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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现实主义与革命


诚然,超现实主义者曾想倡导唯物主义。“在波将金号巡洋舰【66】反逆之初,我们乐意承认这块可怕的肥肉。”但,对于这块肥肉,超现实主义者不像马克思主义者那样有一种情谊,哪怕思想上的友情。这具腐尸只不过用形象表现现实世界,其实是现实自身孕育了反抗,而反抗的对象正是现实世界本身。反抗虽可为一切辩护,却说明不了任何东西。在超现实主义者看来,革命并不是人们以行动日复一日实现的目的,而是绝对的神话,令人快慰的神话。革命“如同爱情,是真正的生活”,艾吕雅如是说,他想像不到他的朋友卡郎德拉【67】不得不死于这样的革命生活。超现实主义者要的是“天才的共产主义”,别无他求。这些奇怪的马克思主义者声称自己揭竿而起,并颂扬英雄的个体。“历史受制于由个体怯懦所决定的法则。”安德烈·布勒东既要革命又要爱情,可是革命和爱情两者是不相容的。革命在于热爱一个尚未形成的人。然而人们一旦爱上一个活人,如果是真正的爱,那就不可能接受为革命去死。事实上,革命对安德烈·布勒东而言,只不过是反抗的一个特例,而对于马克思主义者来说,乃至一般就一切政治思想而言,惟其相反才是真实的。布勒东并不追求以行动实现幸福的公民国家,而使历史臻于完善的正是后者。超现实主义的基本命题之一是无拯救论。革命的成功不在于赋予世人以幸福,所谓“可恶透顶的人间清福”。相反,按布勒东的思路,革命应当净化和揭示悲惨的人间状况。世界革命以及随之引起的种种可怕的牺牲只会带来一种好处:“阻止以社会状况极其人为的脆弱性来掩盖人间状况的现实脆弱性。”很简单,在布勒东看来,这一进步过分了。换言之,革命应当为人的内心苦行服务,而每个人都能使现实改观为神奇,所谓“人的想像力光辉灿烂的回报”。神奇在安德烈·布勒东的心目中所占的位置,正如理性在黑格尔著作中的位置。因此,简直难以想像会有与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更为全面的对立。阿尔托【68】称之为革命的阿米埃尔们【69】,曾经历长期的彷徨,这就不难得到解释了。超现实主义者与马克思的区别更大于某些反动分子,如约瑟夫·德·梅斯特尔【70】之流。像德·梅斯特尔那样的反动分子们利用生存悲剧来抗拒革命,就是说为了维持某种历史局面。马克思主义者利用生存悲剧来证明革命是合理的,就是说为了创立另一种历史局面。两者都把人类悲剧用来为各自的实用主义目的服务。而布勒东,他呢,他利用革命来消费悲剧,实际上,他拿革命服务于超现实主义的冒险,不管他的期刊名称是什么。


超现实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彻底决裂终于得到解释,如果人们想到,马克思主义要求非理性屈从,而超现实主义者则揭竿而起至死捍卫非理性。马克思主义力求征服全体性,而超现实主义如同一切精神体验,力求单一性。全体性可以要求非理性屈从,倘若理性足以征服世界帝国。但单一性的欲望更加咄咄逼人,不满足于一切皆理性,特别想要理性和非理性在同一条底线上调和一致。不存在以残缺为前提的单一性。


安德烈·布勒东认为,全体性只能是通向单一性道路上的一个阶段,也许是必要的阶段,但肯定是不足够的。在此,我们又一次遇到这个命题:“要么大写的一切,要么大写的全无。”超现实主义倾向于一般概念,而布勒东对马克思的指责虽是奇怪的,却是深刻的,他的指责恰恰在于认为马克思学说不是一般概念。超现实主义者想要调和马克思的“改造世界”说和兰波的“改变生活”说。但马克思致力于征服世界的“全体性”,而兰波则致力于生活的单一性。然而一切全体性都是限制性的,这就不合常情了。最后这两种公式使超现实主义集团分裂了。布勒东选择了兰波,进一步指出超现实主义不是行动,而是苦行和精神体验。他把构成其运动根深蒂固的独特性放到首位,这对思考反抗、思考恢复神圣的事物和征服单一性都是弥足珍贵的。他越深挖这种独特性,就越无法挽回地与其政治伙伴分路扬镳,同时与他最初几个诉愿渐行渐远。


