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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她的自述

作者按:这条注,我嫌篇幅太长,想不收了。但都是真人实事,不是创作。除了太爷爷的事像故事,那是她妈妈转述的。真人实事,可以比小说离奇,却又是确有其事。后部我嫌烦琐删掉了。以下都是她本人讲的。我只改了姓名。


奶奶,你都没法儿想,我小时候多么穷、多么苦。大冬天,我连一条裤子都没有!光着两条腿,好冷唷!我二奶奶有一双套裤。她不穿,我就拿来穿了。腿伸进套裤,真暖和,可是没有裆。我大舅是裁缝,我拣些布头布角缝了个裆。那时候,我才几岁呀!


奶奶,我不乱扯,我从头讲。不过从头的事,都是我听妈妈讲的。我妈老实,从来不扯谎。有些事,她也不大知道。


我家是安徽人。我们的村子叫吴村,多半人家姓吴。我家姓邓,是外来户。我的太爷爷是砌灶的泥瓦匠。他肩上搭一条被套,另一个肩上一前一后挂两只口袋。一只口袋里是吃饭的一只饭碗、一双筷子;另一只口袋里是干活儿用的一块木板和一个圬泥的馒子。他走街串巷,给家家户户砌灶。夜里,在人家屋檐下找个安顿的角落,裹上被套睡觉。


有一年冬天特冷。大年三十,连天连夜的大雪。雪好大唷,家家的大门都堵得开不开了。我太爷爷没处可睡,就买了一把大扫帚,一路扫雪开道。家家都给钱。他连夜从河对岸扫过了河。我们那里的河都通淮河,不过离淮河还很远,那年都连底冻了。大年初一他扫进吴村。大雪里,家家户户的大门都堵住了。他一条一条街上扫,家家都给钱,开门大吉呀!他四季衣衫都穿在身上。衬衣上穿背心,背心上穿棉袄,棉袄上罩夹袄,压着棉袄暖和些。每件衣服都有两个口袋。他浑身口袋里都装满了钱,连搭在肩上的两只口袋也装满了钱。他穿的是扎腿裤,单的在里,夹的罩在棉裤外面,他裤子里也装满了钱,走路都不方便了。


村里有个大户人家,有个老闺女没嫁掉。那家看中我太爷能干勤快,人也高高大大、结结实实,相貌还顶俊,愿意把闺女嫁给他。他就正式下了聘,那家也陪了好一份嫁妆。他就在吴村买地盖房、租地种田;农闲的时候,照旧给人家砌灶,就这样在吴村安家落户了。


他们生了三个儿子,娶了三房媳妇,有没有闺女,不知道了。我爷爷是大儿子。我奶奶是个病包儿,一双小脚裹得特小。她头胎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我爹。她没有再生第二胎。我爹是一九一六年生的,属龙。我妈小一岁,属小龙。二爷爷只生女儿。我二奶奶是村里的接生婆。人家生了女的,不要,就叫二奶奶给淹死在马桶里。有的孩子不肯死,二奶奶就压上一块砖。她作孽太多了,冤鬼讨命了。她尽生女的,生了就死,只养大一个。三爷爷娶了三奶奶,生过一男二女。日本鬼子到了我们村上,杀人放火,好多人家房子给烧了。我家也烧了。后来我家在原先的地基上盖了新屋。我爷爷还住最前面的一进;二爷爷把他家屋基往西挪挪,东边让出一溜地,他在东头另开了一个朝东的小门。三爷爷早死。我二爷爷管家很严。三奶奶的房子在二爷爷后面,出出进进只可以走我们家的大门。


我妈生过多少孩子,她自己也记不清。有的没养大,有的送人了。我姐大我五岁,叫招弟。她招来一个弟弟送人了。那时候,我爹逃出去打游击。我爷爷身胚子弱,他名下的田,都让我二爷爷种了。三爷爷的地也让我二爷爷种,三爷爷的儿子还小呢。每年二爷爷给爷爷奶奶一份粮,也给三奶奶家一份粮。三奶奶家倒是够吃的,我们家可不够,因为我爹常回家,衣服要缝缝补补,他还带了同伙来吃饭。我妈妈做饭,老是干一顿、稀一顿,省下米来供我爹吃饭。


徽州人出门做生意的多。做生意的都有钱。有个生意人问我妈要招弟姐招来的那儿子。我妈想,自己家里吃不饱,他家要儿子,是有钱啊。家住城里,有吃有穿,,长大了还可以上学,妈就把儿子给掉了。爹不管家里的事。我家墙上有个缺口,爹常夜里翻墙回家,还开了大门请同伙吃饭。同伙有一个女的,戴着个八角帽。我妈不知道她是女人。她就是二奶奶说的狐狸精、扫帚星。她来过好多次呢,我二奶奶告诉了我妈,我妈还不信。这女人姓丁,她比我妈小十一岁,比我爹小十二岁。


