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开始的两周,霍姆斯一直跟着助理验尸官基思·克雷格学习。克雷格负责训练和管理三位调查员。他青灰色的头发从额头前的V形发尖向后梳,胡子修剪整齐,还戴着一副飞行员墨镜。他没什么幽默感,无事可干时,便是他最开心的时刻。五年前,他从加利福尼亚州公路巡警部门退休,得到了一笔丰厚的养老金,但他并不想彻底退休。
“他是上一任验尸官任内留任的。”霍姆斯说,“因为金迪奇教授觉得他需要一个熟悉行政业务的人。”
两位死因调查员同样也是留任,金迪奇在决定是否续任他们时没有丝毫犹豫。他们两位都经验丰富,在霍姆斯加入的四年前就进入了团队。他们能干又敬业,和霍姆斯一样,之前做过殡葬师和入殓师。
比尔·托马斯二十七岁,单身,身高五英尺九英寸,老家在中西部。他有一头深色头发,脸庞俊俏、魅力十足。
“除了有趣迷人,”霍姆斯说,“比尔还可以一本正经地说出最夸张的故事。他的人格魅力和幽默细胞让他无论在哪里都人气很高,女人缘更是如此。马林县许多急诊室的护士都和比尔约会过。我觉得只要比尔开口,她们中的很多人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求婚。他是那种对所有人都很有吸引力的万人迷。”
唐·科尼什正相反。他高个微胖,脑后只有几缕头发,四十岁,性格内敛。他虔诚地信仰基督教,但从不宣扬。多年以来,霍姆斯从来不知道他有信仰。科尼什婚姻幸福,有四位千金,但他从来没提过任何一个女儿的名字,至少霍姆斯在场的时候没有。他管自己的女儿叫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四。他家在卡利斯托加拥有二十英亩土地,他们在那里饲养家畜,种植果树。卡利斯托加位于纳帕县,从马林县向北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在担任死因调查员的二十七年里,科尼什一直拥有一栋在验尸所附近的小公寓,以免通勤之苦。
比尔·托马斯和唐·科尼什最后成了负责指导霍姆斯的人,尽管霍姆斯的前两周是跟着克雷格。第一周,克雷格处理案件的时候,霍姆斯在一旁观察。第二周,霍姆斯处理案件,克雷格在他身后时刻监督。这期间,霍姆斯负责撰写案例报告,写完后由克雷格检查。
霍姆斯的第一份报告是一起金门大桥的自杀案。加利福尼亚州公路巡警部门的警官在石灰岬灯塔发现了一名五十五岁的女性死者,立刻联络了验尸所。石灰岬灯塔是金门大桥北塔下方的一小块土地。克雷格和霍姆斯随即响应,霍姆斯按照指示,将发现简明客观地记录在案。
到达石灰岬灯塔是下午一点半。死者面部朝下躺在北塔北侧、金门大桥东侧海岸线的岩石中。穿白色文胸、黄色上衣,栗色底配白色波点的休闲裤以及背心。现场可明显发现右腿一处骨折。加州公路巡逻队的李警官给了助理验尸官克雷格一双棕褐色凉鞋和两副眼镜——声称是在死者上方的桥上发现的。李警官在瞭望台发现了一辆明显被弃置的车,注册在死者的丈夫名下。通过该记录完成了身份识别。马林县警察局检查了住址,发现无人在家,与邻居交谈后得到丈夫的工作电话号码。在丈夫给出了身体特征描述和伤疤识别之后,电话通知了死讯。丈夫声称妻子有类似感冒的病状,持续了五个星期左右,他还为妻子预约了明天的医师。待尸检。
克雷格阅读了报告后给出了一条评价:“你忘了提及没有发现任何死亡遗言。”
另一宗二十九岁女性死亡的案件最后由克雷格和三名调查人员一起负责,因为需要问询许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配合。死者是一名护士,死于波利纳斯一名心理学家的家中。据在场的当事人回答说,那是一次理疗小组活动,但事实上很有可能是一场吸毒派对。
