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莱姆操控轮椅靠近客厅里的高清显示屏,说:“播放吧。”
梅尔·库柏轻触键盘,一段视频开始播放。摄像头正对着帕特尔工作室所在大楼的后面,一个通往第四十六街的装卸口。
视频的时间戳显示,当天下午十二点三十七分,装卸口处的门被推开,一个有着浓密黑色短发的男人走了下来,他穿着深色外套,低着头快速走下楼梯,走上坡道,再到第四十六大街。视频中看不清他的脸,但似乎是印度裔,如果他真的是帕特尔的学徒,那么印度裔也是合理的。参照他经过的垃圾桶判断,男人身材瘦小,年龄也无法确定,但给人的印象很年轻,可能二十多岁。
“他受伤了。”萨克斯说道。
男人的手按在腰腹部。定格画面显示出他的手指间有一种浅色的东西,也许是被击中的纸袋。库柏按下“播放”键,那个年轻人离开了现场。
技术人员说:“接下来是第二个。”
这段监控录像是在第四十七大街拍的,在帕特尔大楼旁边的一家珠宝店,橱窗里有一台照相机。中午十二点五十一分,一个身穿黑色或海军蓝短外套、黑色宽松休闲裤、头戴绒线帽的男人从店前走过。不过视频中无法看到他的脸。男人偏头看向别处,左手拿着一个公文包,右手放在口袋里。
“携带武器?”
“有可能。”萨克斯回答道。
“还有最后一个。”库柏说,“也是第四十七大街上,这家店再向西走两家店。”
刚刚出现在视频中的男人又被另一家珠宝店的摄像头拍到了。他依旧低着头,看向别处,同时还在讲电话。
塞利托嘟囔道:“这狗娘养的知道自己‘上电视’了,故意躲着镜头。”
萨克斯又说:“再播一遍,放大他的手机。”
库柏照做了,但没用,他们看不到任何细节。
“检查信号塔的信号了吗?”
“在有演出的时间搜索剧院区和时报广场的信号?”塞利托苦笑着说,“派五十个警员花一个星期去查,行啊,我举双手赞成。”
“只是一个想法而已。”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目击者年纪很轻,男性,黑发,深色皮肤,可能是印度人。穿黑色或海军蓝外套,黑色休闲裤。”
她又继续说道:“还有,看他的动作,不管碎石给他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势,应该并不严重。”
“他就是我们那位神秘的VL?”塞利托问。
“有可能。”她答道。
有可能,也许,不一定。
门铃声响起,莱姆看向对讲机。
他和萨克斯对望了一眼。“保险理赔员?”
萨克斯之前联系了宝石投保的保险公司纽约办事处。冷酷的卢埃林·克罗夫特已经给公司发了一份损失通知,理赔调查员确实提出今晚会过来,而现在已经很晚了。
莱姆想,损失五百万美元的风险是相当强的动力啊。
“让他进来。”他对汤姆说。
片刻后,护工领着一名男子走进了客厅,后者向众人颔首问好,在看到满屋子的刑侦设备后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低声赞叹道:“天哪。”
来人名叫爱德华·艾克罗伊德。他是米尔班克保险公司的高级索赔审查员,工作地点在曼哈顿下城区的百老汇大街。
男人的外貌平平无奇。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长不短的太妃糖色头发修剪得整整齐齐。甚至他的眼睛都是普通的淡褐色。与此同时,他正处于不上不下的中年阶段。
“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悲剧。”男子的发音字正腔圆,语调标准,就像是在听BBC播音员讲话一样。“杰丁·帕特尔……被残忍杀害。还有那对夫妇,他们美好的未来,全都毁了。”
至少艾克罗伊德的第一反应是哀悼死者,而不是惋惜钻石。
汤姆接过他的米色大衣,露出里面的灰色西装。他还穿了一件西装马甲,这种考究的装扮在纽约很少见。他的衬衫是精心浆洗过的,领带也是。虽然这只是莱姆的推测,但考虑到这位先生的衣着打扮和当下的时间,他很可能是从一场豪华晚宴或大剧院里被拖过来的。他还戴着一枚婚戒。
众人相继做过介绍,艾克罗伊德得体地回应着,对于莱姆的特殊状况并没有做出过多反应。比起莱姆,房间里型号齐全的各类气相色谱、质谱仪显然更让他惊讶,所以当莱姆伸出自己能够活动的右手时,艾克罗伊德也从容地握住了,只是动作很轻柔。
“请坐。”萨克斯邀请道。
“不了,谢谢你,警探。我不能久留。只想过来与各位打个招呼。”他四下打量着客厅,说道,“我以为会是……我以为是警察局。”
塞利托回答说:“我们会在这里做些调查工作,林肯以前是犯罪现场调查组的头儿,现在是我们的咨询侦探。”
“更像是当地的歇洛克·福尔摩斯。”
莱姆闻言露出了一个有些疲倦的笑容,这个比喻他已经听过不下五百遍了。
“在进私企之前,我是伦敦警察厅——苏格兰场——的警察,”艾克罗伊德再次看向屋内林林总总的仪器,“相当不错的配置啊,还是在私人住宅里。”说着,他大步走向一台气相色谱仪,略带赞赏地看着。
莱姆说:“花了几年时间才凑齐。有了这些,就能在这里做一些基本的测试。更精密的化验再送到别处去做。”
“有时候基本的测试就足够了。”艾克罗伊德说,“有太多要素、太多线索可以查了。观一叶而知秋,是不是?”
