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五十年前太平军侵入县城时,许多脑袋连辫子一起落了地,现在我们虽然丢掉辫子,脑袋总还存在。他一边说,一边用他皮包骨的手指摸着脑袋,样子非常滑稽,因此引得大家都笑了。那天晚饭吃得比较早,饭后他告辞回家,暮色苍茫中不留神在庭前石阶上滑了一跤,幸亏旁边有人赶紧抓住他的肩膀,搀住他没有跌伤。他摇摇头自己开自己的玩笑说:「三千年前姜太公八十遇文王,我刘太公八十要见阎王了。」说罢哈哈大笑,兴高采烈地回家去了。
几天之后消息传来,刘太公真地见阎王去了。对我而言,我失去了一位童年时代的老朋友,而且再也听不到这位风趣的老人给我讲故事了。
十五年前左右,姊姊和我创办的一所学校现在已经改为县立女子学校。大概有一百名左右的女孩子正在读书。她们在操场上追逐嬉笑,荡鞦韆荡得半天高。新生一代的女性正在成长。她们用风琴弹奏「史华尼河」和「迪伯拉莱」等西洋歌曲,流行的中国歌更是声闻户外。
我在家里住了一星期左右,随后就到乡下去看看蒋村的老朋友。童年时代的小孩子现在都已成人长大,当时的成年人现在已经是鬓发斑白的老人。至于当年的老人,现在多已经入土长眠,只有极少数历经村中沧桑的老人还健在。
村庄的情形倒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糟。早年的盗匪之灾已经敛迹,因为老百姓现在已经能够适应新兴的行业,而且许多人已经到上海谋生去了。上海自工商业发展以后,已经可以容纳不少人。任何变革正像分娩一样,总是有痛苦的。但是在分娩以后,产妇随即恢复正常,而且因为添了小宝宝而沾沾自喜。中国一度厌恶的变革现在已经根深蒂固,无法动摇。而且愈变愈厉,中国也就身不由己地不断往前迈进——至于究竟往那里跑,或者为什么往前跑,亿万百姓却了无所知。
我的大伯母已经卧病好几个月,看到我回家非常高兴,吩咐我坐到她的床边,还伸出颤巍巍的手来抚摸我的手,她告诉我过去十六年中谁生了儿子,谁结了婚,谁故世。她说世界变了,简直变得面目全非。女人已经不再纺纱织布。因为洋布又好又便宜。她们已经没有多少事可以做,因此有些就与邻居吵架消磨光阴,有些则去唸经拜菩萨。年轻的一代都上学堂了。有些女孩则编织发网和网线餐巾销售到美国去,出息不错。很多男孩子跑到上海工厂或机械公司当学徒,他们就了新行业,赚钱比以前多。现在村子里种田的人很缺乏,但是强盗却也绝迹了。天下大概从此太平无事,夜里听到犬吠,大家也不再像十年前那样提心吊胆。
但是她发现进过学校的青年男女有些事实在要不得。他们说拜菩萨是迷信,又说向祖先烧纸钱是愚蠢的事。他们认为根本没有灶神。庙宇里的菩萨塑像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泥塑木雕。他们认为应该把这些佛像一齐丢到河里,以便破除迷信。他们说男女应该平等。女孩子说她们有权自行选择丈夫、离婚或者丈夫死了以后有权再嫁。又说旧日缠足是残酷而不人道的办法。说外国药丸比中国药草好得多。他们说根本没有鬼,也没有灵魂轮回这回事。人死了之后除了留下一堆化学元素的化合物之外什么也没有了。他们说唯一不朽的东西就是为人民为国家服务。
一只肥肥的黑猫跳上床,在她枕旁咪咪直叫。她有气无力地问我:「美国也有猫吗?」我说是的。再一看,她已经睡熟了。我轻轻地走出房间,黑猫则仍在她枕旁呼噜作响,并且伸出软绵绵的爪子去碰碰老太太的脸颊。
我和大伯母谈话时,我的侄女一直在旁边听着。我走出房间以后,她也赶紧追了出来。她向我伸伸舌头,很淘气地对我说:「婆婆太老了,看不惯这种变化。」一个月之后,这位老太太终于离开这个疯狂的不断在变的世界。