那一晚她死之前,正和十几个人在房间里。根据心理学家律师的证词,死者突然发作,显得很生气还屡次大喊大叫。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她一动不动。一名当地医师被唤到住处,宣告了她的死亡。
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声称聚会是治疗性质的,参与者花费数百美元才能加入。但这却与现场的物证不符——霍姆斯和其他调查人员发现了大量被吸食过的毒品。
调查表明,这名女性服药过量,死于一种叫MDA的精神致幻药。她持有数粒五十毫克的胶囊,在她体内也发现了相当数量的该药物。验尸所责成地方检察官对这名心理学家提出谋杀指控,然而地方检察官认定证据不足。于是死亡方式依然是“未确定”。
一周后,克雷格和霍姆斯被叫到诺瓦托的一起仓库火灾现场。两名年轻人,十七岁的亚兰·帕日安尼和十八岁的罗贝特·洛马森案发时正在仓库的后方工作,一桶思高洁皮革保护剂突然在仓库前方爆炸。熊熊燃烧的火墙阻挡了他们的出路,他们试图通过后方的金属门逃生,金属门却被从室外挂上了锁。当克雷格和霍姆斯到达时,他们目睹了令人心碎的场景。两个男孩的尸体靠近后方的门,死于烧伤和浓烟。原来在案发一个月前就有火警提醒仓库存在安全隐患,包括后门的挂锁。然而案发前并没有人采取任何整改措施。
首宗他杀
两周的训练完成后,霍姆斯开始第一次独立轮班。那是一个周三的晚上,通常是一周中最安静的夜晚。凌晨零点二十八分,县内的通信中心联系他,说在诺瓦托的拖车住房园区内发现了一具女尸,明显死于他杀。
通信中心负责响应县内的绝大多数紧急呼叫。马林县除了四个城市之外,调度员都将信息转接到当地的消防部门、护理人员、公共工程部、动物控制中心、警方以及验尸所(四个城市有自己的警方调度中心)。
尽管已经是深夜,但霍姆斯到达时,六辆警车已经停在了事发区域,发动机关闭,蓝色警灯闪烁。他可以看见警徽闪闪、身着制服的警察四下走动,小范围交谈,等待着他的到来。现场至少有四辆拖车、一个移动房屋,后面有一个独立金属储存仓库。霍姆斯刚从车上下来就明白他们为什么刻意与现场保持距离了。那是一个异常炎热的夜晚,而那种腐败尸体散发出的恶臭——霍姆斯再熟悉不过了。
腐败在人死亡后立即发生。内部化学物质和细菌分解身体组织,并开启腐烂的过程。第一阶段,苍蝇和蚂蚁到来,之后身体变得浮肿,因为其他昆虫——蛆和甲虫以人体皮下组织为食并产下幼虫。腐败真正开始于尸体因虫卵孵化、刺穿皮肤而渐渐干瘪,同时尸体的气味被释放,这就是恶臭的来源。大部分的肉体被消耗干净后,气味散去,多数以尸身为食的昆虫也离去。在腐败的最后阶段,其他食腐生物——蜈蚣、千足虫、蜗牛和蟑螂会继续蚕食剩下的部分,直到只剩白骨。
与尸体的气味打交道是验尸官最大的挑战之一。“气味会攻击你。”梅勒涅克博士在她的书中说道,“这就像是一次袭击,不再是一种气味。你会退缩、厌恶、反感。它会入侵你的喉咙,攻下你的味蕾,甚至刺痛你的眼睛。”
霍姆斯说:“不管你洗几次澡,这种臭气都会跟着你好几天,久久不散。你一打嗝就能闻到,如果你放屁,也能闻到。有时候我不得不把穿到现场的运动外套和休闲裤都扔掉。有些时候,我把它们交给专业清洗,柜台的女性总是一脸厌恶地说,‘这是什么鬼味道?’——它让你无处可逃。”
作为前任殡葬师,霍姆斯对死后腐败并不陌生。他在开始验尸所的工作后了解到,这是法医学的一个重要元素,因为它可以帮助验尸官估算死亡时间。尸体内发现的昆虫种类、这些昆虫出现的顺序,以及它们的生长状况都可以为验尸官提供线索,以确定死亡时间与尸体被发现的时间相距多久。
环境的温度和湿度会影响尸体分解的速度。较高的气温和较高的湿度加速分解;与之相反,较低的气温和较低的湿度则减缓分解。这就是为什么验尸官要记录死亡现场的环境温度,以便估算细胞分解开始了多长时间。
