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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他喝了一杯酒,站起来,推开盘子和我们吃剩下的冷香肠。他仔细地擦了擦铺在桌上的漆布,然后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张方格纸、一个黄色信封、一小支红木杆的蘸水钢笔和一小方瓶的紫墨水。他告诉我那个女人的名字,我发现这是个摩尔人。我写好了信。信写得有点儿随意,但是我还是尽力让雷蒙满意,因为我没有理由不让他满意。然后我高声念给他听。他边听边抽着烟,连连点头,然后他请我再念一遍。他非常满意,对我说:“我就知道你经验丰富。”我一开始还没发觉他已经用“你”而不是“您”来称呼我了,直到他对我宣布“现在,你是我真正的朋友了”,我才震惊了。他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是的”。是不是他朋友我无所谓,但他看起来真的很希望我们成为朋友。他封上信,我们把酒喝完。然后我们默默抽了一会儿烟。外面很安静,我们听见一辆小汽车开过去。我说:“很晚了。”雷蒙也这么想。他说时间过得真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真的。我很困,可是又站不起来。我看上去一定很累,因为雷蒙跟我说不该垂头丧气。起初,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他就解释说,他听说我妈妈死了,但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我也这么想。

我起身,雷蒙紧紧抓住我的手,跟我说男人之间总是可以互相理解的。我从他家出来,带上门,在漆黑的楼梯平台上待了一会儿。整栋楼寂静无声,从楼梯井的深处升上来一股昏幽的、潮湿的气息。我只听见耳朵里血液一阵阵流动的声音,我站着不动。在老萨拉玛诺的房间里,狗还在低声哼唧。

04

这一星期,我工作很努力,雷蒙来找过我,说他把信寄出去了。我跟埃马努埃尔去了两次电影院,他对银幕上发生的事情,总看不懂,我不得不给他解释。昨天是礼拜六,玛丽来了,这是我们早就约好的。我对她产生强烈的冲动,因为她脚上穿了一双皮凉鞋,身上穿了一条红白条纹的漂亮连衣裙,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她那对结实的乳房,太阳把她的脸晒成了棕色,整个人像朵花儿。我们坐上一辆公交车,到了离阿尔及尔几千米外的一片海滩,海滩的两边耸立着悬崖峭壁,岸上是一溜芦苇。下午四点的太阳不是很晒,但海水还有点儿温热,长长的细浪懒懒地涌动着。玛丽教我玩一种游戏:游泳的时候,在浪峰喝一口水花,含在嘴里,然后翻身躺在海面上,把水朝天吐出去。这样,水花就像一条泡沫花边一般,在空中消散,或者像温热的雨水,回落到我脸上。可是玩了一会儿,我的嘴就被盐水烧得发烫。玛丽这时候游到我身边,在水中把身子贴在我身上。她的嘴贴上我的嘴,她的舌头为我灼热的双唇带来一丝凉意。我们就这样在海浪里翻滚了好一阵。

我们在海滩上穿好了衣服,玛丽望着我,两眼闪亮亮的。我吻了她。从这时起,我们再没有说话。我搂着她,急忙找到一辆回去的公交车,一回到我住处,我们就立刻跳上了床。窗户开着,我感觉夏夜在我们晒成棕色的身体上流动,很舒服。

这天早上,玛丽留了下来,我对她说我们一起吃午饭。我下楼买了肉。上楼的时候,我听见雷蒙的房间里有女人的声音。不一会儿,老萨拉玛诺又开始骂起狗来,我们听见木头楼梯上响起了鞋底和爪子的声音,接着,在“贱狗!邋遢鬼!”的骂声中,他们上了街。我向玛丽讲了老头儿的故事,她大笑。她穿着我的睡衣,卷起了袖子。她笑的时候,我又产生了要她的欲望。过了一会儿,她问我爱不爱她。我回答她说,这种话毫无意义,但是我好像并不爱她。她看上去很伤心。可是在做午饭的时候,她又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结果我又吻了她。就在这时,我听见雷蒙屋里发出一阵争吵声。

