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当下的心情,讲话其实很难有精神,不过一登仍然像往常一样地讲完了这番话。工人们中途发出轻声的笑,待讲话结束,他们也送上了和刚才差不多的掌声。
一登打量了一下在场所有人,发现只有高山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既不拿正眼瞧自己,也没有拍手鼓掌。
高山也简单讲了几句,不过只是叮嘱谨慎作业,避免事故,声音里也没有了以往的那股干劲。
一番讲话过后,众人欢喜地吃起了便当。在秋田夫妇的邀请下,也有工人喝起了啤酒。一登开车来的自然不能喝,高山也谢绝了。
高山吃完便当就离了席,坐到扁柏木的房屋根脚上抽起了烟。一登时不时地瞟他几眼,很快,高山和一登视线相对,朝他摆了摆手。
一登离开座位走到高山身边。
高山见一登在身旁坐下,起初并未开口说话而是继续吞云吐雾一番。不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我听花冢跟我说,你家儿子,好像跟他外孙那件事情有关系?”
“花冢师傅这样讲的吗?”
高山轻轻点了一下头:“凶手一直抓不到,听说也是未成年人,不过具体情况警察是一点消息也不给。他家一帮亲戚,还有他女儿夫妇以及身边的熟人都气得不行,从外头打听来许多消息,其中就有你家儿子的,而且据说可信度还挺高。”
“是吗?”一登听着他的话,心情很沉重。
“还有,电视上接受了采访的那个,电视上没露脸,那个是你吧?”
一登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我儿子从星期六晚上起就下落不明了,这是事实。警察也上门来问过,之后我们还去申报了失踪人口。”
“你知道他跟花冢家外孙两人是朋友吗?”
“我之前一点都不知道,听说他们初中时在同一支球队里。”
高山闻言,深深地叹了一口夹杂着烟雾的气:“我真的很为难……你说这事现在怎么办?”
面对对方近乎指责的抱怨,一登一时间无言以对,他尽量保持了冷静回答道:“我当然也觉得仓桥遇上这事实在可怜,而且我跟花冢师傅也有交往,心里就更难受了。可是……我儿子跟这案子究竟是什么关系,现在还没定论呢。”
高山狠狠瞪了一登一眼,轻轻“啧”了一声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人家可是人都没了。永远没法挽回了。你站在人家立场上想想,究竟是什么关系根本不重要,那都无所谓了。”
“不,有所谓,”一登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要说的是,我儿子到底是不是跟凶手一伙的,现在都还不知道。”
“什么?”高山皱眉盯着一登。
“说不定,我儿子也遇害了呢……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高山的视线离开了一登,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轻轻摇头道:“你这话恐怕有点牵强吧。如果你儿子也遇害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找不到人?”
“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警察什么都不告诉我们。”
“头疼啊,头疼……”高山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只觉得你现在这样说,只不过是利用你儿子仍然下落不明这一点,给自己找一时的借口而已。”
“可是,确实——”
高山打断了一登的辩驳,继续说道:“听来的消息也不知道真假,但我就是忍不住要说出来。如果不对,那不好意思。我听说你儿子——是叫规士来着?——性格很强势,在球队里哪怕对高年级学生也是一点不留情面,指责别人不给他传球。当然,他那个态度也是因为有实力,初中时好像还升上了一队,挺活跃的。相比之下,与志彦总在二队里没有长进,规士对他来说是朋友,但更是个不能反抗的人物。
“不过规士呢,最后不也没能升上俱乐部的高中生队伍吗?听说他虽然踢得好,但总单打独斗,破坏团队配合,所以人家才不要他。我虽偶尔才看看日本国家队的比赛,但是,技术好不代表就能打比赛,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然后他进了高中的球队继续踢球,结果因为伤病也踢不下去了。唉,据说当初他可跟别人说过想去踢J联赛,这一来恐怕就有点堕落了。也就是在那之后,他就自暴自弃,还带着与志彦到处混。那个与志彦也是个老好人,人家叫他也不好意思拒绝。结果就越玩越疯,整晚整晚在外头晃荡,开始干坏事取乐,最后一帮人因为要不要散伙的事情起了纠纷,终于造成了最坏的结果——外面就是这样传的。”
