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姆跟随德夫·努里先生穿过一扇厚重的门,来到了工作间。
考虑到种族和宗教信仰,对于努里先生店里的人来说,周日并不算休息日。此时,工作间里有五个切割匠围在旋转的钻石抛光盘周围,其中有四个是印度人,还有一个中国人。他们都穿着深色休闲裤和浅色短袖衬衫。年龄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不等,毫无意外都是男性。在纽约,维姆只认识两个女钻石切割工。这也是钻石圈的常态吧。他经常听到这样的话:钻石这种东西,男人负责制造,女人负责闪耀。
努里先生的儿子巴萨姆也在其中。巴萨姆与维姆年纪相仿,滚圆的脸在看到维姆的时候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放下手中的钻石夹咀站起了身。
“维姆!我听说帕特尔先生的事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新闻不是都报道过了吗?差不多就是那样,有人抢劫。”
“那你呢,你怎么会来这里?”
维姆犹豫片刻,回答说:“给你父亲做点活儿。”
巴萨姆有些困惑,但努里先生严肃地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坐回工作台继续。巴萨姆顺从地坐下,再次拿起夹咀,戴上多倍镜,开始打磨钻石。
努里先生的工作间与办公室不同,这里的物品和布置整洁有序,设备也很齐全。全世界一半以上的钻石都是在印度苏拉特切割的,那里的大型工厂基本上已经从手工操作升级到了计算机操作。机器会自动执行全部四个阶段的加工:画线,切割或是锯切,然后是打圆、刻面或是刻小面。努里先生有两台这样的机器,看起来和其他工业设备很像,都是那种蓝色的金属箱子,长六英尺,宽和高都是五英尺。
当然了,计算机的程序里没有平行四边形的切割设定,再者,维姆也绝不会完全用机器来切割钻石。这次切割必须是手工来做。
“我就不打扰你了。”努里先生说着,起身离开,他看着那颗钻石,恋恋不舍,似乎是在向一个即将远渡重洋的老朋友告别。
维姆点点头,他并没有听清楚努里先生说了什么。现在,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的钻石占据了。石头上画着红色的线条,那是他选定的、将要切割的地方。
按照他的想法来切割这颗石头,也就是要顺着画线进行劈割,再逆着纹理锯切。所有这些工作都靠一个由操纵杆和鼠标控制的绿色激光来完成。维姆·拉赫里不仅精通旧式的钻石加工工具(比如锤、凿子和锯子),也可以用激光切割钻石。对于这种工具使用上的巨大变迁,他的理解是,自钻石切割诞生以来,钻石匠们一直都在使用最为前沿的科技手段进行宝石加工,所以钻石切割也随着科技发展不断更新其操作方式。
现在,维姆开始工作。他先是将一团黏合剂填进夹咀,然后将钻石压进黏合剂里,等它干透固定,再把夹咀放进激光装置,关上设备门,打开电源。维姆坐在屏幕前,可以看到激光装置内宝石的特写。他将手放在了鼠标上。
他移动了一下屏幕上的十字准线,使其与标记的线对齐,然后通过操控键盘和鼠标,开始刻画一个平行四边形。伴随着嘶嘶声和医用核磁共振扫描仪一样的脉冲声,激光光束开始了切割。切割途中,维姆时常需要停下来。大约一小时后,他打扫了钻石碎屑,将装置清理干净,并将钻石取下,调整角度后,再次将其粘在一根新的夹咀上,重复刚才的操作。切割,停下——擦去脸和手上的汗水——继续回到屏幕前工作,又一次调整钻石在夹咀上的角度,重新黏合。半小时后,基本的劈割工作完成。平行四边形的钻石成型了。
维姆将钻石取下来,清洗了上面残留的黏合剂,透过放大镜仔细查看。
不错,很好。