先是听见一个女人的尖嗓门,接着只听雷蒙说:“你不尊重我,你不尊重我,我要教你怎么尊重我。”几声沉闷的声音之后,女人叫了起来,叫得极其凄厉,楼梯口立刻站满了人。玛丽和我也出去了。那女人一直在叫,雷蒙一直在打。玛丽说这太可怕了,我没回话。她让我去找警察,我告诉她我不喜欢警察。不过,住在三楼的管道工叫来了一个。他敲了敲门,里面突然没声音了;他又用力敲了敲,过了一会儿,那女人哭了起来,雷蒙开了门。他嘴上叼着一支烟,一脸油腔滑调。那姑娘冲到门口,跟警察说雷蒙打了她。“你的名字?”警察问道。雷蒙回答了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把烟摘了。”雷蒙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又抽了一口。就在那时候,警察对准雷蒙的脸重重地、扎扎实实地扇了一个巴掌。香烟飞出去几米远。雷蒙变了脸色,但他当下一声不吭,然后他怯怯地问警察能不能拾起他的烟头。警察说可以,但他加了一句:“但是下一次你记着,别把警察不当回事儿。”这期间,那个姑娘一直在哭,不断重复说道:“他打我,这个龟孙子。”于是雷蒙问:“警察先生,叫一个男人龟孙子,这是合法的吗?”但警察命令他闭嘴。雷蒙于是转向那个女人,对她说:“等着吧,小娘儿们,我们还会见面的。”警察让他闭嘴,叫那女人走,还叫雷蒙待在屋子里等着局里的传讯。他还说雷蒙醉了,哆嗦成这个样子,应该感到羞愧。这时候,雷蒙跟他解释说:“我没醉,警察先生。只是,我在这里,在您面前,我忍不住哆嗦,我也没办法。”他关上门,大家都走了。玛丽和我做好午饭,但她不饿,几乎全让我吃了。她一点钟的时候走了,我又睡了一会儿。

快到三点钟的时候,有人敲我门,雷蒙进来了。我依旧躺着,他坐在床沿上。他沉默了一阵,我问他那事情怎么样。他说他做了他想做的,但是她扇了他一个耳光,于是他就打了她。剩下的,我都看到了。我对他说,我觉得现在她已经受到了惩罚,他应该满意了。他也是这么想的,他还说,警察帮忙也没用,反正她挨揍的事实已经摆在那儿了。他还说他很了解警察,知道该如何对付他们。他还问我当时是不是等着他回一巴掌给那警察。我回答说我什么也不等,另外,我不喜欢警察。雷蒙看起来很满意。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块儿出去。我起身,梳了梳头。他说要我替他作证。我呢,我怎么都行,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照雷蒙的意思,只要说那姑娘不尊重他就行了。我答应为他作证。

我们出去了,雷蒙请我喝了一杯白兰地。后来他想打一局桌球,我差一点就赢了。他还想逛妓院,我拒绝了,因为我不喜欢。于是我们慢慢走回去,他说他惩罚了他的情妇,觉得非常满足。我觉得他对我确实不错,我想,这真是个美好的时刻。

远远地,我看见老萨拉玛诺站在门口,神色焦虑。走近后,我发现他没有牵着他的狗。他四处张望,原地打转,使劲朝黑黢黢的走廊深处窥探,嘴里嘀嘀咕咕,睁着他那双小红眼在街上搜寻。雷蒙问他怎么了,他没有立刻回答。我模模糊糊地听他嗫嚅着“贱狗,邋遢鬼”,心情依旧焦躁不安。我问他他的狗去哪里了,他语气生硬地回答说“它走了”。然后突然间,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像往常一样,带它去练兵场。赶集的木棚边上围着很多人,我停下来看‘落跑之王’的演出。而当我要继续走的时候,它已经不在那儿了。当然,我早想给它买一个小一点儿的项圈了。但是我从来也没想到这个邋遢鬼能这样就离开了。”