在活动房屋附近,霍姆斯碰上了另外两位警官和一名叫奥莱尔的市民。他们都用手帕捂着嘴和鼻子与恶臭抗争。奥莱尔对霍姆斯说,他已经告诉了警官他是圣昆廷监狱的一名教师,他认识这栋活动房屋的主人:一名假释的重罪犯,叫詹姆斯·麦奎里。
麦奎里告诉奥莱尔,那天在路上他让一个搭便车的女性上了车,把她带到自己的活动房屋之后就出门工作了。他一回到家就发现这名女子已经死亡。她的颈部被割伤,全身只穿着内裤。麦奎里不知道谁杀害了她,他担心会被认作凶手,所以电话联系了奥莱尔——因为奥莱尔是他觉得可以信赖的人。奥莱尔说他有义务通知警方,麦奎里让他再等二十四个小时,他的原话是:“要摆平老婆那边。”奥莱尔明确说他不能再等,必须立即联系警方,就挂了麦奎里的电话。
麦奎里的住处后方是仓库,气味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警官告诉霍姆斯仓库被上了锁,他们得靠断线钳才能进入。地板上铺满了厚重的纸箱,一个弹簧床垫立在一边。仓库外靠近围栏处有一个新挖的坑,长五英尺,宽两英尺,深两英尺,明显想用作墓穴。
死者在仓库后方,被两件毛毯和少部分绒毛地毯裹着,伤痕累累的身上放着她失踪时穿的衣服:一件深色夹克、一条印花裙、一双高跟鞋和一个棕褐色钱包,钱包里有她的证件。衣物和证件与一周前记录的失踪人员报告里的信息相匹配。十九岁的特里·安·李斯特曼。霍姆斯在看过牙科记录比对后确认了她的身份。
即使在午夜,仓库里的温度也仿佛一个火炉,尸体腐败的味道令人窒息。霍姆斯掀开地毯和毛毯后,温度变得更高了。因为特里的尸体不断释放着热量。气味也变得更刺鼻,呛得霍姆斯都想溜之大吉——这里简直是臭气熏天。
记录下尸体状况以及周遭环境后,霍姆斯和其中一名警官驱车前往特里的家。这是霍姆斯第一次做死亡通知,他想做到入情入理,避免不近人情。他和特里的父母说,他们女儿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事实证明,她是一名谋杀案的受害者,尸体已经被送到殡仪馆等待尸检。他没有向他们透露具体细节,只说她的尸体难以辨认,劝他们打消去看女儿遗体的想法。
“你们该记住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样子。”霍姆斯说。
特里的母亲在女儿消失那天的早晨七点半开车送她到诺瓦托的一个公交站,谁承想,这一别就是生死相隔。那天特里正乘坐公共交通上班,两周前她开始在圣拉斐尔的一家办公室当职员。当天上午九点,她电话联系了一名男职员,这名职员说她在电话里声音颤抖,并告诉他自己因为私事被耽搁了。种种迹象表明,这时她已经被绑架,并在他人的逼迫下打了这通电话。
事后,特里的父母要求查看警官和霍姆斯在死亡现场拍下的照片。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死者家属在见到照片前常常抱有最后一丝希望——死者是别人,他们的挚爱仍然活在人间。这些照片并不经常对家属开放,主要是因为照片里的内容太过真实、太过无情。
法律上,死者家属不能被剥夺观看这些照片的权利,不过在这起案件上,验尸所还是拒绝了。
“照片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特里。一是因为凶手的凶残,二是因为她的尸体严重腐烂。”霍姆斯说,“如果那张照片变成她父母对她最后的记忆,会是一件太过糟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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