我爹是游击队长。他会摸碉堡。什么碉堡我也不懂,只知道摸到一个碉堡能缴获许多枪支弹药,不过很危险。有一次我爹给国民党狗仔子逮着了,把他拴在梁上。这群狗仔子立了大功,喝酒吃肉庆功。我爹两手腕子给拴得紧紧的。可是他会使劲把身子撑起来,把胳膊肘子靠在梁上。狗仔子只见他身子悬在空中,不知他直在偷偷啃绳子。他们喝醉吃饱,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我爹啃断了一根绳子,脱出手来,解了另一条绳子,从梁间轻轻落地。可是挂了一天,浑身酸痛,又渴又饿,只会在地上爬了。他爬出屋子,外面的狗就汪汪叫。幸亏他连爬带滚,滚落在一个沟里,终究逃出来了。


我家经常有人来搜查。可是我爹总不在家。我爷爷顶老实,胆儿最小。他和我妈都是最本分的。我爹干什么,他们都不知道。街坊都说,“这‘木奶奶’知道什么呀!”我妈是有名的“木奶奶”,因为她脑筋慢,性子犟,就像木头。我妈家务事还是很能干的,特爱干净,做事也勤快。


我是一九四九年一月底生的,属牛,可是还没到立春呢。我们农村都用阴历,都说虚岁。我爹是解放以后敲锣打鼓回村的。他就做了村长,又兼做村里的小学校长。当时我妈已经怀上我弟弟了。我爷爷奶奶原先睡在我妈房间对面的正房里。爷爷最老实,怕他的儿子。爹回来了,一回家就带一大帮人。爷爷说,我爹客人多,没个会客的地方,就把卧房让出来,给爹会客。他老两口子住了西厢房。正房中间一间是吃饭的。灶,就在妈妈正房前的东厢房旁边。我爹从前回家翻墙出入,当了村长就不好翻墙了。他白天总在外边吃饭,晚饭多半家里吃,总带着一伙同事。晚饭以后,同事散了,爹就悄悄出门。我妈后来知道,那姓丁的女人不知在哪儿藏着,爹每晚到她那儿去。我姐会讨好爹,晚上给他关大门,清早给他开大门,有时是虚掩着大门。


爹要是不出门,晚上就用门闩打妈。我妈只是护着自己的大肚子。我才两岁,看见爹打妈,就趴在妈妈大肚子上护妈妈,为此也挨了爹的门闩。门闩打得很痛。我大了才知道是那姓丁的要我爹逼我妈在休书上按手印。妈妈死也不肯。她后来告诉我:“我一人回娘家,总有口饭吃,可我总不能拖男带女呀!我要是把你们抛下,你那时候像个大蜻蜓,脸上只有两只大眼睛,细胳膊细腿,一掐就断。弟弟小,你们两个还有命吗?”


我刚出生就得了咳嗽病,咳得眼角流血。我吃妈妈的奶,吃了四个月,长得胖乎乎。爹有个战友,夫妻不会生孩子,就要我做女儿。爹答应了。他们特地请城里念书人给起了名字,叫秀珠。妈嫌珠子珍贵,小孩儿名字越贱越好。她只叫我秀秀。爹的战友还为我做了新衣;换上新衣,就把我抱走了。


我妈呆呆地坐着发愣。二奶奶说:“又给人了,这一给就一辈子看不见了。”我妈给掉了姐招来的弟弟,大概老在惦记。这回经二奶奶一提醒,她不干了,二话没说,抬身就往码头赶。战友夫妻是乘轮船回家,男的已经上船,女的抱着我正要上船。我妈从她手里把我抢了过来,回身就跑,一口气跑回家。我是妈这样抢回来的。


