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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悯恶魔


“咣当”一声,伴随着震动,电梯开始上升。也许因为是老式电梯,声音大得让人心烦,说是噪声也不为过。我以为大学四年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但是时隔数月再次听到的时候,还是不禁皱眉。


我下意识地看向楼层指示灯,电梯在三楼停下了。指示灯熄灭的同时,噪声也停止了。


我再次看表,离十一点还有十五分钟左右。我决定先去一趟厕所。男女共用的厕所在电梯对面,靠右边的地方。这种时候,我反而得庆幸电梯升降的声音足够大,这样如果有人使用电梯,我在厕所里也能第一时间发觉,就不用担心错过小岩井老师了。


我推开门,走进厕所。说是门,其实只能挡住胸腹部,上面和下面都空着。我也不知道这东西的确切名称,不过在很多西部片的小酒馆里经常看到。牛仔一阵风似的走了,身后只剩下一扇晃悠晃悠关不上的“门”。这个厕所装的就是这种门。站在外面电梯厅里,能够清楚地看到门下的小便池。为什么不能安一扇正常的门呢?也许因为这是男女共用的厕所,为了安全起见,特意设计成这种样子的吧?


这座旧楼(这次就这么称呼它了),从一楼到五楼,厕所都建在同一个位置,而且都是男女共用,门也都是一个款式。也许这是当初建楼时流行的设计风格,想必女学生和女老师都很伤脑筋吧。虽然还没有亲眼见过,但我觉得新教学楼的设计一定有所改进,电梯更加安静,厕所也是男女分开,并安装了正常的大门。我一边想,一边走出厕所。


我的视线从前后摆动的厕所门转移到电梯的楼层指示灯上时,突然愣住了,意识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等等……说起来,刚才胡麻本按下电梯按钮时,电梯好像……好像是从五楼下来的吧?嗯,是不是五楼呢?我拼命回忆,好像电梯是从五楼下来的,我越想越不安。


不会吧!难道小岩井老师已经在五楼了吗?我急忙去按电梯按钮,但没有进电梯。不,等等,假如现在小岩井老师在五楼,而在我坐电梯上楼的时候,他一时兴起选择从楼梯走下来的话,那我不就和他走岔了吗?所以,我应该走楼梯,如果对方坐电梯下楼,我听电梯的声音就可以知道他到哪一层了。


铺有油毡的楼梯到处都是划痕,四周的墙壁原本是素净的乳白色,现在变得脏兮兮的。我顺着楼梯向上爬,脚步声在楼里回荡。


爬到五楼,我顿时感觉有些奇怪,我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响亮。走出楼梯间我立刻明白过来,和其他楼层不一样,这一层没有窗户,好像走进了一个封闭的水泥箱一样。我读书时也来过这里,但当时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大概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上来吧。


五楼往上还有半段楼梯,连着通向楼顶的大门,当然,门是锁着的。电梯对面的墙壁右侧贴着“防火须知”,旁边还有一扇门,牌子上写着“机房”,电梯噪声的元凶——曳引机——就在这里面。


机房右侧就是男女共用的厕所。我心中一动,立刻走进去查看,把每一个单间都检查了一遍,一个人都没有。


紧靠楼梯有一扇门,通往各个教室。我转动门把手,门没有锁,很容易就打开了。我来到外面的走廊,寒风扑面而来,一只乌鸦迎风飞过,转瞬消失在视野中。铅灰色的天空乌云密布,阴沉得仿佛黄昏。


我顺着走廊往前走,余光可以看到对面人文学院的五层大楼。走到大约走廊一半的地方,那里还有一扇门,我尝试着转动门把手。门是锁着的。


穿过这扇门,右侧就是外语电化教室,左侧是准备室。如果这扇门是锁着的,那么就意味着小岩井老师还没有来这里吧?还是说,他已经进入某间屋子,从里面把这扇门锁上了?


我凑近张望,电化教室的窗帘拉着,看不到屋里的情况。我又试着侧耳倾听,也没有任何动静。准备室那边也是一样。


保险起见,我从走廊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把各个教室都检查了一遍——每扇门都是锁着的。只从外面看的话,屋里不像有人的样子。


走廊尽头还有一扇通往逃生楼梯的门,这扇门从内侧锁死,没有有人出入过的痕迹。


我看看表,刚过十一点。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筱塚是杞人忧天。再次眺望校园,看到三个人从人文学院大楼前穿过,三个都是女生。


刚才提到的古仁美咲就在其中,我还顺便想起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一个叫出水亚由美,另一个叫包枝伦绘。她们都是上次在庆功宴上认识的戏剧部的女演员。我记得出水是农学部一年级学生,包枝和古仁都是教育学院一年级学生。


她们一边开心地聊着天一边朝旧教学楼走来,应该是和胡麻本约好在这里排练吧。她们说着,各自从携带的纸袋里拿出一些道具,有一敲就砰砰响的气锤,有特大号的折扇。她们互相展示道具,嘻嘻哈哈笑成一团。哦,我懂了,这些是用来击退小偷的武器。


古仁无意中抬起头,好像对上了我的视线,但她并没有和我打招呼。这也不奇怪,毕竟她只见过我一面,而且距离这么远,她大概只看到五楼走廊上有个人,并不知道是谁。


三人走着走着就进入了我视野的死角。我回到电梯厅的同时,听到刺耳的电梯启动声,一楼的指示灯亮起,伴随着曳引机的隆隆声,电梯开始向上走,到三楼停下了。


我一直盯着电梯的楼层指示灯。说不定刚才我检查教室的时候小岩井老师正朝旧教学楼走来,现在已经进楼了,也许这时他和古仁她们一起在电梯里,准备上五楼……我看到指示灯停在三楼,然后熄灭了。又等了一会儿,电梯也没有再次爬升。