莱姆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和保险员之间的那丝惺惺相惜。这人以前也是警察,后来也像自己一样,成了一名私家侦探。
哦,并不像,莱姆是一名咨询侦探。
像福尔摩斯一样。
塞利托问:“你认识帕特尔吗?或者其他给他干活儿的人?”
“不认识,但我知道他。只要是涉足钻石行业的人,没有人不知道他。他是一位钻石大师。”
“什么意思?”
“是指从事钻石生产或切割领域的杰出人才。拿帕特尔来说,他就是一位有名的钻石切割大师。现在大多数钻石都在印度、安特卫普,或以色列加工。纽约曾经是钻石加工的中心。现在这里的切割匠已经消失了很多,但能留到最后的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手,帕特尔就是个中翘楚。”
萨克斯问:“帕特尔是怎么做到的?”
“要解释清楚这一点,我得先跟各位讲讲钻石产业的一些情况。”
“有何不可呢?”塞利托说。
“要把一块原石加工成一颗成品钻石,一共有五个阶段。首先是画线——观察原石并设计款式,最大限度地保留钻石重量,在钻石尺寸、质量和价值上达到最大平衡。第二个技术挑战就是劈割,在画线的位置,顺着钻石的纹理,猛击之下将钻石分割。在开料之前,有的切割匠甚至会花好几个月去研究一块原石,因为只要有一丁点儿的差池,你就会在十分之一秒损失上百万美元。”
“可是,”塞利托忍不住插话道,“我以为钻石是坚不可摧的。”
艾克罗伊德摇头:“事实上,这是一种误解,警探。钻石确实是地球上自然界里最硬的物质。但这个‘硬度’是指抗刮擦能力。实际上钻石非常脆弱,你可以用锤子轻松敲碎一颗钻石,却敲不碎一块石英。所以,就像我刚刚说的,第一步,画线;第二步,劈割;接下来第三步是锯切,一般会用激光或是镶嵌钻石的刀具逆着纹理将石头切割成想要的形状;第四步是打圆——也就是定型,将钻石放在绕轴上快速旋转,用激光或另一颗钻石接触研磨,也就是在这一步,将钻石切割成市面上最受欢迎的形状——圆形明亮琢型钻;第五步是要在钻石上磨出几何切面,也叫起瓣或是刻小面。”
莱姆猜测,保险从业人员一般不会流露出这种热情。但也许钻石行业与其他行业略有不同,它更让人热血沸腾,更让人着迷。
“现在,我们再来说杰丁·帕特尔。现如今,在全世界范围内,几乎所有的钻石切割匠都是用计算机加工钻石,百分之九十的加工都是机械完成的。尤其是面向低端消费市场批量生产的宝石——画线、切割、抛光全都是靠计算机设计好自动完成的。而且就算不是大部分,也有很多高端钻石是这样加工出来的。但帕特尔先生呢?他从来都是亲力亲为,纯手工操作。他出手的成品钻石都是别处找不到的顶尖品质。正因如此,他的陨落是钻石产业的巨大损失。如果用艺术界来对比的话,就像是失去毕加索或者雷诺阿一样。现在,长官——”
“叫我林肯就好,没关系。”
“好的,林肯。当然。现在,克罗夫特先生已经正式通知我们公司格雷斯·卡伯特原石失窃。根据公司条例,如果原石没能在三十天之内寻回,我们将支付近五百万美元的理赔金。显然,公司急切希望能在三十天之内追回失窃钻石。我也希望我们能做到。但如果不能,我公司将在支付理赔金之后变成代位求偿人。各位清楚这个概念吗?”