接着我去拜望三叔母,她的年岁也不小了,身体却很健旺。我的三叔父有很多田地,而且养了许多鸡、鸭、鹅和猪。三叔母告诉我一个悲惨的故事。我的一位童年时代的朋友在上海,做黄金投机生意,蚀了很多钱。结果失了业,回到村里赋闲。一年前他吞鸦片自杀,他的寡妇和子女弄得一贫如洗,其中一位孩子就在皂荚树下小河中捉虾时淹死了。
三叔母捉住一只又肥又大的阉鸡,而且亲自下厨。鸡烧得很鲜美,鸡之外还有鱼有虾。
三叔父告诉我,上一年大家开始用肥田粉种白菜,结果白菜大得非常,许多人认为这种大得出奇的白菜一定有毒,纷纷把白菜拔起来丢掉。但三叔父却不肯丢,而且廉价从别人那里买来腌起来。腌好的咸菜香脆可口,这位老人真够精明。
小时候曾经抱过我的一位老太婆也到村子里来看我。她已经九十多岁,耳朵已经半聋,却从她的村子走了四里多路来看我。她仔仔细细地把我从头到脚端详一番,看我并无异样才安了心。她说,这位大孩子从前又瘦又小,而且很顽皮。他曾经在他哥哥的膝头咬了一口,留下紫色的齿印。结果自己号啕大哭,怪哥哥的膝盖碰痛了他的牙齿。
「你记不记得那两位兄弟在父死之后分家的事?」她问我。两兄弟每人分到他们父亲的房子的一个边厢,又在大厅的正中树了一片竹墙,把大厅平分为二。一位兄弟在他的那一半厅子里养了一头牛,另一位兄弟气不过,就把他的半边厅子改为猪栏来报复。他们父亲留下一条船,结果也被锯为两半。这两位缺德兄弟真该天诛地灭!后来祝融光顾,他们的房子烧得精光。老天爷有眼的!
他们把那块地基卖掉了。一位在上海做生意的富商后来在这块地上建了一座大洋房。洋房完工时,她曾经进去参观,转弯抹角的走廊、楼梯和玻璃门,弄得她头昏眼花,进去以后简直出不来。她试过沙发和弹簧床,一坐就深陷不起,真是吓了一大跳。最使她惊奇的是屋主人从上海买来的一架机器。轮子一转,全屋子的灯泡都亮了。黑夜竟同白昼一样亮。
管机器的是她邻居的儿子。他是在上海学会开机器的。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笨头笨脑的孩子居然能够拨弄那样复杂的一件机器。她离得远远地看着飞转的轮子,唯恐被卷进去碾成肉浆。
她还注意到另一件怪事:厨房里没有灶神。这一家人而且不拜祖先。厨房里没有灶神,她倒不大在乎,但是一个家庭怎么可以没有祖宗牌位?据说屋主人相信一种不拜其他神佛的教。她可不愿意信这个教,因为她喜欢到所有的庙宇去跑跑,高兴拜哪位菩萨就拜哪位。她倒也愿意拜拜屋主人相信的那位「菩萨」。因为上一年夏天她发疟疾时,那个「庙」里的先生曾经给她金鸡纳霜丸,结果把她的病治好了。但是她希望也能向别的菩萨跪下来叩头,求它们消灾赐福。
她说她穷得常常无以为炊,饿肚子是常事。我父亲已经每月给她一点米救济她,但是她的小孙女死了父母,现在靠她过活,因此吃了她一部分粮食。我拿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塞在她手里。她高高兴兴地走了,嘴里咕噜着:「从小时候起,我就知道这孩子心肠好,心肠好。」
有一天傍晚,我去祭扫母亲的坟墓,坟前点起一对蜡烛和一束香。没有风,香烟裊裊地升起。我不知不觉地跪倒地上叩了几个头,童年的记忆复活了,一切恍如隔昨。我似乎觉得自己仍然是个小孩子,像儿时一样地向母亲致敬,我希望母亲的魂魄能够张着双臂欢迎我,抚慰我。我希望能够爬到她怀里,听她甜美的催眠曲。我的一切思想和情感都回复到童年时代。母亲去世时我才七岁,因此我对母爱的经验并不多,也许想象中的母亲比真实的母亲更温柔、更亲密。至少,死去的母亲不会打你,你顽皮,她也不会发脾气。