我又去旁边的厕所查看,还是没人。以防万一,我还查看了机房大门以及通往楼顶的大门,全都是锁着的。


然后我再次来到走廊,把刚才检查过的所有门又检查了一遍,仔细确认所有门都锁得好好的,所有屋里都没有人。


我回到电梯厅,听到楼下传来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吼,我猛然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但紧接着又听到几个女生大声欢呼起来,气氛似乎非常热闹融洽。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看来胡麻本他们已经开始排练了。不愧是戏剧演员,嗓子就是好,在三楼排练,这里都听得清清楚楚,实在佩服。


我在电梯厅站了一会儿,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二十了,我该回店里打工去了。虽然老板这个人粗枝大叶、不拘小节,稍微晚回去一会儿也不会把我怎样,但是再在这里等下去也没太大的意义了。


不过,尽管我基本认定今天大概不会发生什么情况了,但脑海里还是有个声音提醒我,不能大意。所以我没坐电梯,而是顺着楼梯走下去。


四楼、三楼、二楼,最后来到一楼,一个人都没看到,也没有听到电梯声。


如果有人用电梯,声音那么大,我不可能听不到。可是万一筱塚不是杞人忧天呢?这是事关人命的大事,再慎重也不为过,我决定再亲自确认一下。


我按下电梯的升降按钮,三楼的指示灯亮起来。也就是说,刚才古仁她们上到三楼之后,没人再用过电梯。二楼的指示灯顺次亮起,然后是一楼的指示灯亮起又熄灭,电梯门慢慢打开,轿厢里一个人也没有。


电梯门再次关上,我站在电梯前四下张望,楼梯口和楼门口都没有人,不像有事要发生的样子。


看起来都是筱塚在瞎担心,不过我心里还是有点儿犯嘀咕,真像筱塚所说的,只注意十二月二十一日上午十一点左右就可以了吗?可是不然又能怎么样呢?我也不可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在这里蹲守。说起来,小岩井老师不一定就选择在电化教室自杀,更何况连他是否真有自杀的意图都不是很确定。


无论如何,我已经尽己所能,把该做的都做了。我推开沉重的大门,走出旧教学楼,寒风卷起地面的落叶,从我脚边翩然飞过。


我正想朝学校正门走去,突然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一个人从前方向我走来,她戴着蜻蜓复眼一般的大框眼镜,梳着马尾辫,很像我刚才看到的那个以为是附近居民的女人……不,不是很像,就是同一个人。


她大概是办完事,又从校园抄近路准备回家了吧。也许是我多心了,我感觉她看到我的瞬间身子一僵,表情也紧张起来,然后她立刻移开视线,快步朝学校后门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张面孔好像有几分眼熟,她不是这里的学生,也不是老师,我应该是在学校外的地方见过她。


这一点我很确定,但是我怎么都想不起她的名字。我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会儿,没有结果,当我再次迈步朝学校正门走去的时候,背后传来“扑通”一声巨响。


强烈的刺激犹如某种邪恶生物一般从脚底直冲我的天灵盖,我知道那是重物落地的声音,身体却一时无法做出反应。


等我终于回过头来,发现旧教学楼前面倒着一个物体——不,不是物体,而是一个人,仰面躺在那里。


是一位八十岁左右的男性,身材健壮,穿着西装,没系领带,皮鞋鞋尖上翘,原本别在耳后的白发被摔歪的眼镜弄得乱七八糟。是小岩井老师!


他死了,不用摸他的脉搏就可以断定小岩井老师死了。


在他头部四周,鲜血混杂着豆腐状的物体流成一摊。一时间我仿佛灵魂出窍,身体也像被铁丝绑住一样,动弹不得。


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急忙抬头看向五楼,尸体上方正是通向电化教室的入口位置。难道、难道,小岩井老师真是从五楼跳下来的……这、这怎么可能?他到底什么时候上的五楼?我不可能没看到啊。不会的,绝对不可能。


不管是小岩井老师还是其他人,都不可能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五楼。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不,如果他不是从五楼,而是从其他楼层跳下来的呢?不对,哪一层都不可能。只要他上楼,我就不可能发现不了,更别提他还要跳楼。不对,等等,跳楼?


他怎么会跳楼呢?根据筱塚的说法,如果小岩井老师自杀的话,应该会选择和一年前他的外孙里见凉自杀时同样的日期、同样的场所、同样的方式……不是吗?


筱塚说的不对啊,完全不对。我很清楚现在纠结这个不合时宜,但心头涌起的困惑越发强烈,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永不止息。



时间退回到三个月之前,我必须先把与筱塚佳男结识的来龙去脉讲一讲才行。


暑假结束,进入九月,我不禁感到茫然。可能你会觉得我这么说太夸张,或许还会吐槽说:“你小子早就毕业了,暑假和你完全没关系了,还茫然个鬼啊!”但我既没有继续读书,也没有就业,成了所谓的自由职业者,也许正因如此,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和上大学时没什么区别。我每天在校园周围闲逛,可以切身感觉到八月和九月的氛围截然不同。


暑假期间学生们也会举办各种各样的活动,甚至比平时还要热闹;而进入九月后,校园气氛就陡然一变,好像大家都忙着和恋人团聚,和朋友重逢,看不到落单的人。和他们相比,我就如同无根之草一般,无依无靠,孤独寂寞。


你可能又要说我过于夸张了,但我真有这种感觉。当然,如果像以前那样有朋友陪我喝酒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今年三月,和我一起毕业的高千(也就是高濑千帆)进入一家大型广告代理公司工作,远离安槻,在东京开始了新生活。说实话,我真的非常非常寂寞,但是,当初她打算在安槻就业定居时,让她改变主意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所以现在后悔抱怨也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