高山嘴上道那只是传言,但看向一登的眼神却俨然显示他相信这是真的,要以此试试一登的反应。
“你讲的那些话里有多少是真的,我不知道。”一登垂下眼皮,“规士以前的确一心扑在足球上,可能真的曾梦想过成为一名职业球员,也可能是他的这份执着导致了他言行狂妄。可说到底,他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孩子。因为凭自身实力难以在J联赛的赛场上驰骋,就想着找一支成年队老老实实踢几年,然后努努力当个教踢球的——他不会有这种太过现实的想法。说难听点,没晋级进入青年队也好,受伤也好,里面多少也包含了运气的成分,大多数人在成长过程中都要接受这种来自现实的洗礼,正常情况下,人们会在这种时候认清现实,想法也会更为实际。
“要不要把这些事情看作挫折是他本人的自由,但那也不过是成长道路上的一小步而已。我很难相信,我儿子是个连这点困难都无法克服的人。不踢球了,有时间了,跟一帮无所事事的朋友到处去玩了,这些我都能理解。但要说这样就导致了这次的犯案,这中间也太过跳跃了。我不觉得他自暴自弃到了那个程度。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取乐,但你要说我儿子起了纠纷,导致了仓桥的牺牲,那实在有些难以想象。”
高山一直仔细听着,只是最后仍做出了有些难以理解的模样:“我知道你不愿接受事实,要我说,想要理解孩子们的事情,根本用不着你那种艰深的大道理。”
“嘴里说出来可能像在讲道理,其实并不是。我讲的是我儿子的性格,是我自己的亲身体验,是从这些东西里面得出的感受。”
“工作上的道理可以讲数据、讲根据,我可以听进去,但你这个就牵强了。你要说谈感受,那我也一样是在谈感受。我脑子不灵光,这世上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了。但是,谁是好人,谁心里难受,这些我还是明白的。我愿意站在那种人身边支持他们,我本性就这样。
“石川先生,我跟你往来快十年了,但我跟花冢可是三十多年的交情。这次的事情,你要问我帮谁,那我只能站在他那边。要不然就是坏了我自己的规矩,在这一行也混不下去。我的一举一动,那些工匠也是看在眼里的。如果让人瞧不起你的为人了,那也就完了。
“所以呢,石川先生的生意,往后我这里可能没法做了。至少花冢涂装那边肯定是不接你的活儿了,愿意继续跟你做事的估计也不太多,你接下来的生意恐怕也不太好做,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我这边也相应少做不少活儿,其实我也难受。但是这一次只能这么办。我刚才说头疼就是这个意思。你呀,也不要总觉得难以接受,必须得面对现实。趁我俩现在还能好好聊,这些话我就先放这儿了。”
一登听着高山的话,感觉眼前的一切正一点点地被封入黑暗之中。
当初他最害怕的,就是自己的事业会受到此事的影响。
最近这五六年,一登负责设计的住房但凡用到木构框架技术的,几乎全都交给了高山建筑。以前他也找过别处,后来渐渐就集中到高山建筑一家了。因为他们的确手艺过硬,能够忠实地再现自己的想法。
一登做的设计里,木构框架结构和钢筋混凝土及其他结构的比例大概是七比三。一登本身也偏爱大量使用纯原木的木构框架工艺,身为建筑师的他将此作为自己的卖点。高山建筑这样断绝往来就相当于拧掉了自己的双手。
家里要是出了杀人犯那全家都得搬走。被逼得走投无路自杀的人也不少——之前雅曾这样说过。
接下来的事情,自己能应付得了吗?
他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规士还没被当作凶手,他遇害的可能性更大。然而,巨大的不安也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
“听说与志彦的遗体今天总算可以被他父母领回家里了。算算日子,明天就得办葬礼守夜。他们也太苦了,简直是噩梦。听到这些,我就更不能站在你这边了。你不要怪我。”
真相尚未大白之时就被当作了凶手,一登心里满是抵触。
但自己的证据也只不过是来自期待和推测,想要说服高山这样的人还是太单薄了,这一点他很清楚。
一登已经没什么话好反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