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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霍塞·阿卡迪奥和那个姑娘没有观看斩首的场面。他们走进姑娘的帐篷,一面脱衣服一面迫不及待地亲吻起来。这是一只瘦弱的小青蛙,两条瘦腿还不及霍塞·阿卡迪奥的胳膊粗,但她的热情却补偿了体态的单薄。然而,霍塞·阿卡迪奥无法承她的情,因为他俩是在一顶公用帐篷中,吉卜赛人进进出出在搬着马戏道具,干着他们的事情,有时还在床边呆上一会玩玩骰子游戏。悬挂在中间撑柱上的灯火照亮着整个帐篷。在他们俩抚爱亲热的间歇,霍塞·阿卡迪奥躺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姑娘就在他旁边。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体态丰盈的吉卜赛女人。一个男人陪着她,那人既不参加演出,也不是本村人。那女人也不招呼一声,就盯着霍塞·阿卡迪奥看,她不胜羡慕地看着这头憩息着的绝妙的公兽。


“小伙子,”她叫了起来,“愿主保佑你健壮!”


霍塞·阿卡迪奥的女伴要求他们让他俩安静些,于是,那对男女就在离床很近的地上躺下了。别人的热恋激发了霍塞·阿卡迪奥的欲火。姑娘眼眶里噙着泪水,周身发出忧伤的叹息和一种模糊的泥浆味。但她以惊人的坚强和勇气忍受了这次打击。此刻,霍塞·阿卡迪奥只觉得飘飘然进了仙境,在那里,他的心融入一股柔情的淫荡之泉,泉水涌进姑娘的耳朵,又从她的口中流出,变成了她的语言。那天是星期四。星期六的晚上,霍塞·阿卡迪奥用红布把头一裹,跟着这批吉卜赛人走了。


乌苏拉发现儿子失踪,就在村子里到处寻找。吉卜赛人遗弃的营地里只剩下一堆堆垃圾,混杂在从熄了火的炉子里倒出来的还在冒烟的灰烬之中。有人在那里来回走动,在垃圾堆里捡玻璃珠。那人告诉乌苏拉说,前一天晚上看到她儿子混在一群喜剧演员中,推着一辆载人蛇的小车走了。乌苏拉回家告诉丈夫:“他去当吉卜赛人啦!”丈夫对儿子的失踪毫无惊奇的表示。


“但愿这是真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一边说,一边在碾石臼,石臼里的东西被碾碎了又烧结成块,反复过一千次了。“这样他才能学会做个男子汉。”


乌苏拉出门打听吉卜赛人的去向,一路走一路问,总以为还赶得上他们。她愈走愈远,到发觉走得太远了时,已经不想往回走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直到晚上八点钟才发现妻子失踪。他把捣碎了的物质放在粪床上加热,想去看看小阿玛兰塔怎么会哭哑嗓门的,这才发现乌苏拉不见了。几小时以后,他召集了一批男人,打点整齐,把阿玛兰塔托付给一位自愿给孩子喂奶的妇女,就沿着看不见的小道去追乌苏拉了。奥雷良诺也跟了去。黎明的时候,几个语言不通的土著渔民打着手势告诉他们,没有人从那里经过。他们徒劳地找寻了三天,回到了村子里。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垂头丧气地过了几个星期。他象慈母般地照料着阿玛兰塔,为她浴洗更衣,一日四次送她去喂奶,晚上还为她唱乌苏拉也从未唱过的歌。有一次,庇拉·特内拉自告奋勇在乌苏拉回来之前帮助料理家务。奥雷良诺凭他神秘的直觉早已感知了那些不幸事件。他见庇拉进来,只觉得头脑里闪过一道亮光,于是他明白了,他哥哥的出逃和随之而来的母亲的失踪,都是这女人用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一手酿成的。他怀着默默的、但毫不容情的敌意瞪着那女人,使她再也没有踏进他家的大门。


时光的流逝使一切又恢复了常态。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父子不知从何时起又回到试验室里,他们摇曳粉末,加热试管,从粪床上取下躺了几个月的物质,又一次耐心地操作起来。连睡在藤摇篮里的阿玛兰塔,也好奇地望着父亲和哥哥在水银蒸气缭绕的小屋里专心致志地工作。乌苏拉出走后几个月,有一次试验室里发生了几桩怪事。一只放在柜子上久已被人遗忘的试管,突然变得重得无法搬动。工作台上的一锅水,不经加热就沸腾起来,半小时后蒸发得一干二净。父子俩看着这些现象又惊又喜。他们不能解释这些现象,于是把这说成是新物质出现的预兆。一天,阿玛兰塔的小摇篮竟不胫而走,在房间里兜了一圈。奥雷良诺大吃一惊,赶紧过去抓住。但是,父亲却一点不惊慌,他把摇篮放回原处,把它缚在桌子脚上,心想,盼望已久的事即将来临了。这时,奥雷良诺听到他说:


“你不害怕上帝,也得害怕金属呀!”


突然,失踪了近五个月的乌苏拉回来了。她兴高采烈,青春焕发,穿着村子里从未见过的款式新颖的衣服回到家中。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对此喜不自禁。“果真如此!”他喊道,“我早就知道会发生的。”他真的料到了,因为在闭门不出的漫长日子里,他一面操作,一面在心中祈求着,希望即将出现的奇迹不是发现点金石,不是发现吹一口就能使金属变活的灵气,也不是发现使家中的铰链门锁变黄金的神力,而是现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乌苏拉回家。然而,乌苏拉却没有分享他的喜悦。她同他接了一个平常的吻,仿佛他们只分别了一个小时似的。她对他说:


“你到门外去看看。”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走到街上,看到一大群人,他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从惊讶中恢复过来。这些不是吉卜赛人,是和他们一样头发平直、肤色棕褐的男男女女,跟他们讲同样的语言,感受同样的痛痒。他们带来了载着食物的骡子和装满供出售的家具、日用器具、烟卷和轻便瓦器的牛车,但他们没有生活中常见的小贩们的噱头。他们都来自沼泽地的那一边,离村子两天的路程。那里的村镇每月都收到邮件,那里看得到造福于人类的机器。原来,乌苏拉没有追上那批吉卜赛人,但却找到了她丈夫在失败的远征中没有找到的那条通向伟大发明的道路。


[1]克里奥约人:是出生在拉丁美洲的欧洲人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