接下来是刻面,就是在石头上刻出一个又一个切面。在这一阶段,维姆和其他钻石切割匠一样,追求的无非是将钻石的三要素最大限度地体现出来,即亮光(直视一颗钻石时看到的白光)、火彩(侧看可见的七彩流光)以及闪光(移动时刻面上明暗交替的闪光)。
维姆坐在抛光台前的凳子上。抛光台约四英尺见方,像一张结实的桌子,以抛光盘(一个水平放置的铸铁盘)为中心。抛光盘的转速可达每分钟三千转。切割匠们将钻石抵在高速旋转的抛光盘上,从而在钻石上形成刻面。工作间的墙上有一个工具架,上面林林总总地摆着许多不同型号的夹咀,都是在钻石刻面这一阶段会用到的。
维姆挑出一根合适的夹咀,将钻石固定在其顶端,然后启动了抛光盘。抛光盘的大小与他父亲那台保留至今的旧唱片机转盘差不多。他将浸有钻石粉的油滴在抛光盘上,再把夹咀上两条软撑安在工作台上。维姆将钻石压向抛光盘,一两秒钟后举起,戴上多倍放大镜观察形成的刻面,而后再次研磨。渐渐地,刻面出现了,先是在石腰——也就是侧面,然后是表冠和亭台,钻石的顶部和底部。
高温下,橄榄油挥发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将维姆笼罩。这一刻,对他来说,浩瀚宇宙中除了这颗石头什么都没有。没有阿黛拉,没有弟弟桑尼,没有父母,没有可怜的杰丁·帕特尔先生,也没有家中未完成的雕塑——那件“海浪”。
他也不必躲藏。
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外面还有凶残的杀手正在追杀他。
只有这颗钻石,还有它逐渐苏醒的灵魂。
他将石头轻轻与抛光盘接触不到一秒,而后举起观察,一次又一次,仿佛永无止境。
橄榄油一滴滴点进抛光盘里,旋转的铸铁盘嘶嘶作响,钻石渐渐变小,磨下的钻石粉尘变成了油乎乎的残渣。
钻石加工的微妙之处在于,要克制自己过犹不及的贪念。不能过度加工,以致损伤了钻石恰到好处的完美。如此这般,一小时还是二十小时,或是仅仅只过了十分钟——他早已经失去了概念——维姆·拉赫里的切割完成了。他关掉抛光盘,嘶嘶声逐渐停歇。维姆喘着气,向后靠坐在椅子上。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四名切割匠不知何时离开了他们的工作台,全都围在他身后,看着他将平行四边形的钻石打磨成型。他们就这样静悄悄地聚在一起,维姆一直都没察觉。
一个叫安迪的切割匠开口请求道“我可以看看吗?”他说着,渴望地伸出了手掌。
维姆将钻石递了过去。安迪将多倍放大镜戴好,细细地看着。“你在表冠上多加了一个刻面,这我可绝对想不到。什么角度?”
“七度。”
安迪将钻石传给其他匠人,那几个人也一边赞叹地笑着一边戴上放大镜端详着石头。他们惊讶又赞叹的表情让维姆觉得有些好笑。
“快洗洗。”其中一人急切地说道。
维姆将钻石拿到清洗台,放进煮沸的酸中清洗,除去石头上的黏合胶剂、油、钻石粉尘和其他附着物。
这通常是一个让人紧张非常的时刻。因为好多你以为不是问题的问题都会在清洗过后显现出来,比如你以为切割得十分完美,却发现了黏胶或油脂掩盖下的失误。不过,维姆对此从未有过担心。哦,不对。在他长达八年的钻石切割生涯中,他犯过些错误,也毁掉过一些石头(被帕特尔先生或他的父亲暴跳如雷地大声责骂过)。但是当劈割、锯切或刻面出问题时,他立即就能意识到。他自信在这颗石头上没有任何失误。这块石头是完美的。最糟糕的部分已经被他切掉,有些内含物。一些微小的夹杂物藏于钻石的心脏,即使是最挑剔的眼睛也看不到。钻石的刻面清晰且对称。亮光、火彩和闪光三大要素达到了完美平衡。这块钻石,几乎完美。
维姆用镊子夹起切割好的钻石,再次细细查看,这次不是审视,而是欣赏。
他发现了石头里面被困的灵魂,并释放了它。
他欣赏着成品钻石闪耀的光华和耀眼的色彩,可是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悲伤攥住了他。