雷蒙对他说,那狗可能迷路了,它会回来的。他举了好几个例子,说狗能跑好几十公里找回主人。虽然如此,老头儿的神色看起来却更焦虑了。“但是您知道,他们会把它弄走的。要是有人还愿意收养它就好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它浑身是痂,人见人嫌。警察会抓走它,肯定的。”于是我跟他说可以去警察局的认领处看看,付点钱就可以把它领回来了。他问我会不会要很多钱,我不知道。于是他就发起火来:“为这个邋遢鬼花钱!啊!它还是死了吧!”他又开始骂起狗来。雷蒙大笑,钻进楼里。我跟了上去,我们在楼梯口分开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老头儿的脚步声,他敲了我的门。我打开门,他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请他进来,但他不肯。他望着他的鞋尖,结满痂的手颤抖着。他没有看我,问道:“默尔索先生,您说,他们不会把它抓走吧。他们会把它还给我的吧。不然我该怎么活下去啊?”我对他说,认领处会把狗保留三天,等待失主去认领,过后他们就随意处置了。他默默地望着我,然后他对我说:“晚安。”他关上门,我听见他来回踱步的声音。他的床咯吱作响,我听见一阵细微而奇怪的声音通过隔墙传来,我明白是他在哭。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妈妈。但我明天早上要早起。我不饿,没吃晚饭就上了床。

05

雷蒙往我办公室打了个电话。他说他的一个朋友——他跟他说起过我——邀请我到他离阿尔及尔不远的海滨木屋去过礼拜天。我回答说我很愿意去,但是我已经答应和一个女友一起过了。雷蒙立刻说他的朋友也邀请我的女友,他朋友的妻子会很乐意在一大群男人中间有一个伴儿的。

我本想立刻挂掉电话,因为老板不喜欢人家从城里给我们打电话。但雷蒙要我等一等,他说他本来可以晚上转达这个邀请的,但是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告诉我。他一整天都被一群阿拉伯人跟踪,其中有他过去情妇的哥哥。“如果你晚上回去看见他们在我们的房子附近,你就告诉我一声。”我说一言为定。

过了一会儿,老板派人来叫我,我立刻烦躁起来,因为我想他又要叫我少打电话多干活儿了。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他说他要跟我谈一个还很模糊的计划,他只是想听听我关于这个计划的建议。他想在巴黎设立一个办公室,直接在当地和一些大公司做生意,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能过去工作。这样我就能在巴黎工作,一年中还能出去旅行一下。“您还年轻,我感觉这样的生活您会喜欢的。”我说是的,但说到底,我其实怎么都行。于是他又问我是不是有兴趣换一种生活方式。我回答说,我们从来不能改变生活,无论如何,生活都是一样的,我在这儿的生活也不会令我不高兴。他看起来不满意,说我答非所问,没有野心抱负,这对做买卖来说是个灾难。于是我就回去工作了。我也不想使他不高兴,不过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变我的生活。仔细想想,我并不算不快乐。我做学生的时候,也有过不少类似的野心。但是当我不得不辍学的时候,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事实上都不重要。

晚上,玛丽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她结婚。我说我怎么都行,如果她想的话,我们可以这么做。于是她想知道我爱不爱她。我像上次说过的那样回答她,我觉得这种话毫无意义,不过,很有可能我的确不爱她。“那为什么要娶我呢?”她问我。我跟她解释说这无关紧要,如果她想的话,我们可以结婚。再说,是她要跟我结婚的,我只是说可以。她说结婚是件严肃的事情。我反驳:“不是。”她沉默了一阵,一声不吭地望着我,然后她说话了,说她只是想知道,如果是另一个女人向我求婚,我和那个女人的关系就像和她一样,我会不会接受。我说:“当然。”于是她自问是不是爱我,在这一点上,我呢,我也无从得知。又一阵沉默之后,她自言自语说我是个怪人,她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才爱我,但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讨厌我。我不说话,我没什么要说的。她微笑着挽着我的手臂宣布说愿意和我结婚,我回答说,她愿意什么时候结就什么时候结。于是我告诉她老板的提议,她说她愿意见识见识巴黎。我告诉她我在那儿住过一阵,她问我那儿怎么样,我说:“很脏,有鸽子和黑乎乎的院子,但人的皮肤是白的。”