我妈睡的房,不朝东开窗,因为外边是荒地。可是窗子总得有一个,不朝东就朝北。北面是我二爷爷的房。爹打妈,二爷爷那边全看得见。二爷爷看不过了。他很生气。他说我爷爷从小娇养,身子弱,他不争气也罢了。我爹精精壮壮的好汉,迷上了狐狸精,又是个不争气的。他就找我大舅二舅想办法。我大舅二舅都怕村长,只说,等我妈生下孩子,我妈回大舅家。可是生了孩子还得喂奶,不能生了就走啊。爹是村长,人人都看着他呢,总不能一人养两个老婆。我妈咬定她不另嫁人,也不回娘家,她一个人过。二爷爷就做主了,叫把妈的两间东厢房还带着个柴间划归我妈。东厢房的门是向院子开的,柴间的门也向院子开,厢房和正房是通连的。二爷爷和爹说好,把通正房的门砌死,向院子开的东厢房门也砌死,另向东边开一扇出入的门。柴间的门就不堵了,由妈妈关上就行。商量停当,妈妈就在休书上按下了手印。砌两个小门、开一个小门费不了多大功夫。我妈搬家省事,只从屋里搬,不用出门。我的姐,还住爷爷奶奶的西厢房尽头靠近大门的屋里。她跟爷爷奶奶一起跟爹过。


我听妈妈讲,那姓丁的进门是晚上,好热闹呀。我弟弟还没生呢,我会走了。妈妈开了柴间的一缝门看热闹。爹脖子上骑着个男孩子,妈说是和我一般大小,姓丁的抱着个女孩子叫小巧贞,还有许多赶热闹的人,大概在外面摆酒了。我爷爷奶奶关了门没出来。


我家东向的小门外是大片荒地,荒地尽头是山坡。大舅家在山坡上,离我家不远。我妈生弟弟,大舅妈常来照顾我妈。二爷爷每月给妈妈一份柴米。弟弟断奶后,我妈在门外开荒或上山打柴。卖了钱就买点猪油,熬了存在罐子里。她每天出门之前煮一锅很稠的粥,我和弟弟一人一碗,我们用筷子戳下一小块猪油放在粥里,搅和搅和就化了。粥和油都不热,猪油多了化不开,所以我们吃得很省。


我四岁那年春天,不知生了什么病快死了,差点儿给扔到河里去喂鱼了。我们乡下穷人家小孩子死了,就用稻草包上,捆一捆,往河里一扔。你要是看见河里浮着个稻草包儿,密密麻麻的鱼钻在稻草包下,那就是在吃那草包里的馅儿呢。


我妈用稻草横一层、竖一层摊了两层,把我放在稻草上,柴间的门是朝西向院子开的,大河在我家西边。两层稻草合上,捆一捆,我就给扔到河里去了。我奶奶说,好像还有气儿呢,搁在院子里晒晒,看能不能晒活。白天晒,晚上就连稻草一起拉到屋檐下晾着。晒了三天,我睁开眼睛了。我拣回了一条小命。


我爹有一次在家吃鱼,是谁送了很多鱼吧!爹忽然想到了我和弟弟,叫人来我家叫我和弟弟过去吃鱼。我五岁,弟弟三岁。我们各自拿了自己的小木碗。“丁子”(我从来不叫那姓丁的,背后称她“丁子”)夹给弟弟一块鱼,把筷子使劲往小碗一戳,小木碗掉地下了。丁子随手就打了他一下。我拉着弟弟拣了小木碗回身就往家跑。爹叫人过来喊我们回去,我闩上了门。我在门里喊:“我们不吃鱼!臭鱼!臭鱼!”


我们村里,白天家家都开着大门。我一老早就出门溜达。所有认识的人家我都去。见了人也不理,问我也不说话。谁瞪我一眼,我回身就跑了。所以大家管我叫呆子。我妈渐渐身体亏了,常在家。有一天,我到二爷爷家,他正在吃饭,夹给我吃一块肉。我含着肉忙往家跑,把含的肉吐给妈妈。妈妈舔了舔,咬下半块给弟弟吃,留下半块给我吃了。这是我第一次吃肉。可是肉什么滋味,我没吃出来。


我爹做了村长,家里好吃的东西多着呢。院子里系上一根绳子,绳子上挂满了鱼呀、肉呀、鸡呀,都是干的。丁子进门那夜,没请爷爷奶奶出来见面。爷爷奶奶就不理丁子。丁子吃饭就不叫他们,让他们吃剩饭剩菜。我奶奶是啥事也不管的,有剩饭剩菜,不用自己动手,就吃现成的。我爷爷最老实,可脾气最大,最爱生气。生了气只闷在肚里。有一天他特地过来看我妈,叫我妈偷点鱼、肉和鸡,给他做一顿好饭。丁子每天上班,我妈等她出了门,就拿了一把大剪子,剪些鸡翅、鸡腿和干肉,又拿了些鱼,给爷爷做了一顿好饭。我奶奶吃了些剩饭剩菜,正在外边屋里,跟几个老妈闲聊。我爷爷一人吃完饭,就拿了一条绳子,搬个凳子,爬上去把绳子拴在梁上,把绳子套在脖子上,把凳子蹬翻了,可他还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