什么感觉。‘来我家做客吧?蜘蛛对着苍蝇说!’[1]我立刻认出了她。她去过皇家戏剧艺术学院好几次,她去看过《哈姆雷特》那场演出,甚至称赞过我的表演。而现在她就坐在我面前,安排自己的葬礼!她没有认出我,她为什么会认出我呢?从戏剧学校毕业之后的这些年,我有了很大变化。我掉了头发,还蓄上胡须,戴上眼镜。况且,说到底,谁会正眼看殡仪员呢?我们只是一种人。是和死者打交道的人,生活在阴影里,没有人真的想承认我们的存在。于是,她和我聊天,选定了她的柳藤棺材、葬礼上放的音乐和祷辞,她没有注意到座位上震惊的我。
“你瞧,我是被这个拍案叫绝的想法震撼了:如果我杀了她,达米安会参加她的葬礼,然后我就可以杀了他!这个想法立刻闯进了我的脑海里。而我就是这么干的。她给了我她的地址,我去她的家中拜访,然后勒死了她。然后,几周之后,我在达米安的豪华公寓里捅死了他。我很享受那个过程,超乎你的想象。我小心翼翼地在葬礼上避开他,让艾琳负责所有的私人对接。不过当我告诉他我是谁的时候,你真应该看看他的表情!我还没拿出刀,他就知道我是来要他命的。他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后悔,当时没能慢慢地折磨他。真希望他承受更多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