果不其然,安德烈·布勒东在超现实的诉求方面从来没有改变主张,所谓超现实,系指梦想与现实的融合,是理想与现实之间古老矛盾的升华。众所周知超现实主义的解答:具体的非理性,客观的偶然性。诗歌是对“崇高之巅”的一种征服,唯一可能的征服。“从精神某个点上俯视:生命与死亡,现实与想像,过去与未来……终止被矛盾地感知。”那么这个崇高之巅究竟是什么呢?大概是标志“黑格尔体系的彻底流产”?这是悬崖顶峰之探求,神秘主义者深谙此道。其实,这里涉及无神论神秘主义,以求平息和表明反抗者对绝对的渴望。超现实主义固有的敌人是理性主义。况且,布勒东思想提供了一种西方思想奇特的景观,即不断被偏爱地用来损害同一性和矛盾性。这恰恰在于用欲望和爱情之火来熔化诸矛盾,从而推倒死亡之墙。巫术、原始或朴素文明、炼丹术、火花或白夜之辩术,皆为引向单一性和点金术之路上一个个神奇的阶段。超现实主义,即使没有改变世界,也给世界提供了几个奇怪的神话,来为尼采作部分的辩护,因为它宣告古希腊人复活了。我仅仅说部分地为尼采辩护,因为这里指的是阴暗面的希腊,即神秘的希腊和妖神的希腊。最后,正如尼采的实验以领受中午为荣而终结,超现实主义的实验则以颂扬子夜并以顽固而焦躁的崇拜暴风雨而达到顶点。布勒东,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懂得了“不管怎样,生命是被授予的”。然而,他的参与不可能是充分光明的参与,而我们却需要正大光明的参与。他说:“我身上太过多北方的东西,不足以成为充分参与的人。”


然而,布勒东经常反躬自问,减缩否定面,澄清反抗的积极诉求。他没有选择沉默,宁愿选择磨砺,仅仅保持“道德催告”,按巴塔耶【71】的说法,是这种“道德催告”激励最初的超现实主义:“要用一种新的道德替代流行的道德,因为当今的道德是我们一切弊病的起因。”他创建新道德的企图没有成功,迄今也无人获得成功。但他一直希望能成功做到。布勒东倒是一直想使世人崇高起来,而世人却偏偏固执地堕落下去,甚至以超现实主义某些原则的名义堕落,面对这个时代的丑恶,他感到不得不建议暂时回归传统道德。言下之意,或许是暂停一下吧。但,这是虚无主义的暂停和反抗的真正进步。总之,布勒东虽感到创建道德和价值观的必要性,却根本做不到,所以他选择性爱【72】,这是大家相当清楚的。他生活在一个狗苟蝇营的时代,这是不可能被忘掉的,惟有他单枪匹马深刻谈论性爱。而性爱是叫人提心吊胆的伦理,权充远居异乡的温馨故乡。诚然,此处还缺乏一种衡量标准。超现实主义既不是一种政治,也不是一种宗教,也许只不过是一种难以为继的智慧。但正好证明世上没有令人安逸的智慧:“我们想要、我们将获得我们生命的彼岸”,这是布勒东发出的令人赞叹的呼唤。正当理智转为行动之后使其大军浩浩荡荡在世上后浪推前浪之际,布勒东则踌躇满志于群星灿烂的夜晚,也许这晴朗的夜晚确实预示尚未晓亮的曙光,并宣示我们的文艺复兴诗人勒内·夏尔【73】的清晨。






注释


【55】澳大利亚昆士兰州中南部的城镇,是兰波(1854—1891)出生地,后死于马赛。


【56】即《白鲸》(1851),赫尔曼·海尔维尔(1819—1891)的杰作,北美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之一。


【57】《查拉图特拉》全名《查拉图特拉如是说》(1883—1885),尼采所著的哲学散文诗。


【58】应当指出哈拉尔信札的调门是可以解释为由收信人所定下的。但感觉不出有说谎的企图。不过以前兰波在信中连蛛丝马迹都未露出。——原注


【59】系指达达主义(1916)的代表人物雅里,是形而上浪荡公子的化身,与其说他是个天才,不如说是个怪才。——原注


【60】雷纳·克雷维尔(1900—1935),法国作家,超现实主义干将。


【61】雅克·里戈(1898—1929),法国作家,达达主义骨干。


【62】瓦歇(生卒年不详),法国作家,超现实主义者。


【63】于1909年因下毒谋杀罪被判刑的犯人。


【64】有两个瓦尔波尔:罗贝尔·瓦尔波尔(1676—1745),美国政治家;奥拉斯·瓦尔波尔(1715—1797),也是英国政治家。此处不知指哪一位。


【65】爱尔维修(1715—1771),法国哲学家,《百科全书》编撰者之一,代表作有《精神论》和《论人》。


【66】属俄罗斯帝国黑海舰队,于1905年爆发兵变,导致俄国革命,推翻沙皇制度,建立民主主义临时政府。导演爱森斯坦以此为主题,制作电影,题为《战舰波将金号》。


【67】俄罗斯诗人,斯大林时代被流放,生卒年不详。


【68】安图安·阿尔托(1896—1948),法国作家,早期加入超现实主义运动。


【69】亨利-弗雷德里克·阿米埃尔(1821—1881),瑞士作家,早先迷恋十九世纪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如黑格尔等,后来深陷唯心主义泛神论,曾有过一定影响,吸引不少追随者。


【70】梅斯特尔(1753—1821),法国政治家,作家和哲学家。


【71】乔治·巴塔耶(1897—1962),法国著名文学评论家。


【72】布勒东晚年沉湎性爱研究,包括色情和性虐诗。


【73】勒内·夏尔(1907—1988),法国诗人,是加缪的挚友,也是他最为推崇的同代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