梅尔·库柏开口回道:“我十五岁那年被一辆失控的购物车撞了,缝了很多针,脚踝骨骨折。”他依然看着电脑屏幕,接着说道,“保险公司理赔后就起诉了那家杂货店,他们真的实现了‘换位思考’。”
库柏横插一脚的叙述打断了艾克罗伊德的话,莱姆有些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但其他人好像并没注意。
“正是如此,对你的遭遇我很抱歉。”艾克罗伊德同情的目光颇为真诚。
“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根据代位求偿权,在我们支付索赔后,米尔班克保险公司将继续努力追回被盗物品,并将其出售。用收益来补偿公司的损失。所以,很明显,警方与我们在追踪钻石这一点上有共同的利益。而且,就我个人而言……”他的语气里生出一丝愤怒,“……我希望这个盗贼能永远被关在监狱。钻石盗贼往往具备绅士风度,很少诉诸暴力手段,这人不守规矩,简直难以想象。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帮助警方,听候差遣。为此,我发现了一个可能有用的线索。”
他从西装内袋拿出了一个笔记本,伸手翻阅着,纸张翻转间,可以看到他修剪整齐的指甲。“克罗夫特先生打电话给我的老板,把案子交给我处理后,我立刻开始打电话。联系到一个以前帮过我的阿姆斯特丹经销商,他说几小时前他接到一通纽约的来电,对方说有一些原石想要出售。总共约十五克拉,这大概是格雷斯·卡伯特原石的重量。经销商没有接手,他无权处置这种价位的货,但他还是记下了对方的号码,也许将来能用上。在这儿。”
“梅尔?”莱姆招呼道。
技术人员从艾克罗伊德的笔记本上草草记下了号码,随即打了一个电话。他与计算机犯罪部门的专家聊了几句,静静等待了几分钟,简短讨论后,他挂断了电话。“不管是谁打电话给你在阿姆斯特丹的朋友,他用的是带有纽约电话卡的一次性手机,号码现在已经暂停服务了,可能已经被销毁或者关机了。不过一旦号码再次被激活,就会出现在警戒名单里。”
没有合适的理由申请搜查令,莱姆想着,倘若这真是嫌疑犯四十七的手机号,那他总会开机的,到时候他们就能定位手机追踪过去。
“很好。感谢你的帮助,”塞利托说,“我们还在查盗贼可能会把钻石送到哪儿处理。我问了几个负责珠宝失窃案的侦探和FBI探员,但他们破获的多是一些低端货和成品。他们也不知道有谁能处理价值五百万美元的未切割原石。”
艾克罗伊德说:“不是的,原石市场很特殊。我不知道克罗夫特先生有没有提过,但盗贼之所以盯上原石,就是因为原石极难追踪,不像成品钻石那样刻着序列号。”
“是的,”莱姆说,“他跟我们提过。”
“这批原石被盗的事情已经在圈子里传开了,基本上所有人都知道了。我已经通过关系在国内外都散布了消息,让人留意着,只要有人出手那批原石,或是要找匿名切割匠,都第一时间告诉我。”
莱姆又说:“克罗夫特说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这个。”
艾克罗伊德含蓄地笑了笑:“克罗夫特先生……他确实是我们的客户,但我想就连他自己也得承认,他有些过于看重自己的产品了。要知道,他是作风老派的钻石从业者。现如今行业里有一种新的趋势叫‘品牌钻石’,这类钻石通常都会被切割出额外的切面,尺寸和全深都有别于传统钻石。生产商通常以此向顾客加收的价钱远高于钻石本来的价值,声称这种消费是买取一种独特的品牌定制钻石。但这是骗人的。问题是很多公司都这样,他们并不认为钻石的品质才是成就其价值的根本。但格雷斯·卡伯特永远不会那样做。这批送到帕特尔店里加工的原石,怎么说呢,一旦完成加工将会是独一无二的。可是,如果被秘密分割了,最终就会流进百货商店和商业街的首饰店。”
“您说的那些‘关系’,”萨克斯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哦,钻石专家、经纪人、矿业高管、珠宝零售商、贵金属和宝石经销商、运输和安保公司,还有投资公司——钻石和黄金一样,都是对冲商品。但请不要误会,这并不表明我能从这些人那里得到更多的消息。从事这一行的人往往不信任外人。这么说吧,作为一名保险公司的员工,我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这一点信任。虽然经过几年的努力情况有所改观,但即使对我来说,想让这些人配合工作,也是一场苦斗。”