从村子里到火车站,大约有三里路,中间是一片稻田。车站建在一个平静的湖泊岸旁,这个湖叫牟山湖,土名西湖,是一个灌溉好几万亩田的蓄水库。湖的三面环山,山上盛产杨梅和竹笋。我步行至车站以后就搭了一列火车到曹娥江边。铁路桥梁还没有完成,因为从德国订的材料因第一次世界大战影响迟迟未能到达,所以靠渡船渡江。通往杭州的铁路工程也因缺乏材料停顿了。从此到杭州的一大段空隙由轮船来衔接。多数旅客都愿意乘轮船,因为橹船太慢,大家不愿乘坐,所以旧式小船的生意非常清淡。
傍晚时到达钱塘江边,再由小火轮渡过钱塘江,只花二十分钟。我中学时代的橹摇的渡船已经不见了。
日落前我到了杭州,住进一家俯瞰西湖的旅馆。太阳正落到雷峰塔背后,天上斜映着一片彩霞。一边是尖削的保俶塔在夕阳余晖中矗立山顶,它的正对面,短矮的雷峰塔衬着葱翠的山色蹲踞在西湖另一边的山坳里。玲珑的游船点缀着粼粼起皱的湖面。鱼儿戏水,倦鸟归巢,暮霭像一层轻纱,慢慢地笼罩了湖滨山麓的丛林别墅。只有缕缕炊烟飘散在夜空。我感到无比的宁静。时代虽然进步了,西湖却妩媚依旧。
但是许多事情已经有了变化。我的冥想不久就被高跟鞋的笃笃声粉碎了,一群穿着短裙,剪短了头发的摩登少女正踏着细碎的步子在湖滨散步。湖滨路在我中学时代原是旗下营的所在。辛亥革命铲平了旗下营,后来一个新市区终于在这废墟上建立起来,街道宽阔,但是两旁的半西式的建筑却并不美观。饭馆、戏院、酒店、茶楼已经取代古老的旗下营而纷纷出现,同时还建了湖滨公园,以便招徕周末从上海趁火车来的游客。杭州已经成为观光的中心了。
我在十多年前读过书的浙江高等学堂已经停办,原址现已改为省长公署的办公厅。从前宫殿式的抚台衙门已在革命期间被焚,在市中心留下一片长满野草闲花的长方形大空地。
革命波及杭州时不曾流半滴血。新军的将领会商之后黑夜中在杭州街头布下几尊轻型火砲,结果未发一枪一弹就逼得抚台投降。新军放了把火焚毁抚台衙门,算是革命的象征,火光照得全城通红。旗下营则据守他们的小城作势抵抗,后来经过谈判,革命军承诺不伤害旗下营的任何人,清兵终于投降。旗人领袖桂翰香代表旗下营接受条件。但桂本人却被他的私人仇敌借口他阴谋叛乱抓去枪毙了。新当选的都督汤寿潜是位有名的文人,对于这件卑鄙的事非常气愤,闹着要辞职。但是这件事总算没有闹僵,后来汤寿潜被召至南京,在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先生之下担任交通部长。
旗下新市区的东北已经建了五百间平房,安置旧日旗兵的家属。有些旗人已经与汉人熔于一炉而离开了他们的安置区。几年之后,全体旗人都失去踪迹,一度养尊处优的统治者已经与过去的被统治者汇为一流了。旗人从此成为历史上的名词,他们的生活情景虽然始终回旋在我的记忆里,但是有关他们的故事已经渐渐成为民间传说。至于清朝的崛起与没落,且让史家去记述罢!
从前的文人雅士喜欢到古色古香的茶馆去,一面静静的品茗,一面凭窗欣赏湖光山色,现在这些茶馆已经为不可抵御的现代文明所取代,只有一两家残留的老茶馆使人发怀古之幽情,这种古趣盎然的茶馆当然还有人去,泡上一杯龙井,披阅唐宋诗词。这样可以使人重新回到快乐的旧日子。
我曾经提到杭州是蚕丝工业的中心。若干工厂已经采用纺织机器,但是许多小规模的工厂仍旧使用手织机。一所工业专科学校已经成立,里面就有纺织的课程。受过化学工程教育的毕业生在城市开办了几家小工厂,装了电动的机器。杭州已经有电灯、电话,它似乎已经到了工业化的前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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