帕特尔先生不在了,无法见证这一刻。
恰在这时,努里先生走进了工作间——刚刚已经有两个切割匠去通知他了。肥胖的男人面色依旧灰白,此刻却露出微笑,他拿过维姆手中的镊子凑近细看着,还用印地语念念有词地说着些什么。维姆听不太懂,但他能看出男人脸上惊讶的神情。
“你没有把底座弄成平面。”底座就是亭台的底部。钻石匠人通常都会将这里磨平,以保证钻石坚硬不易碎裂。但平坦的底部会使钻石变暗。著名的“光之山”钻石就是很好的证明。十九世纪时,钻石匠收到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阿尔伯特亲王的命令后,对其重新进行了切割,然而正是这次切割产生的宽而扁平的亭台底部将原本闪耀非凡的钻石变得黯淡平凡了。
“嗯,我没有。”
维姆预感到自己这异想天开的做法或许会遭到反对。
努里先生却有些激动地说道:“干得好!你看看这光,看看!不管是谁,能有幸买到这颗钻石都得看清楚,它就得这么切。”他眯起眼,“你在表冠上多加了一个刻面。”
“必须要这么刻。”
“当然,是的,是的。老天,维姆,你做得太绝了!”
但维姆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去享受赞美,他现在就得离开。“我得走了。那么,之前说好的,两千五。”
“不行。”
维姆僵住了身形。
“三千。”
二人都笑了。
这么多钱足够他离开这座城市,如果他节省一点,甚至可以支撑他找到一份工作。苦一些、累一些的底层工作就好,也许他还能进到一所设有艺术课程的大学里工作,就算是当看门人,或者在食堂打杂都好。长久以来的生活让他变得仿如行尸走肉,但此刻他似乎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
维姆走到角落的洗手池去清洗,钻石刻面会把身上弄得很脏。他一路走过去时,身边的几个切割匠都用钦佩或赞叹的眼神望着他。他却不喜欢这样的关注,任何将他与钻石加工绑在一起的东西都令他反感。维姆洗完手,匠人们已经回到各自的工作台。他走到门口,走进了努里先生的办公室。
努里先生正将一沓现金装进信封,就在他将信封递给维姆的时候,通往楼道的门敞开了,两个人走了进来。
维姆倒吸了一口气,瞬间手足无措地僵在了原地。他看着向他走来的迪普罗·拉赫里,他的父亲,他身旁就是巴萨姆·努里。敦实的男孩此刻垂着头,不看他。
不,不……
“爸,我……”
身材矮胖的父亲怒气冲冲地走向他。
“迪普罗。”努里先生皱眉,有些困惑地叫住了他。
迪普罗却只是看了一眼那只信封:“这是我儿子的钱?”“对,但是——”
他一把将信封从男人手里抓了过来:“这钱我替他保管,他现在做不了主。”接着,他转向维姆,厉声道,“你,现在就给我回家!”
努里先生懂了,维姆之前说的并不全是实话,他问道:“你爸不知道?你是骗我的?”
“对不起。”
迪普罗走向维姆放在一旁的皱巴巴的外套,伸手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拿出维姆的钱包,把钱包和装着现金的信封一并放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此时此刻,是谁出卖了维姆已经很清楚了。迪普罗对着巴萨姆点了点头,用眼神对他表示感谢。原来他父亲发了悬赏,圈子里任何人有维姆的消息,就能得到这笔钱。
维姆怒不可遏,心里又痛又怒。
他冰冷地看向巴萨姆,后者却不敢看他,只是念叨着:“他是你父亲,你要尊重他。”
维姆想着,父亲到底悬赏了多少钱,怒从心头起。他突然转向迪普罗。父亲只比他高一点点,既没有他结实也没有他强壮,维姆想象着,自己将父亲撞翻在地,伸手从他口袋里把钱抢回来,然后快速冲出门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