莱姆想起罗恩·普拉斯基曾告诉他,在寻找神秘人VL时,那一片基本没有商户愿意帮忙。“我们确实也发现了,很多人都不愿与我们的调查人员交谈。”
艾克罗伊德认同道:“这些人本来就谨小慎微,再加上血腥暴力事件。我觉得人们只是单纯害怕了。”
锋利的美工刀的确让人害怕。
“唉,可惜阿姆斯特丹那里的线索是条死胡同。不过嫌疑人很可能会再开机的,保持希望吧。现在,我要回去继续调查了,如果有什么发现,我会告知各位的。”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欢迎。”塞利托说道,“谢谢。”
艾克罗伊德从衣架上拿起汤姆为他挂好的大衣。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也请告诉我。不自谦地说,在米尔班克,我为客户追回失窃物品的记录相当可靠。他又轻声笑了。“我突然想到。‘Loot’这个词来源于印地语单词,lut,‘赃物’。可怜的杰丁·帕特尔——他也是印度人。有点讽刺,是吧?我会保持联系的。各位晚安。”
* * *
“所以呢?”莱姆问道。
“可能是个助力,”罗恩·普拉斯基说,“他确实有些本事。”
莱姆叹了口气:“说得再具体一点。”
爱德华·艾克罗伊德已经走了一小时了。罗恩·普拉斯基在钻石区的盘查工作一无所获,此刻也已经返回莱姆家中,他在寻找目击者和VL的线索,当然,还有嫌疑犯四十七的线索。现在还有其他警官继续在现场搜查。
普拉斯基简要介绍了保险调查员的情况,这是他的任务。调查爱德华·艾克罗伊德。他上网查核了艾克罗伊德的公司——米尔班克保险公司。该公司总部设在伦敦,同时在纽约、旧金山、巴黎和香港有办事处。普拉斯基还请了那位常与他们合作办案的FBI探员弗雷德·德尔瑞帮忙,跟伦敦苏格兰场核实了此人的身份。正如爱德华·艾克罗伊德所说,在从警队退休加入米尔班克之前,他确实因擅长破获入室行窃案而出名。普拉斯基无法证实该公司是否为格雷斯·卡伯特公司承保,因为保险公司的承保信息通常是保密的,但米尔班克宣传说,该公司专长的承保范围包括贵金属和宝石公司以及采矿业。
所以,艾克罗伊德算是合格了……还为案件提供了有用的信息——阿姆斯特丹的交易商。但是有一点问题。的确,艾克罗伊德与警方的目的是一致的,但这种一致也只存在于特定的阶段。一旦钻石被找到,米尔班克和格雷斯·卡伯特公司将立即开始走法庭程序,将原石从警方的证据系统中收回。莱姆和塞利托则希望原石能留在警察局,直到嫌疑犯四十七的审判结束,但这可能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如果这些钻石被找到了,而凶手没有被逮捕,那么它们将无限期地作为证物留在警方这里。届时,保险公司和矿业公司都不会高兴。
但此时,莱姆只想用那句老生常谈安慰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
目前,他的任务是找到凶手,如果这位彬彬有礼的英伦绅士能帮上忙,莱姆决定先将他对“顾问”的偏见搁置一旁(虽然他自己也算是“顾问”,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一切“顾问”的偏见),拉艾克罗伊德入伙。
“有个问题,”塞利托说,“如果那个英国佬可信,我们要不要告诉他装卸口的那个孩子和走廊上那个胡子男的事?就是那个十一点出现在帕特尔店里的家伙?”
几人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先不把艾克罗伊德牵扯到这部分调查中。莱姆的想法是,虽然他们可以相信他,但他的线人很可能会有意或无意地走漏风声给嫌疑犯四十七。
“但我们至少可以把那孩子的照片发出去排查吧。”萨克斯说。
莱姆和其他人再次围在一起,观看监控录像,库柏从视频中截取了可能是VL的年轻人的图像。莱姆说:“把图片放在系统里,全市范围内开始查找,尤其命令中城北区和南区的警员,要仔细搜查。告诉他们此人姓名的首字母缩写可能是VL,很年轻,印度人。”
“我觉得说是南亚人更妥当。”库柏纠正道。
莱姆嘟囔道:“那就归为南亚人中的印度人。如果有人不满,告诉他们,欢迎他们来起诉一个政治不正确的残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